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生过得潦草,故事也记得潦草。
你翻开的这床被子上,写着我的名字,年龄,和我的半生生平。
每一天睁开眼,还躺在被子里。
我就会抱着被子,努力地看着被头上面的一行行小字,努力记住我的前半生。
上面写着:我叫沈容,二十六岁。曾有一个孩子,也曾有一个男人,一个家。后来,孩子没了,我便到了这里。这里的房间里只有床和马桶,门是一道铁栏杆。
我还会用指甲在墙壁上划上一道道划痕,记录我在这里的时长。
我呆了快两年了。
我的对面住着一个漂亮的女人。
那个女人会隔着铁栏杆叫骂,嘴里不停地叫着一个像男人样的名字,穷尽世间最恶毒的词,去诅咒这个人。
闹得厉害时,会有白衣服的护士过来。
打开门,按住她,打上一针。
这些护士都是男护士,力气大得很,那个女人再怎么嚎叫,也没落下过一针。
那针很厉害。
打完,这个女人就会安静地睡去。
渐渐地,那针打成了习惯,那女人开始不再嚎叫,变得温顺呆滞。
一日,我轻轻摇着铁栏杆,希望引起她注意。
她慢慢抬头,看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摇头。
以前她是记得自己名字的。她一定是被针打坏了脑子。
我吓住了,也学乖了。从不胡闹。
叫我吃药,我会乖乖的把药放进嘴巴,接过水杯,喝下,仰头,吞下。
等人走远,我会把藏在舌下的药丸吐出来,捻成粉,扔进马桶。
我是不会吃药的。没病,吃什么药?
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不知道这含在舌下的药丸被我吸收了多少?
会不会过了很久之后,我也会忘了所有。
我害怕,才在被头上写下我的半生故事,每天去描一遍。
这里远在郊区,红墙高筑。墙外便是荒野,进来容易出去难啊。
那天,我被赵东送过来时,我以为孩子没了,我颓废了半年。他心疼我,带我散心来了。
一道大铁门,打开,眼前是一个阔大的公园,有白衣服的人走过。
“医院?”我问道。
“是疗养院。”他回答。
我疑惑,却没多问。
失去孩子的悲痛早让我蜕了层皮,赵东也许想送我来疗养吧。
有医生过来,很温和地跟我说话。
是个面善的年轻医生。
我坐在椅子上,他俯身问我年龄性别,现在是白天黑夜,三加二等于几。
我都一一作答,一脸惊诧。这些问题实在幼稚。
那医生还要继续问时,被办完事回来的赵东推开。
赵东端了一杯水给我。
颠簸半天,我确实口渴了,赵东向来疼我。
喝下后,眼前开始模糊,脑袋开始昏沉,我感觉有人横着抱起我。
是赵东的怀抱。
我横在他的臂弯里,仰着脑袋,微闭的眼睛恰好看到那个年轻医生的脸。
他一脸震惊,嘴巴一张一合,似在说话,但我听不清。
后来,我努力回忆他张合的唇型。
读出来,他说的是:“这个女人不像有病的样子,为什么送来疯人院?”
这里是疯人院!我被赵东送进了疯人院!
第一晚,我大喊大叫,恰好是那医生值班。
他走过来,隔着铁门,我大吼:“我没病!放我出去!”
跟在他身后的护士冷冷道:“有病的都会说自己没病!周医生,用不用给她打一针?”
周医生不说话。
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我与他西目相对,嘴里依然在吼叫。
良久,周医生才回头对那护士挥挥手,示意离开,不再管我。
我没意识到,其实,他没把我当病人。
但很快,我的叫声激起了对面那个女人的兴奋点。
她的嘶吼,却换来了一针。
杀鸡儆猴。
我不仅学了乖,还学会了装死。
对面的女人越来越沉默。
甚至那个黑影进去骑在她身上时,她都不会再喊叫。
在我铁门的两边是有人的。
但不管对面动静多大,周围都是静悄悄的。
我缩在被窝里,睁眼看着天花板,不去理会对面的动静。
一日,一切结束时,那个漂亮女人的声音冰冷响起:“都给我滚到被窝睡觉去!看什么看!”
我这才发现,静悄悄的众人并非像我这样躲在被窝里。
而是扒在铁栏杆上盯着看!
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这么做吧,我的周围果然是疯子。
但很快,我惊奇地发现,漂亮女人的肚子大了起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
轻轻摇着铁门,冲她小声叫道:“你肚子,是不是大了?”
她听到声音,本来坐在床边耷拉着两条腿晃悠的,居然缓缓转过头来。
只见她微微一笑,右手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嘘”动作,示意我噤声。
我闭上了嘴。
但惊奇的一幕发生了。
她两片薄唇轻启,而后张合。
那唇语,是说:不要说话,继续装睡!
我连连摇头,她却又开口道:“如果不是我,就会是你!”
我一愣,这才想起来,这里关着的年轻女人只有我们两个。
论容貌,她很漂亮,我风情虽不如她,但也不差。
我瑟缩着回到了床上,漂亮女人满意地看着我。
周医生会定期来问诊。
他会问我:你跳进五米深的坑里,该怎么出来呢?
我皱眉反问:好好的,为什么要跳坑呢?
周医生一顿,继而哈哈笑起来。一嘴白牙甚是好看。
跟他聊天很轻松,我会说些冷笑话,让他愣上一秒再笑。
一天,他值夜班时,我赖在他办公室不肯回去。
到了半夜,我提出:“我害怕,你能送我回去吗?”
周医生起身,带着我下楼,向那幽暗的长廊走去。
半夜是不会有医生查房的,除了偶尔有人大叫,一切都很安静。
我想,我床上的被子应该卷得正正好吧,像个人一样睡在那。
又想,这个点应该刚刚好,一切都恰到好处。
进入长廊,我不再说话。
周医生想开口说话,我伸手一把拉住他的手。
许是尴尬,他立马没了声音。
他手微微一颤,想甩开,却被我拉得很紧。
我们无声地往前走着。
接下来,我让他看到了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我房间周围几个房间的铁栏杆间,都挤着一张脸。
那一张张脸像鬼魅般贴在栏杆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奇地看着同一个地方。
我们都看见了,那个黑影又在欺负那女人。
随着一声尖叫,那黑影惊恐地跳了下来!
周医生早己瞪大了眼睛,准备扑上去。
但那黑影到了眼前时,周医生一脸不可思议,愣在了那。
而我,早己溜回自己的房间,钻进了被窝。
漂亮女人仍在尖叫,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着。
周医生冲进去,打开灯,见到了满眼刺目的红!
漂亮女人两条腿间不断有血渗涌出来。
周医生惊恐道:“护士!护士!”
很快有人来了,漂亮女人怀孕了,又流产了!
我扒在那铁栏杆上,看着眼前忙碌的一切,一语不发。
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漂亮女人被抬上担架,被人带走。
周医生路过我的门前,我从栏杆里伸出手,一把抓住周医生,低声说道:“我要离开这!”
周医生以为我害怕那个黑影,便安抚道:“别怕,那人会被抓到的。”
我并不放开他。
小声道:“你最好给我开个证明,把我放出去,否则,我也帮不了你了。”
周医生来不及继续搭理我,陪漂亮女人离开。
那女人奄奄一息地路过时,我隔空抬手,虚虚地抚摸着她的脸。
高声说道:“你叫宋兰!别忘了你的名字!”
宋兰闭眼,嘴角浮上捉摸不定的笑容。
第二天,宋兰一口咬定,是周医生干的,她的肚子也是周医生搞大的!
“周浩!”院长怒气冲冲地喝骂道。
周医生叫周浩,他一脸震惊暴怒。
然后转身指着我,说道:“沈容!你说,那天我干了什么!”
周围人一片哄笑,我沉默不语。
要知道,我还是个病人,我说的任何话都不能作数。
周浩上前拉我。
我低语冷声道:“我是病人,如果你能开证明,证明我不是病人,我就可以替你证明了。”
周浩恍然大悟,一脸绝望。
我抬手又道:“胚胎还在,你可以做一次鉴定。同时,宋兰也是病人,她的话凭什么要信?”
院长听了我的话,一脸惊讶,他也无法相信这是一个病人说出的话。
但我的话很管用。
宋兰隔空默默地看着我,面对周浩的反驳逼问,竟没有大喊大叫。
正说着,有人来告诉院长,说老刘睡觉到现在没醒呢。
老刘是这里的清洁工。
经常有病人会在房间里乱拉乱吐,老刘就得进来收拾清扫消毒。
他可以进出所有房间。
一行人来到老刘宿舍。
周浩一眼看过去,惊呼道:“昨晚看到的就是老刘!”
但老刘却没法起来跟他对质。
老刘陷入了昏迷,呼吸深长。
舍友说,老刘有哮喘,估计哮喘发作,没及时吃药,气不够喘了。
周浩上前查了查,翻了下眼皮。
惊道:“他是不是吃什么药了?瞳孔这么小!”
正说着,老刘一个深长呼吸,就没了音。
周浩立马做心肺按压,忙了半天,还是没用。
老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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