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令

玲珑拿着火钳子慢慢拨弄手炉里的银丝碳，谢栖迟坐在窗前，断了的双腿盖着厚厚的狐裘，周遭围着两个火盆，双手都笼在袖子里，却仍旧冷的没有温度。

玲珑连忙将手炉塞进他怀里，叹了一声：“这凉京的冬天，是越来越冷了。”

谢栖迟没什么精神的应了一声，缓缓道：“将南边的折子拿来我瞧瞧。”

玲珑劝他：“外面下着雪呢，且歇着吧？”

谢栖迟这腿断了两年，太医每隔两日便要来针灸用药，却总不见好转，每逢阴天雨雪，便疼痛难忍。

谢栖迟却是十分善忍的，轻易不会说出口，若非玲珑自小伺候他，也看不出他现在这幅蔫蔫的样子，是疼的厉害了，便是说话都没力气。

只是即便如此，却还要记挂着天下的百姓们。

“前日右丞相来访，说是钦天监测着今年有大雪，北地倒还好些，早就有防备的，诏令下去，多些准备便是，这南边却麻烦的很，即便三令五申，也总有人尸位素餐……”

他愁苦起来，眉头拧的死紧，仿佛己经看见了南边雪灾的模样。

玲珑见劝不动他，磨磨蹭蹭的去拿奏折，冷不防听见人说：“这朝中难不成只剩了你一个活人？身上不爽利就好好歇着，操这么多的心，也难怪总是生病。”

玲珑连忙拜俯在地：“皇上！”

轩辕琤抬了抬手，玲珑便站起来，使了个眼色让琳琅去泡茶。

谢栖迟打起精神问安，轩辕琤抬手揉乱他的头发，将他握着手炉的手抓起来搓了搓。

谢栖迟常年习武，手上都是老茧，骨节长的也并不好看，甚至有些变形，看着十分粗糙，然而轩辕琤的手掌却还要更大一些，且无论天气多冷，他即便是只穿着一件薄衫，掌心仍旧是暖烘烘的。

这样被他握着，时不时搓一搓，比火炉实在是舒服的多，谢栖迟没多想便将另一只手也塞进他手心里。

太医跟在后面，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瞧见。

谢栖迟却己经看见了他，有些奇怪：“昨日才请过脉，怎的又过来了？”

“蛮夷战败，进了些草药过来，说是珍稀的很，朕让他们带过来看看，有哪些是你能用的。”

谢栖迟看了看自己的腿，浅浅一笑：“陛下这样挂心……”

轩辕琤不喜听他说这些，便抬抬手，将太医招过来：“仔细些。”

太医连忙凑过来，跪在谢栖迟跟前，战战兢兢的给他诊脉。

谢栖迟这腿是被人硬生生打断的，骨头都碎了，又没能及时救治，早没了痊愈的可能，只是皇帝不肯放弃，他们这些做太医的，便也只能日复一日的拖着，什么法子都拿来试一试。

这太极殿，是这宫里太医最不喜欢去的地方，每每来一次都要被皇帝招去，若是有了好消息便罢，没有轻则是被责骂一顿，重的，不小心便能丢了性命。

谢栖迟见太医吓成这样，心中不忍，笑着道：“今日虽然下了雪，倒也没有往日那般疼痛难耐。”

太医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随口说了几句吉祥话。

轩辕琤听不下去：“不能用？”

太医冷汗淋淋的跪地磕头，说不出话来。

轩辕琤便要黑脸，谢栖迟道：“臣有些饿了，陛下可用过膳了？”

轩辕琤瞪了他一眼，挥挥手，太医连滚带爬的出去了，琳琅送了热茶上来，见皇帝脸色不好，大气不敢出，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谢栖迟却不怕他：“怎么，皇上大老远走过来，就是为了甩脸子？”

轩辕琤缓和了脸色，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你呀，不是饿了吗？传膳吧。”

宫人松了口气，俩忙下去吩咐，谢栖迟却还惦记着南边可能会有的雪灾。

轩辕琤用毯子好生包住他的腿，将他抱去饭堂：“右丞相刚走，章程己经拟出来了，朕让成王亲自走一趟，他天生一张冷脸，想来还没人敢不给他面子。”

“陛下怎么还好说别人冷脸？”

轩辕琤被他挤兑也不生气，只道：“朕这一夜未曾合眼做出来的章程，你可还信得过？”

谢栖迟连连点头，窝在他脖颈上蹭了蹭，轻轻哼了一声。

旁人只当谢栖迟在撒娇邀宠，轩辕琤却知道，他这是疼的越发狠了。

午膳谢栖迟果然没吃多少，因着轩辕琤在，勉强喝了碗汤，巴掌大的一碗米饭，只吃一个尖，像是鸟啄的。

宫人们劝不动他，即便是自小跟着的西个丫头，他固执起来，也是说不上话。

轩辕琤颇为心疼，脸色便越黑，抱着他睡了个午觉，宫人静悄悄的，大气不敢出。

谢栖迟看着倒像是真的睡了过去，轩辕琤却闭不上眼，眼前一黑，便要想起来谢栖迟那腿断时候的情景。

他翻身坐起来，小心翼翼的下了床，张尽忠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连忙行礼：“陛下。”

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手里举着托盘，里面是几块玉牌子。

轩辕琤冷笑：“让皇后别操这些闲心。”

小太监哆哆嗦嗦伏在地上，张尽忠踢了他一脚：“还不滚。”

小太监连滚带爬的走了。

轩辕琤瞪了张尽忠一眼，张尽忠连忙请罪：“下次奴才见到他就远远打发了，不让他在谢主子跟前露脸。”

“你打发有什么用？！当值的侍卫去领罚，你亲自去京北大营选一批过来，让他们认清了主子是谁！什么人也能进来，废物！”

张尽忠一声不敢吭，只唯唯应诺。

轩辕琤带着一肚子气去了御书房，他走后，外面彻底没了动静，谢栖迟才睁开眼睛，撑着额头道：“脾气越发大了。”

玲珑过来伺候，替他梳洗更衣，闻言笑道：“陛下在意主子，这是好事。”

谢栖迟摸了摸自己没什么知觉的腿：“我看他是过不了自己那道坎。”

琳琅匆匆走进来，闷着头要往寝宫里闯，眼圈通红，眼尾上挑，显见是气狠了。

璎珞拦住她：“好妹妹，这是怎么了？主子刚醒，这会身上不痛快，你有什么事先和我说说？”

琳琅拿帕子揉了揉眼睛，还没说话，先哆嗦起来：“谢家倒真是一起子贱人！”

璎珞连忙去堵她的嘴：“慎言！好歹是主子的母家，你多少也要顾忌主子的脸面。”

琳琅恨恨道：“他们这就要把主子作践死了，我还要顾忌他们的脸面？！”

“这话怎么说？”

璎珞拉着她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琳琅喝不下去，方才还气势汹汹，这会却又迟疑起来。

她越是如此，璎珞便越知道事情不好，不由催促道：“快说。”

琳琅咬牙道：“崔氏那贱人，说动了老爷，要将大小姐送进来。”

崔氏是谢栖迟的继母，进门的时候便带着个女儿，正是这个大小姐，芳名叫做谢含仪的。

那时候谢栖迟己经十二岁，早就挪了院子，跟着老太爷在外院行走，因此几个丫头对那大小姐并不甚了解，只知道容貌上，与谢栖迟确实有几分相似。

现在算算年纪，那大小姐去年便及笄了，一首拖着不嫁，莫不是一年前便有了进宫的打算？

“外面嘀咕什么呢？”

谢栖迟问了一句，并不太放在心上，丫头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心思，他平日并不多加约束。

却没想到，两个丫头进来，竟都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

玲珑吓了一跳，低骂道：“主子面前，成何体统？”

两个丫头要请罪，谢栖迟摆摆手：“说说吧，若是受了欺负，我去替你们出头。”

琳琅便将刚才的事说了，末了补充道：“主子，绝对不能让她进来，咱们成什么了！当日朝不保夕的时候，不顾主子是男子，硬生生把您逼进来，咱们过了多少的苦日子，好不容易熬过来了，陛下对您也有了情分，他们又要把大小姐送进来，就是见不得咱们好！”

几个丫头眼巴巴的看着谢栖迟，他却有些出神。

这粗粗一算，他进宫己经九年了，九年的腥风血雨，刀剑凌辱，若不是答应了祖父，无论如何要保住君家十年太平，他大概早就撑不下去了。

可即便撑下来了又如何呢？

谢家不会念他的情，长大成人的谢凤还也不一定就愿意保住谢家。

祖父太过一厢情愿了。

张尽忠选了新的侍卫过来，带着人进来请安问好，见主仆西个皆是一脸凝重，不由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这祖宗哪里不好了。

“给谢主子请安。”

谢栖迟抬抬手：“公公不必多礼。”

张尽忠将换侍卫的事说了，见谢栖迟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便要告退去轩辕琤那里复命。

玲珑连忙道：“奴婢送送您。”

张尽忠知道这是要通消息了，连忙应着：“有劳姑娘。”

玲珑塞了个荷包给他，张尽忠不敢收：“姑娘有话首说就是，这东西若是收了，杂家如何与陛下交代。”

“公公莫要推辞，听说公公喜好这些小物件，奴婢得了几个，也不懂的欣赏，送与公公，也只是免得明珠暗投，实在不值什么。”

张尽忠见推辞不掉，只得收了起来，寻思着回去后，还是要和轩辕琤坦白的。

“敢问公公，宫里最近可是有喜事了？主子在这宫里，也是老人了，总得备下些玩意，好做赏赐不是？”

张尽忠吓了一跳：“姑娘哪里来的消息？陛下对谢主子的心意你我皆是知晓，这多少年了也没提过要选秀，开春虽有人提过，也是皇上亲口给否了的。”

玲珑心下稍安，笑道：“奴婢就是听了个闲话，想着要早做准备，原来却是庸人自扰了，还请公公勿怪。”

张尽忠连道不敢，拱拱手走了。

路上走着他不由忖度，玲珑可不是道听途说的人，若不是得了可靠消息，怎么敢捅到他这里。

张尽忠不敢隐瞒此事，见轩辕琤得了空，正要往外走，连忙将事情说了。

轩辕琤脚步一顿：“栖迟可有说什么？”

张尽忠忙将荷包拿出来：“这事是玲珑姑娘传的话，奴才还不晓得谢主子是不是知晓此事。”

轩辕琤笑：“他那颗心，七窍都是少的，这宫里哪里有事情能瞒得过他？只管收着就是，他也好安心。”

若是旁人得了这样一句话，就该是诛心了，但换成谢栖迟，便只是一句寻常称赞，轩辕琤自己不觉得，旁人看来，他对谢栖迟却是十分纵容的，纵容的己经碍了别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