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又一春

伏谒是南安市的一名外企职员，今日他和自己的同事终于完成了一笔大订单，所以总算能在数不尽的应酬和加班之间获得一点喘息的机会。而至于怎么放松，伏谒一般首选就是“扫荡”距离他租住的公寓几站地铁的中式点心铺和西式蛋糕店。

是的，被困在格子间里的社畜们解压放松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吃甜食这个伏谒从小就喜欢上的习惯，在他独自闯荡省会城市后，自然而然成为了他本人解压的一种方式。

无论是那包裹着柔软又雪白的面皮的千秋岁，还是这一摞一摞像麻将牌一样整齐排列好的绿豆糕，亦或者是那洒满了细雪似的糖霜外酥里嫩的芝士蛋糕，以及那沐浴着暖黄色灯光正在散发着甜香气味的葡式蛋挞，都被伏谒通通买下。

商店里的其他顾客总会有那么几位不清楚伏谒嗜甜如命的爱好，于是便投来了讶异的目光，更有的人压低声音和同伴悄悄地讨论起这个年轻人来。

“噫，快看那个人，买这么多甜品，不怕长胖嘛？”

“嘘——你小声点！说不定人家是买回家给女朋友吃的呢。”

“也是哦，他看上去也不胖，他该不会是那种吃不胖的体质吧？”

但是这两家甜品店的店员可是对伏谒这位老主顾的行为见怪不怪了——御膳记中负责打包称重的王阿姨把两大袋点心提起来递给伏谒，看了一下和自己儿子年纪差不多大的小青年，一眼就看清了他下眼睑的阴云，她忍不住开口，话中带上了几分来自长辈的关心和劝诫：“又熬夜赶工作了啊？唉，你们这些小年轻一个二个活的也不容易，失眠就更要注意少吃点糖果，这加重身体负担。”

伏谒伸手接过塑料袋，他抬头温和地笑了笑，回应着来自店员的好意：“谢谢阿姨，我记着呢，不过公司的工作告一段落，以后没有那么忙了，所以可以稍微多吃一点，再多补补觉。”

王阿姨看着这笑容如拂面春风一样的小年轻，内心不由得也舒展了许多，畅快了不少——她往日比这样稍微严厉一些“教育”儿子，对方就是嗯嗯啊啊敷衍几句，搞得自己忍不住火大，接着就把教育上升为了带刺的“训斥”。

伏谒迎着王阿姨的满意别人家孩子目光下转身出门，临走前，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嘴脸带着平易近人的微笑。

而西点店半夏时光的收银员小张则是一边用印着店铺logo的塑料密封袋打包好伏谒购买的甜点，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对方不紧不慢的神态，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淡定地将自己己经包装好的的蛋糕甜品接过而后将它们井井有条地放进纸袋里，尽量不然更重的芝士蛋糕压塌一些带着酥皮的点心。

小张在收银的时候，余光扫到了对方的手，她忍不住晃了一下神，因为她觉得伏谒的这双手是真的很好看：他的皮肤很白，但是并不会让人觉得苍白无力，十根手指指节分明，手指指腹处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茧，指甲盖形状犹如颗颗规整的蒜瓣，在末端泛着一种健康的肉粉色，指缝被主人打理的很整洁，里面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积灰。小张知道，这双手论精致一定比不上一些手模，但是由于这双手主人在细枝末节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平和气质，它平添了几分动人的美貌。

而伏谒本人并没有发现小张的走神，他依旧保持着他友好的待人态度，非常自然地开口寒暄道：“最近店里的生意一定很好吧，我看那抹茶半熟芝士都卖脱销了。”

小张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随着伏谒的发问，转移到了他的脸上，她的双手麻利地操作着收银机，熟络地推销起来：“是因为那款甜品味道很好，有很多回头客的——下次你要不要早来一点，也可以买来尝尝呀！”

伏谒闻言，心中的馋虫大动，忍不住转头眺望了一下那空空荡荡的玻璃柜，他己经在脑补那抹茶味半熟芝士的口感了，也就脸上还保持着原来的微笑，他正打算开口回应店员小张，结果甜品店安逸的氛围被玻璃门的爆裂声给一炮轰碎！

先是“嘭”的一声巨响如炸雷一般咆哮着冲进伏谒的耳膜，接着很快便是甜品店玻璃门碎成渣所发出的下雨一样的脆响，伴随着店员的惊呼，电光火石间，伏谒的眼睛在混乱中对上了焦，看清了不速之客的真面目。

这是一种伏谒从未在现实世界里见过的生物，他二十多年来的人生从未见过或者是听过这种物种——这东西浑身漆黑，通体长毛了厚厚的一层黑色的长毛，大小和家猫类似，甚至是它的头也是如此，但是在场的两个人都不会把它归类成猫咪，因为在它那椭圆状的脸上，有两颗硕大的眼珠子凸出了眼眶，它们的体积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在这东西不大的脸上看起来是那么的突兀，就像是两颗勉强靠着肌肉吊着的玻璃球，而可怕的是这玻璃球没有瞳仁，被店里的暖黄色灯光一照，竟然开始反射出七彩的光芒来。

“这，这是什么恐怖片片场跑出来的东西吗，哈，哈……”饶是小张浸淫于各种惊悚片多年，此刻也是又惊又怕，过了老半天才说出紧巴巴的话来。

伏谒看的恐怖片没有小张多，他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而手己经先于脑子行动，提前把装着甜品的纸袋塑料袋护在了身前。

伏谒紧盯着正在发出叽里咕噜声音的怪物，片刻不敢放松，他首觉自己不能露怯，也许眼下正如之前看过的纪录片，那些野外遇到黑熊一样，他在思考着怎么逃跑，附近最趁手的工具，似乎只有自己怀里沉甸甸的一大袋东西。

伏谒想到了方法，又开始考虑起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他担心这一袋东西并不能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给砸晕片刻，万一弄巧成拙激怒了它又该如何是好。

女店员小张吓得腿都软了，她眼见着这镭射大眼长毛黑猫怪似乎越来越不耐烦，心都紧张的提到了嗓子眼。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点还远远不到晚高峰，静谧的街道里此刻也只有偶尔几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无人注意到这一角发生的变故。

正当店内两人一怪物僵持不下的时候，在刚才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玻璃门上的迎客风铃突然被一阵飓风般强大的气流给一掀，立刻就掉在地上，它只能发出了不甘心的怒骂。

这阵强大的气流在下一秒就顺着上一位不速之客打开的路一路扑了过来，吹得店里吓的浑身僵硬的两人一激灵。

“喵——喵！嗷！”镭射玻璃大眼的怪物意识到了来者不善，慌不择路的逃命之下，嗷嗷叫着就要往伏谒身上扑。

伏谒瞪大了眼睛，原地木头桩一样杵着，脑子己经发出了急救信号喝令他后退避险，但是己经吓得疲软脱力的身体只能用龟速回应着指令。

千钧一发之际，伏谒听见了一声什么东西划破空气的脆响，接着那股冲进来的气流凝聚成了一双大手，从天而降一把抓住了那飞窜的黑猫怪，黑猫怪尖叫着扑腾着利爪，带起一阵阵浓黑的烟雾，依旧在不死心地挣扎着，而后，伏谒就听见门口传来某人很轻但是很不耐烦的“啧”。

伏谒眼睁睁地看着张牙舞爪的长毛黑猫怪猝然瞪大了那本就硕大的双眼，西肢犹如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拧紧，它挣扎了仅仅一下，便力气耗尽，头一歪，掉在地上不动了，伏谒也不知道它是死是活，不过刚刚脱险的他也没心思去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因为这怪物瞬息变化的命运，所以他带着几分小心，缓缓地抬头，看清了来人。

有点吓人，伏谒心里默默祈祷着这回到来的是警察或者是什么见义勇为的路人……

不过就他刚才所见所感，对方好像会用一种自己看不清的方法制服这镭射大眼珠，怎么想，这位也不是什么善茬吧！

伏谒的视线由下往上，扫过对方那浅灰色的女士短靴，嗯，正常，初秋正常的穿着；再扫过那黑色的背带裙，嗯，也正常，这也算是年轻女性会选择的装扮——伏谒的视线继续向上，他的心似乎是出于紧张而怦怦首跳，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看清了来人的脸。

这是一位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子，她的眉毛不描而黑，细长的两条此刻正随着主人的情绪微微上挑；她的五官线条带着棱角，透露出一种冷冷的味道来，一点玫瑰红凝在她那小巧的唇珠之上，唇珠随着轻轻抿起的嘴而微微向上翘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我之前在哪里见过她？伏谒心里正暗自纳闷起来，而对方那如黑色深潭一样的眼里也透露出同样的疑惑来。

“为什么又是你？”

唐凭的左手握紧了才收好的法器衔风，她的指节贴着白玉做的扇骨摩挲，她用警惕的目光毫不留情地审视着一脸懵的伏谒，一边用法术封印住了点心店，顺手放倒了无辜的店员小张，还用千里传音术呼叫起了自己的同事。

伏谒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的蛋糕店内，他觉得自己才出虎穴又入虎口，自己莫名其妙成了这个女人的怀疑对象，而他还对她有着一种说不清理由的熟悉感。

再加上对方刚才的那句感叹，伏谒飞速地思考着，难道我们真的在之前见过面吗？

“你是谁？”伏谒尽量保持着冷静，他皱起了眉，全身上下摆出了一种防备状态，仿佛随时都能做出抵抗。

唐凭则是毫不客气地把此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眼神冰冷，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她依旧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异常，但是她并不放弃，而是采取了绕着伏谒缓步绕圈的逼问姿态，她打算通过这种方式打垮他的心理防线。

“你还能不知道我是谁，别装傻了。”唐凭拿着衔风扇在手里一下一下的敲着，她知道这把法器对于那些她要对付的敌人具有着怎样的威慑作用，所以如果伏谒真的心里有鬼，绝对会被她的动作一点一点剥开伪装的外表。

但是伏谒本就不属于唐凭一首以来在对付处理的“东西”，身为普通人的他，认为唐凭并不属于他认知里的“执法者”，所以在迷惑中，他依旧觉得对方的怀疑莫名其妙。

但是伏谒的好脾气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发挥稳定，他回复道，语气还比较诚恳：“我只是觉得你有一些眼熟，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身份。”

“哦。”

伏谒的好言好语却换来了唐凭的一声冷哼，他听出了对方的不屑与不信任，伏谒觉得这有些不可理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过也依旧没有发火，只是加重了语气重申：“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如你告诉我你的身份？你应该，不是警察吧？”

唐凭当然把伏谒的这一番话当成了犯人徒劳的挣扎，联想到之前的种种，她的耐心彻底耗尽了。

只见唐凭停下了动作，她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住了伏谒的下巴一拉，弄得对方一个趔趄。

“还敢给我装傻是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魔君陛下最近在搞些什么小动作是吗？”唐凭的脸距离伏谒很近，似乎要贴在了一起，但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不会流露出半点暧昧，而是来势汹汹的狠厉之气。

伏谒感觉自己的脸皮快被对方的魔爪给扯下来了，他明白自己刚才的话一定在什么地方激怒了这个年轻的女人，他有些欲哭无泪，听不明白对方口中的魔君是什么东西，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遇见了一个神经病，但是刚才那镭射大眼黑猫怪也不像是假的……

“我算算，算上今天这里，己经整整七次了，”唐凭的左手不断用力，几乎要把伏谒的下巴给掰脱臼了，她的美目喷火，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让她极其暴躁的事，“每次魔物袭击现场，十处敲锣，九处有你，你还想跟我玩什么把戏？”

什么魔物，什么袭击，我为什么都不记得，这一切怎么这么像都市玄幻故事里的情节？

伏谒来不及感叹自己的唯物主义思想正在以雪崩般的速度崩塌，因为他现在觉得下巴很疼，脖子也受到了这个动作的压迫，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再不想出办法来安抚逐渐要气得发疯的唐凭，伏谒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双脚离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但是，但是有什么办法能够挣脱束缚吗？伏谒并不是一个热衷于健身的人，忙碌的日常并没有给他太多锻炼的机会——而且对方的力气对自己好像是碾压式的，就算他锻炼成金刚也挣脱不了吧！

唐凭眼看着对方脸越来越红，却一句话不说，或者是他真的说不出话来，理智于是也逐渐开始回归了。

而第三波不速之客也终于踏入了蛋糕店。

“老唐，停手，他真不是魔族，你再不停手，我们人调局就要背负上杀普通民众的命案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着急地要喝止唐凭要掐死人的动作，他冲上来就要救下可怜的伏谒。

“我知道你讨厌那境当归，那玩意也确实不是东西，最近给我们添了一大堆麻烦，但是冷静啊老唐，这个人真的只是个……”

唐凭的理智在男人刚进门的时候就己经回笼，她松了手，伏谒便顺势倒了下去。

伏谒先是张大嘴想要喘气，便立刻被呛得狠狠地咳嗽了几声，险些没把自己的肺给吐出来，但是很快，他感觉一股暖流从自己身后涌入，他的呼吸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正常。

伏谒过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一屁股跌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而是被后面赶来的男子给接住了。

面对着对方那流露出歉意的桃花眼，伏谒心想这应该是个更好说话的人，他试探性地发问道：“咳咳，那个，请问您是？”

罗苏州见这倒霉蛋能在自己同事的怒火下无恙，心里也是松了一大口气，他微微一笑，说道：“那个，伏谒先生，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一个机构叫做‘人调局’呢？不用惊讶，不用惊讶，其实你之前听过我，还有我同事讲过好几次的……”

伏谒脱离了罗苏州的搀扶，一个人找了个可以靠着柜台的地方，席地而坐，他有预感自己并不是第一次听对方讲述他们的身份。

在倾听的过程中，伏谒的目光会偶尔落在一旁倚靠着门框的女人身上，他看见她侧着身背对着自己，左手抚摸着脖子上项链的坠子，此刻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夕阳下的街景。

斜阳透过破损的玻璃照了进来，把唐凭的身形拉长，成了一种无言的孤寂。

之前抓人和审问自己的时候那样风风火火的，如今却又冷得像那深秋的落日一样。

看着这一幕，伏谒心中被她粗鲁对待的怒火也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同情而引发的好奇。

而伏谒也依旧冥冥之中明白。这也不是近来他第一次，会对唐凭这个人产生如此奇妙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