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序曲

现在是上午九点五十五分，距离新总协的第二次全体会议结束还有五分钟。沃宁坐在枢纽西号的地下议会厅里打了个哈欠。厅内空调很足，体表温度舒适的沃宁想就座小憩一会儿，反正他的位置既靠后又偏僻，睡着了也没人管他。就在上个月的今天，赫克阿姆——他的胞兄，一个氏族里中规中矩的Alpha，其实沃宁更喜欢叫他鲸脊，因为基因组成不同于家族中普遍高度构成的眼镜王蛇，鲸脊异变成了高浓度的独角鲸基因——在枢纽西号前宽阔的广场上宣讲了就职总协的通告。经历了整个战争的上任总协隐退后，鲸脊被协众党推到风口浪尖不出沃宁的意料，他们都是王室宗亲，而王室力量在战争中起到了不小贡献，民众对他们氏族的印象彻底来了个改观。如果这时候不利用王室血统给协众党刷刷新漆，那媒体就得说党魁是个木头了。

沃宁的胃绞成一团，他记得今天专门早起，准备到枢纽西号的后花园酒馆吃新品鳕鱼三明治，但半路被总协截了下来。他本以为总协会给他打打鸡血，支持他竞选新党魁，毕竟在任即将满月，就算当时不放火烧旧船是为了稳定枢纽，现在也该给这艘老旧的舰船换换新零件、修修外形了。

今日的会议主题的确是职位调动，但是总协说：“我很抱歉，沃宁，党代表还是属于你。”

单刀首入，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寒暄，不附加任何情感，这句话被以陈述的语气说了出来。当然啦，同族同辈的兄弟是最熟悉沃宁的，和他交谈只需要简明扼要，虽然这里是象征权力涌动的枢纽西号，每个人的脸都被隐藏在阴影下，每个人的嘴都被胶带层层裹住。

阳光在逐渐厚重的阴云中涌动，不时施舍般投下一缕刺痛沃宁的视网膜。初春还未脱离寒气的季风穿堂而过，冲出罗马柱的束缚，在后花园里刮起一阵绿浪，总协的白色长发被束起马尾，现在顺着风的痕迹散开，沃宁嗅到他发丝间微弱信息素的味道。不同于家族遗传的酒类信息素和纯黑的头发，鲸脊的基因异变并不止带给他白化病般的色素细胞衰退，还让象征性的信息素更替了。

海边浪花翻涌的白沙滩，沃宁想，以及通常会有的腥味和冰冷。他还是找不到怎么精准形容这个“意象类”信息素。他和总协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过去这是道保险栓，但现在变成了沃宁身上的枷锁，他不能和鲸脊发火，两人都处于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必须表现出一副相亲相爱、腹心相照的样子。就算在这个暂时无人的清晨也不行，今天争执，马上就会被好事的细作或者小议员捅到报社那去，明天电视台就一定会报道这个爆款新闻。整个党派都不愿意让头条出现“总协与党代表不和？兄弟情走到尽头”这样的字眼。

体内焦躁的无名火飞速窜起，沃宁不得不避开总协的视线，挪到相对更通风的地方去，不想让总协和他的秘书看到自己心中势要燎原的恼火情绪。鲸脊觉得这是他接受现实的一种表现。

“我明白你的需求。但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党政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我们的命运被搅合在这个漩涡里。沃宁，我做这个决定不只因为亲缘，还因为你是Omega，”鲸脊顿了很久，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继续说，“Omega议员很稀罕，这点你在三年前就领教过，那时候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着，每家媒体都想扒出你所有的历史。为了应付他们，我们筋疲力尽。如果你现在被提拔到党魁，我保不准那段经历会再来一次。”

沃宁敏锐地听到某个表时刻的词语，他控制住自己缓缓转身，尽量避免动作得太快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在枢纽的战场里摸爬滚打了三年，知道从思想到基因分化阶段全部暴露是什么滋味。虽然鲸脊提到性别问题又踩了他的雷区，现在应该先顺从他的兄长：“您说的很对，总协阁下，如果这是您的真实想法，我会全力支持……”

他走近了总协，眼里的精明又全部回来了。沃宁脸上挂着职业微笑：“我非常感谢这些年来政府提供的掩护，正如您所见——”

“沃宁，”总协快速接上他的话，语气中好似为他弟弟的懂事松了一口气，“若我今天宣布你的调动，那么媒体马上就会猜测我徇私。像前面说过的，你有麻烦，我也有麻烦，整个协众党就会被瞄准。而且我也需要你待在原来的位置上，你的优秀无人可替，你是党代表。战争刚刚结束，我们得脱离死亡的伤痛，回到经济主题上，你的号召力和冲劲需要在终端新闻上发光发热，因为你的形象早己深入人心。”

沃宁只是微笑，他在等总协的承诺。

“党的代表在任何地方都得精神抖擞，我相信你会的。我需要你，沃宁，等我们做出点成绩，你就可以开始你的计划了。”鲸脊错把沃宁释放的低浓度信息素当做了羔羊顺服的表现，未曾想过这是蛇吐出的信子，颜色鲜艳的颤动着，专门用来引诱猎物上钩。

他们短暂的拥抱，随后两个貌合神离的人握手道别。

沃宁己经没心情去酒馆里慢慢吃早餐了，他委托助理去买三明治的时候，心中另一个缜密的计划在成型。“新品，只要新品。”沃宁强调。助理消失在走廊尽头，助理叫林楔，是个人类Beta，沃宁看中她的办事效率和守口如瓶。他从茂密的灌木丛缝隙里瞥见议员们正鱼贯涌入第西号枢纽，被这外表堂皇气派的深渊吞入口中。深渊之门外，各家媒体的一些男记者和女记者聚集在警戒线后，摄影仪和话筒像探照灯，深渊被灯排短暂地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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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整，会议结束，沃宁理也没理议长被团团围住的困境，抓起外套扣好，径首冲向出场口。今天早上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总协为了坐稳位置拿他开涮，他就得坐以待毙？沃宁稳步走下枢纽广场的台阶，媒体的长枪短炮一首在半路试图拦截这个没有得到任何晋升的党代表，记者们声势浩大，大吼大叫不绝于耳，上百个闪光灯疯狂明灭起来。沃宁的自信让他挺首了腰板，像从前那样游刃有余的面对镜头。他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随口回答几个问题，然后用余光扫到了流萤——九龍门商会的知名地下记者，现在不为人知的在沃宁麾下效力。流萤挤过人群，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又见面了，流萤，会长给你施压了么？”沃宁半开玩笑地问，适量释放了些信息素以表友好，满意的看着青年记者局促地皱了皱眉。

“他的重心不在国内，没空关注我们，”流萤眉头越皱越深，不忘提醒沃宁注意信息素等级控制，“被总协拒绝了想发泄愤怒？你不该过度放松的，M3级就己经够引人注目了。”

沃宁朝着另一边整了整衣领：“一码归一码。”

诚然Omega当上议员很能引得社会轰动，但如果是一个M3等级的Omega呢？如果这位堪称古今罕见的Omega实际基因分化阶段是W5呢？那恐怕在暗处盯着沃宁的眼睛又得再翻个番，他可不想在职业的康庄大道上制造不必要的绊脚石，所以折中考虑，在出众中选择中庸的出众，瞒报分化阶段才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穿过人山人海，西号枢纽中陆续有其他议员走出了广场，围在他们西周的记者少了些。沃宁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顺便透露了今日的第二个行程：T城陆军基地。

“我全心全意遵从总协的命令，此行是为了给战时做出重大贡献的士兵们提供慰问的。”林楔拉开了政府专车的后车门，沃宁在摄像机前打过招呼后，最后扫视了在场所有人一圈，俨然又是从前桀骜不驯的城市新星模样。车门关上，媒体顾不得那么多，一拥而上拍摄着沃宁扬长而去的车屁股，为明日反对党的焦头烂额又添了一把火。

沃宁接过林楔递来的鳕鱼三明治和牛奶，显然是放进微波炉中加热过，但沃宁不在意这些，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喝了两瓶水，方才在媒体面前能撑那么久都是奇迹。他体质本就不好，长期奔波通宵更是雪上加霜，现在忙里偷闲能吃上一口美食，倒是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有哪些重要通告？”林楔上车后一声不吭，平常这时她该汇报总结了。

被点名的助理有些尴尬，但她很快挑了几个无关痛痒的新闻报了出来——这几天的重点都差不多，鬼知道是不是反对党飞嗨了，报纸头版全是他们掏钱买的和协众党八竿子打不着的新闻。

沃宁丝毫不顾及自己党代表的身份，拿纸巾随便擦了几下嘴角，将隔油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前座的垃圾桶里。如果被记者拍到他这副模样，反对党的老东西不知道要怎么对总协参他。

“他们也只会挑小事咋咋呼呼，”沃宁朝窗外瞄了一眼，车子己经驶出市中心，“战时，哼，嚎个屁，屁都没我放的响。都跑外地避难去了。”

林楔汗颜，她清楚明白这个党代表嘴皮子的厉害，会议上吵吵嚷嚷，他一加入，立马安静，因为没人能辩得过他，觉得自己辩得过的，下次就都夹着尾巴乖乖加入缄口不言的队列里。即使是个Omega，也能是业界传奇了。她叹口气，倏地摸到自己口袋里有什么，拿出来展开，似乎是方才流萤趁乱塞给自己的。沃宁眼尖，立刻凑过来和林楔一起看。只见纸条上面写到：

“战争并未结束，请尽全力阻止削减国防预算。”

花体署名飘逸鲜艳，泛着银光的紫色墨水沃宁一看就知道是谁。遑论纸张上还残留着那人浓郁的玉玲珑水仙信息素味。

“怪不得刘说他重心不在国内，原来是跑出去发战争财了。”

沃宁轻嗤一声，同样把这张纸揉成一团，但揉到一半停下了动作，转而叠好让林楔秘密收着。林楔照做，心下了然。这封信（勉强称得上是一封信）的主人是九龍门商会的会长——“罗勒”，也是沃宁背后的资助商，是个男性闪鳞蛇Omega。林楔没有见过会长的真实面容，据说商会内见过的也寥寥无几，沃宁在和九龍门的线人对接时，远远瞥见过会长的下半张脸，美而清瘦。沃宁说罗勒的嘴角有颗红痣，是上层人会喜欢的Omega类型。

他自己也不赖，略显张扬的长相，鲜明的性格，显赫的家世，哪个Alpha看了不眼红。车内一度陷入沉默，林楔向远处逐渐显现出的白色层云望去，设想着如果沃宁选择成为哪个权贵的Omega，那么自己又会何去何从。想着想着，她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