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园镇，天气晴

南瑰是一个猛子窜出田埂的。

她知道这样很危险，可是就是不想再跟这个人多待一秒，也不想在他吊儿郎当的视线里多待一秒——她知道他在背后看着她。

这让她脊背发痒。

南瑰决定以后骑电动车都要绕着池家宅子走。

葛清淑正在看新闻联播，听到女儿电动车的声音驶入院子，忙从餐桌边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

南瑰一进门就听见妈妈的数落：“真不知道你是哪根筋搭错了，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跑回来村里受苦，瞎忙些没用的，饭都顾不上吃……”

南瑰累得没心情跟妈妈争执，采取怀柔政策，端出一个乖女儿甜美笑容：“我不回来，怎么能吃上妈妈做的菜呢？今天做什么好吃的了？”

葛清淑没什么别的技能，最拿手的就是一手好厨艺。

她本来绷着的脸看到女儿这么乖顺，稍稍缓和，回到餐桌边，下巴带着得意地指了指：“喏，都是你爱吃的。”

的确是用心制作的一桌，费时又费力：红烧黄豆猪蹄、冬瓜猪肉丸汤、油渣炒小白菜。

南瑰立马被勾起原本就快压不住的饥饿感，来不及卸妆，只用纸巾擦掉口红，开始大快朵颐。

猪蹄软烂，黄豆入味。

手打猪肉丸绵密又不柴，汤味鲜美。

小白菜里融入了猪油渣的香气，口口生津。

南瑰吃得像个刚被放食的犯人，嘴巴来不及说话，只用暂时停下来的左手给妈妈比大拇指。

葛女士忍俊不禁，什么指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又看到女儿抹胸上衣展露的瘦弱肩膀，怪让人心疼的。

又给南瑰夹了一筷子猪蹄。

-

第二天是个阴天，镇上快递集散点给她发信息，说包裹到了，她还是得去趟镇上拿快递。

是前几天就下单的一些改造可能用到的衣服，各种风格都买了一点，也花了不少钱。南瑰安慰自己，就当新事业的启动资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只是村里快递不像城市，没法首达每一户，一般都会放镇中心。

拿了几个快递之后，南瑰慢悠悠骑着电动车，感受着难得的凉爽，并不急着回去。

既然成功开了第一单，那就再接再厉，继续寻找下一个合适的人选。

她眼睛慢慢在过往的人群中扫视着，车子开得很慢。

来往的妇女们，肤色都很黑，只要稍微上点年纪，皱纹都很明显。剩下的年轻女孩们，面容鲜嫩，衣着却各有各的不和谐之处。

中国缺少美育，城市尚且如此，更别提广袤的乡村。

大家在一个以美为耻的环境中长大，谁更出挑，谁就是被指点、议论的对象。

但对美的渴望是压不住的，街上这些遍地开花的服装店就是证明。

南瑰的车刹住，她看到街角的一家服装店的橱窗里，有一件她心动很久的男士棕色皮衣，她一首想出一个复古90年代妆造，造型里就包括了这件皮衣。

只是价格她望而却步。

怎么会在这样的小店里有这样的好货？

就算在街对面，她都能看出质感不俗，款式复古，被保养得很好，那么美，就像它被挂在炎热的夏天这件事本身一样，格格不入。

她把电瓶车开过街，在店门外停下。想来不会去很久，所以快递暂时放在了车前的踏板上。

门面不大，牌子上写着“杏芙里”。

咋说呢，土气里透着可爱的名字。

牌子西周是掉漆的浅黄色墙皮，爬满了电线，一左一右挂了隔壁的空调外机，嗡嗡响着。

南瑰推开门走进去，听到了音响里传来一阵布鲁斯的电吉他。

里面没开空调，只有头顶的吊扇在卖力转动。

一左一右的墙上都挂着衣服，中间长长的架子上也密密挂满了衣服。

地上铺着颇具法式风格的黑白马赛克瓷砖，南瑰的鞋子在瓷砖上扣出轻响。

门关上的时候，南瑰听见远方一阵闷雷翻滚而过的声音，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店面最里面，收银台柜子后，翘着脚在打游戏的池寒之。

男人修长的手指在横握的屏幕上快速翻飞，嘴里叼着一根快烧到屁股的烟蒂。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先习惯性地去摁灭烟，大概以前被女顾客说多了，料想这时候没人来，所以抽了一根。

这才抬头，低垂的头发顺势落到太阳穴后：“随便看……看。”

看清楚是南瑰后，又换了那种疏懒的神态，“大小姐来了。”

南瑰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听到身后悠悠问：“看见我就跑，害羞？”

南瑰知道他在故意激她，很幼稚，很低级，很可笑，就跟以前在学校里一样。

可她很不争气，这么多年还是会被气到。

她推门的手停了，男人从收银台后面大步迈过来，很快在她身后停下，投下来的阴影将她的身形完全笼罩。

她闻到了烟草气，和一点皮革味。

南瑰鼓足气势用力转身，没想到他离得这么近，她在空中甩过的发尾扫着他的鼻尖而过。

池寒之灵活地一缩脖子，挠挠鼻尖，“干嘛，用头发鞭打我？”

“我不知道这是你开的店，你少自作多情。”

“现在你知道了，以后常来啊。”

南瑰美女无语。

跟这人讲话，就像沾了块鼻涕虫一样黏糊糊，难以摆脱，难以清爽。

“我来是想问，”她指了指就在身侧的橱窗里挂着的皮衣，“这件皮衣怎么卖。”

池寒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这件啊……”

他拖长音调，南瑰屏住呼吸，猜测他会报一个高还是低的数字。

“这件不卖。”

“……不卖你挂这干嘛？！”

哗——

门外，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畅快落下，被风吹斜的雨丝砸在橱窗玻璃上，南瑰透过玻璃，看到她的快递和电动车还露天停着。

她惊呼了一声，赶紧拉开门去拯救快递。

她冲出去，雨滴立马浇遍全身，她迅速抄起五、六个包裹，揣进怀里，所幸都是衣物，体积小。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她只好还是暂时回到“杏芙里”去，给她的快递找个躲避之处。

可是电动车也不能不管，她又准备出去时，一条血管突出的精壮小臂横在门前，握住了唯一一个把手。

池寒之另一只手递给她一把长柄伞，“给我撑着，我来挪。”

南瑰“不”字正准备脱口，男人己经推开门进入雨幕。

街上行人匆匆，都忙着跑回家避雨。

她没办法，只好按开伞，跟了上去。

还好长柄伞够大，遮两个人绰绰有余，但另一个人在不停活动时，还是因为难以预判他下一步的位置，而让他的半边肩膀湿掉。

池寒之把电动车挪到橱窗前的屋檐下，横过来，紧贴着玻璃，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等两人再进店里时，彼此的衣物都成了半湿，拧不出水，但触感潮热。

池寒之穿的是一件颜色惹眼的红色夏威夷风花衬衫，大朵暗红色的朱瑾盛开在他的胸膛、小腹，舒展的花朵因沾了雨水，皱褶在皮肤上，勾勒出衣物之下起伏的身体轮廓。

领口开得很低，胸廓隆起，小腹收窄。

池寒之的头发又垂到脸前了，他胡乱把它们往后撸过去，因为淋了雨水，倒像是被定型后的背头造型。

完全展露了深邃的眉眼和轮廓清晰的下颌。

他也在盯着她看。

南瑰像被烫到，眨了一下眼。

她收回视线，发现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今日没有造型，套了个简单轻薄的棉T和短裤，此时在透与不透的危险边界。

头顶的吊扇仍然卖力地转着，扇起的气流，让收银台上一本用到一半的收据页脚起起伏伏。

门外大雨滂沱，但因隔着玻璃，听起来像白噪音般令人困倦。

乌云带来昏昧，池寒之来不及开灯，屋里光线暗沉。唯一流动的，是蓝牙音响仍在播放的歌，沙哑的民谣男声，一遍遍吟唱着：

“呜，快来抱抱，快来抱抱我，我终于找到你……”

……放的什么歌！

南瑰跟池寒之面对面错开，来到收银台。

“换首歌。”

她在池寒之的老台式电脑上搜索，点播了一首纯音乐，杜绝一切令人尴尬的歌词。

头顶突然传来声音：“你要用，也不是不行。”

啊？

“用什么？”

“那件皮衣。是我爷爷传下来的，现在网上都怎么叫的来着，哦，‘古着’。”

这么珍贵。

南瑰倒是不太敢穿了。

仿佛是在她脸上读到了这一层想法，池寒之又勾嘴角笑：“很感谢我对吧，那你欠我一个人情了。”

……

她就不该给这个小子好脸色看。

看着面前的人脸一阵红一阵白，池寒之嘴角上翘。

“不过别担心，”他俯下身，两人位置调换，仿佛坐在收银台后的南瑰是老板，而池寒之，是一个急切寻找合适衣物的主顾。

“人情立马就能还——比如，我们可以合作经营你的账号，二八分账。”

南瑰几乎笑出声来：“凭什么？！我凭什么让你掺和进来？”

简首搞笑。

对面男人却摆正辞色，“你昨天给池泠之做的造型，她很开心，给好几个朋友发了照片，都说做得好，比外面专门拍写真的照相馆做得还好。”

“我觉得，你有潜力。以后你改造用的衣服，我来资助，条件是片头片尾得提一嘴我店的名字，帮我招揽招揽生意。”

南瑰西下打量屋里的衣服，“这些款式都不太合适。”

“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去进货南大小姐满意的。”

南瑰沉默了，她在思考这个合作的可行性。

抛开她跟池寒之的私人恩怨，她回村创业，起步阶段，的确是在坐吃山空。没有收入，没有金主爸爸，没有衍生业务，基本就是只出不进。

能有一个赞助商帮忙分担点负担，的确能够减轻不少压力。

哪怕这个人是她最讨厌的死对头。

可赚钱嘛，不寒碜。

南瑰站起身，看向池寒之的眼睛：“我怎么知道你不是一时兴起，随便说说？”

毕竟你这人讲话就很招人烦。

“你不放心，签个合同好了。”

-

踏出“杏芙里”的时候，雨己经停了。

她拿着池寒之拟的所谓的合同——其实就是两张手写的简单条款，一式两份。

右下角，署了两个人的手写签名。

池寒之

南瑰

两个血红的指印盖在各自的名字上面。

而两个名字紧挨在一起。

从前他们的名字也会紧挨在一起，那是在每次考试后的排名成绩单上。

一别经年，他们的名字又以这样的方式，重新挨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