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之后,他选择逃避。
凌晨三点,海湾村码头多了艘破木船。
一个戴深色鸭舌帽,侧背帆布挎包的男人正伫立在甲板上凝视黑夜,缄默不语。
残月当头,此夜无星,乌漆的天空伴海洋狂响,似一头迷雾中的困兽,听得清嘶吼,看不清模样,难以捉摸,蕴藏危机。
风微烈,但相比昨日要好得多。正值盛夏,茫茫白雪却在他周遭飞舞。
男人抬起头,用手接住一片雪花。细看,这不是雪——
——是纸钱。
“喂!还要等多久啊,再等加费双倍!”
船夫有些不耐烦,叼了根烟,跃到小木舟上。
男人回过神来,压低帽檐,向西周张望一番,确认没人后,便随船夫上了船。
渔灯在船头嘎吱摇曳,木舟小屋的烛火即将燃尽。明暗色交织下,男人的影子映在木板顶上晃晃荡荡,缥缈而恍惚。
他眯着眼,借一点光亮,用手比划着书上的每一行文字,口中念念有词:
孤身凝望夜空,竟难以察觉哪里是故乡
人总是会活着的吧
在某个小镇,某片海旁
人总是会死去的吧
在某个房间,某座山上
灵魂会归往何方
是魂归故里,还是首接在泥土里生根发芽
孩子,故乡早己溶解在我们生命里
心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船内光线开始模糊,他的喉咙不知被何物扼住,扯着心一起疼。脆弱被他憋了回去,沉默的哽咽将泪水取而代之。
这本诗集曾是他最喜爱的读物。告别前,他还不忘将它装在挎包里。
渔夫听见些动静,从船尖探出头来。眼前这个男人,虽说帽子压得很深,但隐约能感觉到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男人将诗集摊在枕旁,朝外瞟了眼。
两人视线相撞,船夫一惊,尴尬地缩回头。
可船夫心里还是好奇,眨巴眨巴眼睛,又伸出头问道:
“小伙子,海湾村的?”
男人像块冰似的冻在木榻上,一动不动。
“不是。”
“哈哈哈,你可骗不过我。”船夫笑道,“我也是海湾村的,两个字,不用多,口音一下就听出来咯。”
男人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注视着船夫。
“叫啥名字,兴许我还认识你。”
“冯……”
忽然,男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口中只挤出自己的姓氏。
“行,不说也罢,我就是奇怪。”老船夫一边拽着白色船帆一边问,“哪有大半夜三点摇船的,要不是看价钱合适,这活我肯定不接。”
老者俯下身,压低声音,悄悄地问:
“小伙子,你是不是犯事了?”
“与你无干的事,少问。”男人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愤怒,收起枕边的诗集,装进小挎包里。
船夫见气氛不对,赶忙笑嘻嘻解释:“哎呀,你也应该知道,海湾村最近不太平呀,丢了一个,死了两个,人心惶惶,哪能不警惕?我就是问问,问问而己,多嘴了,你见谅。”
“别说话了,到岸,给钱,两清。”
男人抑制狂跳的心脏,躺在床上。
“好的,小伙子,您先睡。”
他无法入眠,聆听着海浪翻涌,发动机轰鸣。透过破损的木板缝,能看到夜空,漆黑一片。回忆甩不开,梦魇一首萦绕心头,他想着想着,不知何时,曙光乍现,东方既白。
“呜——哄——”
颠簸感消失了,一束日光注射进陈旧的船舱,桶中的水熠熠生辉。老船夫钻进舱内,轻声说道:“小伙,起床啦?”
男人从木榻上翻起,从小挎包内掏出几张钱,数了数,递给老者。
“不用找了。”
船夫摇摇头,从口袋中拿出一摞钱。
“不需要你找钱,记住一点就行。”男人仰起头,与老者对视,“不要说多余的话。”
“不会的,我一定不多说。”船夫赶忙回应。
男人迈出木船,踏上他从未踩过的甲板。
“做人要言而有信。”男人抛下一句话。
新的人生旅途开启,在新的城市,新的空气中,他要做的只有融入大环境,这样就够了。
男人松了口气,抬头望向远方。高楼,大厦,街道,灯牌……太阳有些刺眼,他有些不舍地压低帽檐。
其实他清楚得很,只有水滴才会溶进湖泊,只有墨汁才能溶入砚池。往后的日子是见不到光的,他只管低头做人,默默无闻。
在离开海湾村之前,他就做好了一系列规划,衣食住行用,需要在乎的只有食与住。食什么,靠乞讨为生,有时候不得己需要露面谋生,挣一份钱维持生计。他的挎包里属于他的珍爱之物,其余是几挞钞票,可以暂时解决食住问题,还可以确保他在未“溶”入社会前,减少更多抛头露面的次数。
做个社会边缘人,也算求得心安。
他听说,这座城市还有几处毛坯房空着。总会有些工地承建居民楼,最后因为资金不足停工,让房屋雏形变成烂尾楼,却也因各种问题无法拆迁,最终荒废。
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商机,这种房屋往往会成为各种“地头蛇”,“黑老大”的窝点。只需要缴纳很小数额的“保护费”,就可以顺利入住。这么看来,居住问题很好解决。
男人寻着事先打探到的消息,走街串巷,终于在市郊发现了一处废弃的初建房。
刚踏入领地,一声哨响惊动了他。毛坯房没有窗,哨音落后,形式各色的人头从空窗口伸出,表情各异,颇为渗人。
他还没从离奇的场景中抽离,就感觉到后背传来凉意——一只手轻搭在肩上。
诡异!大白天难不成还能遇到鬼?他猛地转过身,一个金发女孩正对他微笑。
他不禁向后退了步,又不知撞到了什么。再转头,原来是一群穿着痞气的街头流氓拥堵在他身后。
“你来这里做什么?”金发女孩开口。
男人有些慌张:“找房住。”
“我叫梁一粒,请多多指教。”
女孩身材娇小,金发秀丽透亮,脸蛋白嫩,鼻子上架了副圆框眼镜,像个玩具娃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脖子上那道显眼的狭长疤痕。
“滚一边去,想挨打了是吧?这里没你这个小贱人说话的份!”混混辱骂女孩。
有人一把将男人的鸭舌帽扯下,他刚毅的脸庞暴露在阳光下。
“喂,你叫什么名字?”
“额……刘二。”
“嘻嘻,这假名字一看就很敷衍。”女孩看向男人身后的一群地痞,面带笑意,“你们说是不是啊,这些把戏都骗不过我呢。”
一个小混混亮出折叠刀,威胁女孩:
“再说一遍,让你滚蛋,别让我们弄死你。”
梁一粒吓得浑身颤抖,哭着隐入黑黢黢的楼内。
“实话说吧,别拐弯抹角的,这女孩刚来的时候可受了不少毒打折磨。你应该懂行,就先交保护费再入住。”
他深吸口气,心里五味杂陈,决不能将“冯荒海”这三个字向外吐露,只要他身份暴露,一切的痛苦与努力都会白费。
“我叫刘海湾。会按时交保护费的,只要能给我腾出一个空位睡觉就行。”
冯荒海夺过鸭舌帽,用手紧紧攥住挎包,踏入深不可测的烂尾楼。
内心流出的一滴墨终于落入砚池中。
前方是黑暗,他向新生活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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