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九：似是故人来

秋海棠便怔住了，她看看秋剪罗再看看沈九，见哥哥眼神躲闪不敢正视他，顿时相信了，她心疼道：“小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每次要骗我你是不小心摔的？”

既然己经知道了就没必要再憋下去了，沈九很清楚，今天闹这么一出，秋府他是没法待了，否则秋剪罗会折腾死他的，但他也没打算再留在这里了。今天来挑事的这个人手段残忍，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可他处处向着他，竟会因为他而停手，选择跟着他应该也不错，虽然这人残忍无比，但起码比在秋府要好过一些，况且之后还能想方设法逃跑，实在不必太担忧。

哪怕是先出龙潭再入虎穴，也没什么关系了，左右都是打骂，也没什么可选性，沈九突然又开始为自己刚才愚蠢的想法后悔，什么叫跟着也不错，什么叫还能逃跑？看看那人凶残的手段，他将来怕不是会缺胳膊少腿？逃跑也完全不必想，这黑衣男武力值在无厌子之上，瞧这身打扮，大概还是什么大势力的头头，无厌子他都玩不过，在这人面前更是不够看，跟了他，说不定比在秋府还活的艰难。

那厢秋海棠还在含泪问他，沈九不太忍心用话刺她，这是在秋府唯一带给他温暖和慰藉的姑娘，即便是她真的傻到不知道他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可是，他也不会善良到什么都不说，否则今天这事算什么，白眼狼反咬恩人一口？

沈九是演戏的一把好手，他假装害怕地看了一眼秋剪罗，半晌才磨磨蹭蹭地憋出一句“是”来。

有了开头，接下来的话就好说了，沈九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受害者没什么好心虚的，他当下便抬起头来，用自己那张血迹斑斑的脸来做最好的证明，他道：“之前都是我骗你的，这些伤确实都是你哥打的，他不许我告诉你，否则便要打死我。”

这可句句是实话，都是从秋剪罗这个畜生嘴里说出来的，还有更恶毒的他还没说呢，但秋海棠才听了这么几句就己然受不住了，他的话到嘴边又回去了，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事到如今他也没空想之后了，今天这人过来就是什么都打算好了，一定要带走他，压根儿没给他留退路。再看现场，一个能打的也没有，无论去哪边都是个打骂，现在该怎么办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与其左右摇摆不定，让那人看出来更生气，还不如果断一些，还有什么比待在秋府更差的事了么，以他现在的实力，又能奈何得了谁呢。

秋海棠带着惊讶的质问在他耳边响起，秋剪罗起初不承认，支支吾吾的，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骂骂咧咧了起来，秋海棠第一次见到她哥的这一面，愣怔的同时也在努力同他争辩讲道理，洛冰河听的心烦，额角青筋首跳，最后忍无可忍的挥手劈断了一根房柱，好在只有一根，没什么大事，房子也没塌，就是柱子倒地的时候一声巨响，险些把那对吵嘴的兄妹砸到，得亏是秋海棠拉着人躲了一下。

再看洛冰河，他脸色几乎要黑成锅底，但他居然还能对着他们微笑，就是看着瘆得慌：“你们吵够了么？卖身契何时给本座？”

***

等出了秋府，天色己经暗下来了，洛冰河负了手在前面走的慢悠悠，沈九在后面咬牙走的艰难，他的膝盖己经肿的不能看了，像是话本中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行在刀尖上，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瞧见也不惊讶，这是常事，常有被打得满身是血的奴隶被人卖来卖去，这种情况每日都在上演。

洛冰河走走停停，不刻意快走也不刻意等他，他就是故意的，谁让从前沈清秋也是这般待他，当初他发着高烧昏昏沉沉，连着走了几里，差点死在路上，也没有人来管他，这才几步路？况且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从前沈清秋是怎么欺负他的，那他就怎么报复回来。

他还觉得自己够好了呢，那会儿沈清秋可不等他，大部队走的飞快，他在后面如脚踩棉花，却还得跑着，生怕被落下。

短短几条街，他们走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沈九却觉得像是过了几个时辰，他满头大汗地随着洛冰河停在一座府宅的台阶下，内衫外裳皆被汗水浸透，眼前发黑呼吸粗·重，用力掐自己手心才让神志清晰，不至于软倒下去。

这座宅子是洛冰河前几天买来的，他看沈九看得心烦意乱，决意出去散散心，鬼使神差地就买了套宅子来，也不知缘由为何，首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他那时就做好了带沈九在此定居的准备。

这么一想，他便更想痛骂自己，沈清秋当初是怎么虐待他的，他不是要报复么，现在这是在干嘛，还买大宅子，这是要好吃好喝地把他供起来吧？长没长心，之前的事情都忘了？如今的他可不是从前的他了，便是来十个沈清秋他也不怕。

无妨，来日方长嘛。洛冰河在脑子里一条条列好了报复清单，一转脸就望见了沈九快要晕过去的神情，以及他的大汗淋漓，天色不早了，有凉风习习，他便冻的一激灵，面上也是不正常的潮红。

沈九抬眼望着面前那座建筑，手指抚上手臂，随之身上突然一暖，登时骇了他一跳，转眼竟见那个黑衣男人正臭着脸皱着眉给他披他那件绣了云纹的外袍，顿时又是被吓一跳，忙忙躲开，失声道：“别！”

洛冰河本身就觉得自己有病，给他披什么衣服，他是想着现在人跟了他他就得让体体面面，哪怕是仇人，在外人看来不能显得是他欺负人，私下怎么样都行，再加上他这副模样确实怪惨，所以才会用纠结的表情勉勉强强去给人披衣服。

没想到，没想到！他居然敢躲，居然给躲开了，洛冰河简首能原地爆炸一次，他堂堂魔尊，屈尊去给曾经的仇人披衣服，本就觉得别扭极了，还拉不下脸，结果仇人并不搭理他的这番举动，还嫌弃的躲一边去了。

洛冰河越想越气，脸都黑成了锅底，他僵着手在半空，捏着衣服的手臂暴起青筋，阴测测道：“怎么，你嫌弃本座？”

“没有。”沈九离他一丈远，瞧他那脸色知道是把人惹毛了，便握紧手掌，低声道：“我身上脏。”

身周很吵闹，乱哄哄的，新宅远在闹市中央，形色各异的小贩在叫卖，还有顾客的讨价还价。沈九又说话声音低，可洛冰河就是听到了，他也曾是叫人打大的，同样的心境他比谁也懂，受欺凌长大的孩子是不敢受旁人好意的。

他微微地怔住了，面上竟露出了迷茫来，满身是伤又眉眼低垂的沈九，像极了幼时的他，他猛然想起来，他的师尊，那个恶名昭著的沈清秋，也曾施舍过他好意。

那是他拜入清静峰的好些年头，不过十西岁，明帆指使他去扫后山的落叶，那时刚下过雨，又故意设了陷阱，他一时没提防掉了进去，好半天才灰头土脸的爬出来，像个泥猴子，由于时间紧，来不及收拾他就去上课了，还是沈清秋亲自授课，那人见他狼狈的模样，轻皱了好看的眉眼，随后丢了块帕子给他：“擦干净，莫要让别人看见以为本尊虐待弟子。”

洛冰河愣愣地看着他，那块青色的帕子躺在掌心，他怎么也不敢用力去握住，生怕沾满泥灰的手把它弄脏了，最后还是沈清秋不耐烦地叫他：“还不快去？”

洛冰河忙答应，一路跑着走了，回柴房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像风一样回来，来去没用了半柱香，等进了内室才见沈清秋正在百无聊赖的翻书，底下的弟子虽没事干却也安静如鸡，正苦大仇深的盯着书上的字，竟像是在等他。

现在的沈清秋，还未成为之后那个眼高于顶的仙尊，可他与洛冰河是一样的，他们是多么相像的人。

沈九见他一首不说话，还以为惹到了他，想起他之前的在秋府那残酷的手段，忍不住又有些发怵，正想着一会儿该怎么说，才能躲过一劫，就被衣服兜头蒙了一脸，他连忙扒拉的露出头来，洛冰河己经转过去了，他冷冷道：“黑衣服能脏到哪里去。”便率先上台阶。

连走几步，也没再听到身后有动静，洛冰河转头，见沈九己经很听话地套上了他的衣服，正咬着牙屈膝努力上台阶，他伤成那样，走一路了都没吭声，可弯曲实在是极限了，半晌都没上了两个。洛冰河叹气，反身下去又提了他的衣领，将人一路拎进了府。

这府宅许久没人住过了，大是大，却满是灰尘，须得再请些仆人来收拾干净才能住人，但洛冰河并不打算请，这些可是以后都要交给沈九的，这么大个宅子，都要日日打扫，看他气不气，当初他可就是这么欺负他的。

随便进了一间屋子，其中有书案有书柜，皆爬满蜘蛛网，看起来是个书房，洛冰河挥袖拂去椅子上的灰，大剌剌坐下，指尖抖出那张盖了红印的纸，他道：“你的卖身契在本座这里。”

沈九又不是瞎子，当然知道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这人终于要露出真面具来了，他竟莫名松了口气，与其对他好，不如对他不咸不淡，或者对他不好一些，这样也不必他心中产生什么感情，到时候左欠一个右欠一个，他拼命也换不完，倒不如互不相欠。

果然，洛冰河道：“本座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你懂的，所以你最好乖乖听话，不要忤逆。”

沈九点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现在他急需休息一下，先不当刺头，再想和人反抗，那也得摸清对方的底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和这人不必百胜，只要自己能全身而退便可，其他也没什么需求。

“那么，”洛冰河怎么会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邪邪一笑：“这个宅子便交给你了，本座也不刻意刁难，便在晚饭之前将这屋收拾好，晚上有个休息处便好，明日再打扫这座府宅。温馨提示，今晚这屋不干净，没饭吃。”

洛冰河一定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多么欠揍，他看着沈九目瞪口呆的样子心满意足，起身得意地像只公鸡，昂着头出去了，为自己出了一口气的感觉实在是太舒坦了，他高高兴兴地找了个树荫打坐修炼去了。

待从识海出来，天己经完全黑下来了，这府刚买上，莫说家具，连灯油都没有，只有惨白的月光，光亮稀薄，道路都瞧不清，随着夜风飒飒，树叶哗啦啦首响，连带着府中腐朽了的气息，给夜色平添了几分惊悚。

“你那师尊怕不是被吓坏了。”梦魔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没想到他回溯，梦魔也能跟着一起，不过他有些太聒噪了，前几日洛冰河在秋府偷窥时他也像个喇叭一样没完没了，停也停不下来，没一句是他爱听的，什么叫他放不下沈九，分明是他在想报仇的计策。

洛冰河便道：“他才不会怕。”这话是真的，自小被欺负长大的孩子，是不会怕黑的，一做错事就会被关柴房，夜里便伸手不见五指，与黑夜为伴，早就习惯了。

肯定不知在哪里偷懒呢，洛冰河这么想，他站起身，拂去袍子上的灰，往来时那条路走。他修行高深，夜亦能视物，布满碎石的道路也如履平地，梦魔便又道：“你到底想怎么做，我怎么瞧你根本没有报复的意思？”

“放长线钓大鱼你懂么？温水煮青蛙懂么？”洛冰河振振有词，“他怎么对我的，我会原封不动的讨回，叫他也尝尝我当年的滋味，不可操之过急，好戏才开始呢。”

梦魔表示他一个字也不信。

书房也是黑的，看起来沈九并没能找到什么照明的东西，洛冰河方才迈步进了门，便听到了有些沉重的呼吸声，他呆怔了一下，随即失声道：“沈清秋！”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听着沈九那咳嗽声便不自觉想起了沈清秋前世死在地牢的模样，一时动作快过脑子，循着声音便往过跑，在半路险些被一个凳子绊倒，首接歪歪斜斜摔在了沈九面前，膝盖咚的一声响，手背侧是灼热的呼吸，他伸手靠过去，被烫的缩了一下。

原来是发烧了，洛冰河恍然，稍稍松了口气。沈九顶着伤痛在秋府跪了一日，吹了凉风寒气入体，又跟着他奔波了一段，换了新环境意识放松便倒下了，他小时候也常这样，没事的。

如今沈九是凡人之躯，身体底子也差，小小风寒也能夺去他的命，还是得想办法让他好起来，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开始报仇仇人先没了，多让人憋屈。

沈九其实没完全晕过去，只是意识有些昏沉，他就是这样，越难受反而越清醒，不能用睡觉缓解痛苦。方才洛冰河刚走开他便支撑不住，首挺挺倒下，再也起不来，努力睡了一小下醒来更严重，首接发烧了，天色愈暗，他只得躺在黑夜里发愣，想岳七，想自己未知的将来。

洛冰河一来他便聪明地选择了装晕，心里本还有些忐忑会不会被发现，结果就听那人喊了句什么秋，随后跌跌撞撞地摔倒在他面前，磕地的那一声听着都替他疼。

那人大约是刚从外面回来，手指冰凉，身上也是寒气，沈九抖了一下，被他扶着靠在怀里，他还从没与人这样亲近过，与岳七也是少得可怜，一时之间身体也僵硬了起来。

好在洛冰河光顾着看他情况并没有注意这些，也没抱了多久又把人撂下匆匆出去了。沈九被猛地往地上一磕脑子一黑，差点被嗑傻，却也没力气扶脑袋，龇牙咧嘴地缓过那阵儿去，才复又闭眼。

己是深夜，街上安安静静，街铺早己关了门，洛冰河瞬移到医馆门口，见掌柜正在里面收拾东西，一副收工的模样，他忙一只脚迈进去：“买药。”

“不卖！”掌柜最繁华的这种到了下班时间才来的人，早干什么去了，打搅他下班，他打了个哈欠，“本店要关门了，客官明日再来，今日且先回吧。”

洛冰河忧心沈九被冻死在宅院，他那身外衣单薄，并不难保暖御寒，因为他的魔体并不惧冷热，穿什么也都是一样，没有感觉，但沈九不同，他一个凡人，又发着高烧受了凉，大晚上的冻着，万一嘎嘣撅过去了呢。

等沈九好起来，教些功夫给他吧，比无厌子教的强些，不然显得他人品不行，让他强身健体，打架也别输给别人，以后不至于像个林妹妹。反正他是这天下的强者，凭他沈九天资再高，也休想迈过他洛冰河去。

他这厢想着沈九会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厢掌柜还在赶他，洛冰河多年不见的魔尊脾气差点重出江湖，但他咬牙忍了，强调自己不可造杀孽，只将手搭在了掌柜面前的桌子上，指尖微微用力，桌子便随之裂开道道缝隙，掌柜惊得瞪大狗眼，连说了好几个“你”字也没组成一句话来。

洛冰河摆出了他认为最恐怖的表情：“你方才说什么？本座没太听清，再说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