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云见月

我从小到大，一首在北京生活。我一首觉得，我来自这里，也永远会扎根在这里。从小到大，爸爸妈妈带着我去过很多地方旅游，山、海、草原、湖泊，好像我都去过，可我还是最喜欢北京，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我二十岁那年，爸爸妈妈因为车祸去世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不属于这座城，我真正的家乡，是千里之外的一个小村。我突然厌烦了北京，那些人流和车辆总是密密麻麻的，让我喘不过气。所以我做了一个，我这辈子最冲动。也最重要的决定——我变卖了北京的家产，买了一辆小货车。我没有带走爸爸妈妈，那是他们的愿望，他们还爱着北京这座城，不像我。

于是我“叛逃”了，我丢下了这二十年来我积攒的一切，选择走近我素未谋面的家乡：梨花村。

我来的那天，太阳很晒。梨花村是个乡的不能再乡的小地方。显然我的穿着、行为和气质都和这里格格不入。但我却挺满足的，现在想想，或许是“不懂事”的庇佑吧。我把家里的事告诉了乡里的邻居，他们有些还记得我的父母，又或是出于淳朴人民的友善，他们很快接受了我这个外来人。

差点忘记说了，我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也不爱读书。唯一喜欢做的事，也就是到处旅游、加上拍点照片。有时拍到好风景，寄给报社、杂志社也能赚点零花钱。要说我从北京真正带了什么来，也就莫过于一些摄影设备了。村里人见了，虽然稀奇却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倒是那些孩子们喜欢的紧，非要我展示一下。那个年代的相机还都是胶片机，携带很麻烦，操作难度也大。让他们自己上手是不可能了，我不想扫了孩子们的兴致，也想为他们积攒一点对摄影的兴趣。最后只好答应下来，到学校去，给大家多拍点照片。

那天去学校拍完照片，天己经渐渐黑了。我初来乍到找不到路不说，一个人摸黑走山路，心里总归是有点发毛的。还好他出现了。“他”就是X。

我其实己经见过他一次，就在我刚到村里的第一天。他和别的男孩都不一样，而他似乎也不屑于和别人一样。不过那天晚上，我确实开始觉得这个臭屁小男孩也有挺不错的一面。后来我对他坦白，我后怕，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他主动接近，我可能会错过一个多么好的人。

X是留守儿童，村里的小孩有时会不带恶意的开他玩笑，说他爹妈在城里生了弟弟就不要他了。他只白上那些孩子一眼，于是他们就像书上的小雀一样惊飞了。

后来我把家里的老宅改成了一家小照相馆，生意虽然算不上兴隆，但小山村里的日子过着也算轻松惬意。于是在没人照相的时候，我就会用我的小货车载着X漫山遍野的跑。我们翱翔在田野里，惊起鸟兽。累了，我们就睡在草坪上，饿了，就吮吮花蜜。我很高兴，我猜X也是。

渐渐地，我开始有些沉迷于这种生活了。我觉得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身旁的那个男孩。

其实活过这么大半辈子我才发现，我做了很多对不起X的事。有一年春天，邻居家的姐姐办婚宴请我带着X去吃酒席。

那天晚上，我和他端着用土方法酿的果酒把酒桑麻。他说了很多没说过的东西。他虽然不是个话多的人，平日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却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但那天晚上听了那么多，我还是不自禁的觉得心疼他。我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用这种态度对他，觉得别扭。所以我只好背着他慢慢的走回家。记得暮春的晚风还是凉飕飕的，吹在脸上醉意也去了几分。我不知道他是睡着还是醒着，所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一阵风掠过，或许是因为冷吧，我感觉到背上的人环绕我肩颈的手臂紧了紧。我记得他迷迷糊糊的说胡话。

“……喜欢，你。”

我突然觉得好笑，这小子喝醉了竟还会做美梦，不知道梦到了哪家的小姑娘要跟人家告白。我点了点头，顺口应了句：“你要是真喜欢我，等你长大了就来娶我啊。”

在那之后很快就是夏天了。X的父母就是在那时来的。那天反倒是X着急忙慌地跑来找我，说他要走了。我笑他，平常天天说着想找他爹妈去，这回都来接他了反而不舍得走了？他语塞，只是深深的看着我。那时我太年轻了，看不清他眼里的那种复杂，也道不明我自己心底的酸涩。说白了，我也不舍得。

可那毕竟是人家的亲爸妈啊。我没有理由拦着，反而应该帮着劝X。可是我实在开不了口，更不敢面对X。我第一次逃开了X看向我的眼神，那视线扎得我生疼。

于是我又一次逃跑了，我借口要去县城采买，提前一天就离开了村子。我没有开小货车，是坐大巴去的县城。

再回来时，村子里己经没有这户人家了，屋子院子都还在，只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X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的时候也很安静，但我一推开门他就会在那，和现在不同。

我突然觉得空落落的。虽然有时我也一个人住，但是我总觉得这间不大的老屋里，还有另一个人该存在。不过我还是得接受事实，哪怕在看到X给我留下的字条后，我也还是不得不接受。

他说：“等我回来，娶你。”

原来如此。

北京公园那一遇，我着实没有想到。我告诉过他多年后我会在那里，可我从没想过他会出现。也有可能他根本不记得，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带着妻儿去到一个平常的地方逛一逛。如果他都忘了，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发自心底的为他感到高兴。他的妻子很漂亮，儿子很可爱，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他过得很好，很开心。这样就己经足够好了。推算下来的话，在那之前我们己有20个春秋不曾相见了。

多奇妙啊，那年35岁的小孩，和40岁的我。

再往后，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如今，也变成了一个老掉牙的糟老头了。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我的脑子也不怎么灵光了。去医院看过几次，说是老年痴呆。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一天忘记一点，心智也跟着慢慢退化，最后老头子的身体里就像是住了一个新生儿的灵魂。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知道，像一片纯白的云。

那些东西，我用了大半辈子一遍遍回忆，刻骨铭心的。老天爷赏给我这个病，或许就是想告诉我，是我攥的太紧。这么多年下来，也该放开手啦。

不说那么多没用的了，我的记忆总归是一天天的衰退了。相信不久就要把这世界上的一切都给忘记了。如果你能看见这封信的话，我还想跟你说一句抱歉。抱歉就那样逃开了，抱歉没有早点察觉，抱歉没有挽留你，抱歉从没对你说过，我也爱你。

不过真要说起来啊，这些东西我记了一辈子，也算受够惩罚了吧。再者说了，你没有来娶我，还娶了别人。这样算，也该是你对不起我多一点吧！

——— P

200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