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只妖怪

濯心是在镇外湖边找到他的，他站在湖边，仍是一身出尘绝俗的超脱气度，冷漠孤僻，拒人千里之外。

濯心慢慢地走上前去，还没想好说什么，叶明秋先开口了，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你走吧。”

濯心眨了眨眼睛，问：“我走了，你去哪里找第一千只妖？”

叶明秋盯着湖中漂荡的月影，眼底风平浪静，说：“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你走吧。”

濯心站到他身后，距离触手可及，轻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另有所图？”

“是。”

“那你还敢背对着我？”

叶明秋唇角微弯，眼中却无笑意，道：“凭你的道行，纵能惑我心智，也不足以伤我体肤。”

“你又错了。”她的声音更加温柔，让清冷的月色也染上几分暖意，“伤一个人，不需要多深的道行，只要让他心生不忍足矣。”

叶明秋浑身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低语道：“我一首在找伤我师父的那只狐妖。”

“你怀疑是我？”

他不置可否，又说：“原本想带你回去，若师父要留你，我便饶你一命，若师父要杀你，我便用这把降魔剑斩去你的首级。

“我想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与师父的期许背道而驰。

“我想试试，有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心甘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剑。”

下山时满腔激愤，一身戾气，时至今日却越来越迷惘，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如同报复一样地斩杀妖怪能否让师父开怀？被仇恨驱使的降魔剑何时才能濯去一身血腥，重归冰雪一般的洁净？

“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他转过身，看着她清澈明亮的眼眸，“无论师父意愿如何，我都不想杀你，所以，你走吧。”

自遇到她，他就一首在妥协，终于把自己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于是干脆放手，让自己这颗被桎梏己久的心不再蠢蠢欲动。

翟心一首静静地听着，听着他平淡的语气中掩藏的波澜起伏，听着他绝情的表相下压抑的汹涌暗流，末了璨然一笑，道：“你既不愿意杀我，那么愿不愿意陪我喝一杯？”

“我不喝酒。”他拒绝。

她却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不由分说地递到他唇边，劝道：“你喝了这杯酒，我告诉你我是谁。”

“我不想知道。”他眼神幽暗，耐性己所剩无几。

濯心捧着酒盏，眼中波光流转，又道：“那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的降魔剑斩不了我？”

他一挑眉毛，干脆地接过酒盏一饮而尽，问：

“为什么？”

她笑靥如花，轻柔的气息拂过他腿畔，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是人。”

“怎么会？”他吃了一惊，只觉酒意上涌，眼前一阵阵眩晕。

濯心解下腰间的锦囊，撕开一个口子，几缕狐狸毛飘落下来，像初冬洁白的细雪，她抬头看着叶明秋，道：“这是那只狐妖之毫，我带在身边，自然会沾染它的妖气，而，若非在那样的情形下初见，你可会一意孤行地认定我是妖？”

时明秋扶着额头，脚步开始不稳，他双眉紧锁，神嘴五肤杂练，跨眠道：“原来……你不是妖…

他不知道突然痛上心间的情绪该怎么形容，也许是欣喜，却弥漫开难言的苦涩，也许是快意，却止不住地怅然若失。

她并非异类，她却一首在骗他，若她是妖，他必挥剜以向，可她却是人，一个借着他一厢情愿的怜惜和冥顽不灵的坚持，悄然侵入他心底的人。

叶明秋觉得头晕得更厉害了，先有一种被欺骗的恼怒，又因这种恼怒产生了无以言表的羞耻。

叶明秋脚步趔趄，转身要走，濯心突然朝湖边推了他一把，指着平滑如镜的湖水笑道：“你再看看，你是什么？”

他浑浑噩噩地朝湖水看去，顿时双眼圆睁，身体剧烈地顧抖起来。

那波光粼粼的湖面映出他的倒影，只见他漆黑的发间竟然支楞起两只狐狸耳朵！

“不……不会的……”他嘴唇翥动着，不敢相信所见到的一切，一掌拍向水面，将那到影拍得支离破碎，回身蓦然对上她清朗朗的眸子，映在她眸中的身影更是清晰到让他无所遁形！

“别看！”他抬手欲遮她的眼，溜心却退后一步，长袖飞舞，几道白光朝他缚了过来，然后腾空而起，劈手一道符挥向他，厉声隐道：

“狐妖，还不现出原形！”

叶明秋被缚住手脚，狼狈地跌在地上，心乱如麻，头痛欲裂，被遗忘的记忆像针一样刺穿了他的大脑，尖锐得让人痛不欲生。

那年中秋，他酒后现出原形，狂性大发，师父不忍还手，才会被他所伤，待酒醒之后，他只记得满室残留的妖气，却忘了罪魁祸首正是他自己。

原来，他的满腔敲惯，只是一个笑话……多年来不依不饶地斩妖除魔，殊不知最大的妖正在他心里！

叶明秋忽然仰天长笑，笑声凄绝，眼角有泪珠滚落，他停止挣扎，卑微地伏在地上，化作一只洁白似雪、纤尘不染的银孤。

当他终于明白何为慈悲，一身思孽就如山倾倒，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也罢，就让她收了自己这条命去，向师父赔罪吧！

狐妖又看了一遍水中的倒影，闭上眼，神态不见忧惧，只有安详。

濯心拾起他的降魔剑，“锵”的一声，利剑出鞘，她的眉眼映着月华，明艳不可方物——

“你要为师父斩一千只妖，我只要为师父斩一只妖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