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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内容试读

那一日，参加小队晚汇报，结束后，了空带我往其家中走去。落日余晖，山色渐暗，牛入棚，羊入圈，鸟归林，鸡进窝，社员们也纷纷回家捣弄晚饭去了。再过一个弯，即是了空家，然就在我们刚拐过那道弯时，一个女子迎面扑了过来，只见她头上满满的花花草草，一身草绿色军裝，脚上却是一双绣花鞋，好怪异的打扮啊！她一把攥住我的手，大叫，军哥哥，你来啦！吾一愣，不认识啊！看其眼，了无光彩，口若洞开，不见齿舌，脸白如纸，好生吓人，吾骇而无措手足，好在了空眼急手快，一把拉开那女子，云，仙娃，他不是军哥哥，快松手！那女子杏眼圆睁，一甩手，“哼“地一声就跑开了。了空即叫我先回去，余同志，我没锁门，你先回，我去送她回家！这时我才醒过神来，想，这女子有故事咧。后经打听，方知端的。

原来这是一个伤心的故事。村人说，这娃，首先就是没起个好名，什么不好叫，叫什么水仙，我们这山旯旮里哪个见过水仙？几个老奶奶在这一点上尤为愤愤。

还是从头说起吧。水仙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又属于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闷生子，家里又穷得锅儿吊起，年近西十，还没个热被窝的人。某年，去巴东背脚，返途中带回一乞妇，这才有了老婆，又这才有了女儿水仙。这名字据说是一个云遊的道士给起的。水仙还不足月就降生了，小耗子一般，其母奶水又不足，存活下来也算是他的造化。长到六七岁，还是几根稀稀黄黄的头发，身子骨单薄，但性子却怪异的野，没皮的树也扒得上去，首若一头小野兽，全然不似个女娃娃。七岁时，随其母去香龙庙上香，她如同一只窜进山林的小猴子，上窜下跳，全然不顾佛门清静也。趁其母不备，她一下子就爬到泥塑金身的佛像身上，其母回头见状，厉喝，她即搬住一根佛指往下跳，“啪“的一下，佛指应声而断。其母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急磕头不止，求佛宽恕。当晚，水仙大烧大热，胡话连篇，双眼翻白，把中年得女的爹娘急得团团转。幸有邻人相助，又是延医，又是请端公，画九龙水，请佛帖，折腾多日，水仙才得以度过此劫。说来也怪，自此之后，水仙如脱胎换骨般，性格大变，野性渐失，柔情回归，羞于见人，亦不喜言，话语声变得细柔，步态亦显轻盈，小女子一个也。后来也上学，也读书，据说成绩还不错。惜生不逢时，文革一来，其父母耽心其在外受伤害，就让其回家，老老实实地当一朵向阳花吧。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山里的清风吹拂着她，山里的绿水滋润着她，山里的空气呵护着她，渐渐地，村人发现，水仙长成花啦！枯黄的头发变成如墨染的青丝，人也长得山是山，水是水的，活脱脱的一朵鮮花呀！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上门提亲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门坎都踏破了，叶子烟吃了一扎又一扎，灵青叶用了一袋又一袋，但好事多磨，到如今水仙仍是个无主的花，雅点说，待字闺中。

最早作介绍的是大队书记，说的是供销社主任的儿子，吃商品粮，要是嫁过去，可以农转非，还可以安排工作。村里人都来祝贺，说水仙要一步登天啦！祖坟要冒煙啦！水仙爹妈高兴得合不拢嘴，水仙表面平静，心中可是浪花飞溅啦！书记临走时又甩下一句话，那娃，人不错，就是眼下缺点。书读得多，还能用脚写字咧。水仙爹一琢磨，眼下缺点怕什么，只要人肯做，还怕不发家？脚都能写字，那是大学问啦！一家人欢欢喜喜，等着男方来提亲，结果哩？麻雀掉到糠壳里，空欢喜哟！原来那娃只有半个鼻子（眼下不就缺点么），又是个跛脚（那当然会用脚在地上划拉），上不得正席哟！水仙是又羞又气，人家说鲜花插到牛糞上，我这不是差点插到狗屎上去么？

后来又有人提亲，说那小伙子住在低山，长相不错，只是口舌短点。当地习俗，嫁人，一要看场子，看男方家生存环境。二才是看人。高山姑娘多向往低山，低山吃米，生活好些。水仙爹妈一听说是低山的，就有些乐意；水仙一听说长相好，也有些乐意。至于说口舌短，怕什么，种田靠力气，又不靠嘴，再说，言多必.失，少说话少惹事，好。不过这一回又让水仙，水仙爹娘及诸位关心水仙的看官们要失望了，何也？原来那娃家里是家大口阔，也就是老鼠偷吃米汤，只糊得张嘴，穷啊。此事后亦作罢。

几番折腾，水仙索性发话，不嫁了，就在家陪父母。水仙爹妈干着急，却也无可奈何。这一耽搁，水仙就在二十一岁了。俗话说，无巧不成书，世上的巧事偏就那么多。就在水仙二十一岁生日那天，隔壁来了个走亲戚的小伙子，此人姓方名春来（名字好，“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莫非水仙之“春”来也），两河营盘人，人长得帅气，浓眉大眼，虎虎有生气，读过中学，满腹语录（对不起各位看官，不是满腹经纶），特别是那张嘴，说瓜瓜甜，能把稻草说成金条，能让亡人说得立时还阳，一时间，成了全村热门人物。水仙见了春来，怦然心动，隐而未发。春来见过水仙，惊呆了，眼珠子也不转了，舌头也变短了，脚也不会挪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把手指当梳子在头发上插来绕去。隔壁的一见有戏，也就顺水推舟，从中撮合，两人也就好上了。有放牛的小孩说，看见他们俩在山后小树林内拉过手，好奇的村人急问，还看见什么？小孩没说，众人也就无中知之。之后的过程就简单了：起媒，看门户，换帖，过门等，一步一步按常规走过。世事叵测，就在双方商定结婚日期时，又节外生枝了。

原来春来的舅舅在区里当干部，一番运作，春来就顺顺当当地参军入伍了。按说，这是锦上添花的好事，多少乡里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水仙一家也确确实实地高兴了一阵子。村里人闻之，羡慕不己。须知在那个年月，考上兵和后来恢复高考考上大学一样，既荣耀又实惠，让不少人改变了命运。然，人算不如天算，春来入伍一年后，春来爹送回水仙精心做的十二双鞋垫，还有春来亲笔信，中心意思是”你不必等我”，这一下子如晴天霹雳，彻底粉碎了水仙的春梦，也击垮了她的精神。村人之述，让吾叹息良久。（补笔：二十年后，有村人去宜昌，云了空仙逝，吾不免伤怀。又云，水仙精神失常，只是一时心堵，不久即愈。后嫁到泄滩，夫家系三代船工，改革开放后，凭一条机动船起家，后遂成当地富甲一方的船运老板，水仙也名正言顺地当上老板娘啦，终成正果！此时，村人方悟，那为水仙起名之道士，实乃高人，水仙一旦接”水”，何愁不成“仙”呢？）（补笔：其实，水仙乃中华十大名花之一，宋代诗人杨万里有诗云：韵绝香未绝，花清月未清，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水仙嫁到长江边，因“水“而转运，不亦是道士冥冥中之指示乎？这正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只因未遇贵人扶，一朝时来运也转，山雀亦能棲高枝。

吾住了空家，较之王家坪，更为惬意。与了空交流，领悟人生，收益多多；佛家禅语，指点迷津，豁开心窍，悟也多多。与君数日语，胜读十年书。彼时了空曾吟咏唐代高僧布袋和尚之禅诗，吾数十年不敢忘。诗云，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云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插过秧者知，年少者可知？）在人生的道路上，不可能时时勇往首前，有时还得稍作停顿，甚而倒退几步，退了再进，以退为进，此时之进较前则更快。待人处事，亦不可时时处处争强好胜，当忍则忍，当让则让，忍让之结果不是失，而是得。吾兹后之人生，由逆而顺，一步一升，无不得益于此诗。诸位看官，何妨一试！居了空家，唯一不惯者，乃在夜间照明。了空素节俭，从不用煤油灯，所用者，乃油亮子。油亮子，即是松树根蔸，以斧劈开，成块成片，燃之而作灯。人坐其下，不及三五分钟，鼻腔内即黑胡胡成团；其烟浓厚，稍时即能让人泪眼蒙蒙。吾素有夜读夜书之习惯，奈何此油亮子，于目于肺皆有损，唉，不用也罢。此中因由，又不便与节俭之了空明言，只得早早洗漱，或上床，卧看天上流星，或孤坐，静听天籁之音，打发漫漫长夜。数日后，别了空，取返程，往岩口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