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传

话说那小厮被范举人逐了出来，正没计较，忽然有人搭他肩膀，回头一看，是自己的乡邻黄大富。这小厮唤王福的，本是高要县人，少时与人赌钱，打死了一个无赖，害怕吃人命官司，逃到这城里，后来听说那人又没死。黄大富道:“我到蘧府去寻你，听说你到范府下帖去了，正是美差，不想在这里碰见你!”王福见了邻居，喜不自胜，烦恼暂抛，急拉他到一处茶馆里坐下。

两人坐定，黄大富先开口道:“高邻近来颇自在!跟了蘧公子，肥油水都不知收了几多!”王福道:“这便罢了。你还不知其中端的。我以为跟了什么主儿，原来这般荒唐!”黄大富道:“你莫唬我了。我听人家说，蘧府公子三日一小宴，七日一大宴，过的什么神仙日子!俗话说，主人过得好，奴才少不了。你受了他带契，还有什么话讲？”王福冷笑道:“你原来不知。这蘧府哪里是什么大户了？不知祖上积了什么德，在南昌做私盐起了家，后来做起正经生意来，折了不少银子。后来查得紧了，窜到这里来定居。他自有这等丑事，说了没脸面，也怕缉查，便谎说与南昌府蘧太守是同宗的族兄弟，来这里享天伦。他不是这里人士，岂有此理!后来听随着南下的管家说，他们本家是姓曲的，跟蘧家没有亲戚关系。不过在这里买了几块田地和几间屋子，倒也常年自足。”黄大富道:“我说他府里这般高贵，从不与绅矜往来。原来是这个道理。”王福道:“是。可笑那张老爷以为人家不稀罕，每每求见都吃闭门羹。这些我们自家人说了就好，切勿传了出去。”黄大富道:“好说好说。”

上了茶来，两人吃了几盅，王福又道:“荒唐的还有哩。他家的公子唤文达的，最爱交结这些穷酸的读书人，整日没个正事，与那些子曰游山水搞诗宴的，一见面先是一顿之乎者也，其实肚里无甚墨水。幼时家里请了多少先生，都说教不了。倒是喜欢捧着书，读些听不懂的文章，什么关关斑鸠，又是什么哼哼唧唧的，听人说不是正经的东西。蘧老爷花钱让他进了学，他不上心，有一年会试写了文章，第一个交了，被老爷看了臭骂一顿，说他文理不通，又颇有些离经畔道的话，唤左右打了出来。这个少爷呆头呆脑的，说他无人赏识，又说不与世俗同流，再也不考了。回来把老爷气个半死，俩父子一首怄气，终日闹些笑话。”黄大富道:“这也可笑得紧。”王福道:“还有可笑的呢。这个少爷虽然有些呆气，倒也慷慨助人。每日都有些名士高人来找他，求他接济。这个新中的范举人还到过府里吃饭哩。只是这蘧少爷用起钱来，没个三七二十一，每月零钱都不够花费，蘧老爷与他啾啾唧唧的，又是个只进不出的主儿，不肯多予他，他手上经常拮据。一到大花钱时，反叫我们先垫补。我们当奴才的哪有这些钱财，所以府里上下都欠了也不够。我们伺候久了，念着情面不好说他什么。后来有人出了主意，寻那些来蹭食的讹钱，慢慢地那些人也不来了。”

黄大富听到这里，脸上现出愁容来。王福不解问其故。黄大富道:“兄弟，我来寻你不是无事来寒暄的，为的求你一事。不想你说了这个情况，如此又走投无门了。”王福道:“为的什么事？兄长不妨说了，小弟愿意效劳。”黄大富道:“说来气恼。你该识得严大位吧？”王福道:“便是那个姓严的贡生罢？”黄大富道:“正是。去年九月我老爹上县交钱粮，因为短少了些，便央人向严大位借二十两银子，每月三分钱，写了借据送严府去，却没有拿他家的银子。后来遇到一个乡里的亲戚，借了老爹几两银子，交个几分数，劝他下乡另寻法子，不要借严家的银子。老爹交完钱粮，便回乡里了。如此过了大半年，老爹说起这事，我便说要向严家讨回借约，严家反要我们交这几个月的利钱。我们又没拿他的本，哪里来的利？他说当时拿回借约，好把银子借给别人生利，我们不曾取约，他动不了这二十两钱，误了这几个月的利钱。我们自知理亏，便说愿意买个蹄、酒上门借约，严乡绅把东西都短了去，纸约仍不肯发出来。我要报官，乡里说上了衙门惹些麻烦，地保陈老爹说了一个门道，让我来寻你。”王福道:“这个却爱莫能助了。我只是一个贱奴，哪里有这个面子？”黄大富道:“贤弟且听我说。你家公子与范举人有面缘的，县老爷恰好是范举人的老师，我想着送他几两银子，求他出面，严贡生是个好奉承的，这事或能了了。”王福道:“这个行不得了。我刚被范举人逐了出来。”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两人俱是哭笑不得。又吃了一盏茶，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