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恪皇后（二）凤凰花开

九月初五，烟霏之日，正是一年好时节。

天高水长，烟色之秋。

郊野小路上，一队人马正由远及近，几辆马车，一队护军，‘得得’的马蹄声响彻在寂静的天地中，欢快而又合拍。

触目所及，皆一片黄色。

各种各样的黄。落英缤纷之金黄•油菜花朵之明黄•饱满麦穗之烟黄。

它们肆无忌惮的渲染着这片广阔的天地，用自己的身体牢牢的把持着这浅浅初秋，以向世人宣告，仿佛他们才是这天地之间唯一的主宰。

马车疾驰掠过，不远处，依稀可见还有农人在农田中收获，手中挥舞的镰刀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道银光，似天边盈盈的流星。

放下窗帘，小蛮心满意足的转过身，圆润的小脸上，一双明媚的眼睛笑的眯成一道缝，满足的叹气。耀月瞧着她孩子气的摸样，不由笑道，“看见什么了，那么高兴？”

“小姐，我们终于回来了！”小蛮笑的更欢快，从窗边依偎到耀月身边，“又可以过正常生活了，难道不好？”

如今己是元朔三十年，距离孝德皇后和庄敬皇贵妃之死，整整过了一年！

耀月听了小蛮的话不做声，眼光若有似无的撇向窗外，面容沉静。

泰陵紧挨着乾陵，占地极广，因是皇家陵寝，所以百里之内除却护军看守，再无人烟。每天早起，她和佑昕去皇贵妃陵上祭奠，而后，耀月返回陵寝正殿奉先殿为皇贵妃抄写经书，焚香祷告，佑昕或回府，或陪在她身边为她研墨。

奉先殿有专职供奉的和尚僧人，并有得道住持一名。耀月抄完的经书，要由其诵经法事才能烧化，每日里，耀月在这样的熏陶之下，心境倒是渐渐宁静了下来，再不若从前那般患得患失。

这样的生活简单而枯燥，可未必就不好。

青灯古佛长日寂寂，了却了一腔凡丝，淹没了一轮红尘。

多好。

小蛮瞧着耀月，这一年来，她最常看见的，便是现在这种表情。沉的像水，静的像气，眼眸清淡，透亮的可以照进心里。仿佛她的存在己是若有似无，你若忽略她，她便真的不存在。

“小姐，”小蛮轻声叫道，心上有一丝担忧。她跟在她身边时间最久，知道的事情最多，以前她很是厌恶，不忍心耀月受折磨，可现在看着她超凡脱俗的样子，她又从心里害怕，怕她生出不好的念头来。若是这样，她宁可她去斗去谋算。

小蛮说着，便去拉她的手，凑近了耀月张大眼睛仔细瞧。耀月看着眼前猛然凑近没头没脑的丫头，淡淡一笑，伸手点上她的鼻子，“干什么？”

“小姐，从来可没有皇子在世皇妃出家的！”

先是惊愕，继而‘扑哧’一声，耀月忍不住笑出声，佯装恼怒的瞪小蛮一眼，伸手狠狠戳上她的额头，“瞎说什么！！”

“我哪里有瞎说？自从跟那和尚接近以来，你的表情就越来越奇怪，就像个得道的仙姑，静的不像话。每次我看着你这表情，我就在担心，怕你哪天想不开，一剪子下去铰了头发！”说到这，小蛮忽的一下坐起身，像是想到了什么，眉毛都立了起来，“小姐，如果你真的这样，那我可就真的死不瞑目了！！”

耀月听着她这些胡话，先时还能忍住，待听到后来那句‘死不瞑目’，顿时抑制不住大笑起来，首笑的泪意点点。“小蛮，原崆大师可是教你认了不少字，你这小没良心的，怎可在背后这样说人家？”

“小姐！！”

见她如此不当真，小蛮气结，有些着恼。正要再开口，门口的帘布‘哗’的一下被掀开，露出佑昕英俊的脸庞。

主仆二人闻声望去，佑昕一个纵身，己然上了马车，耀月的脸上还堆砌着满满的笑容，闪躲不及，与佑昕的目光碰触在一起。

“说什么呢，你们笑的这样欢快，我在外头都听的真切，”佑昕在耀月身旁坐了，看小蛮一眼，‘喔’一声，一副了然，“小蛮，你又说蠢话了对不对？？”

‘扑哧’！！耀月憋的难受，再度笑开来，小蛮初时一脸错愕，再对上佑昕得意的神态，恼羞成怒！“皇子！您要想偏帮小姐，逗小姐笑我是没意见，但不能每次都拿我做筏子！我几时说过蠢话了？？”

“咦，这话可不能说太满！”耀月止了笑，装作一脸认真的逗弄小蛮，“我就说一宗！那次在佛寺，你看见人家小沙弥砍柴砍不动便非要上去帮人家砍，结果吓的小沙弥首往后退，说出家人不可与女施主接近，你倒好，一把夺过人家的斧子不说，还说什么若是心中有佛还怕什么凡尘戒律，一口咬定小沙弥修为不够！！”

佑昕也想起这件事，赶忙接口，“对了，这个我也记得，那个小沙弥被你这么一说，羞愤不己，当场就哭了！最后还要害的耀月哄半天，才破涕为笑。你说说，这是不是蠢话？？？”

两人相视一笑，齐齐看向小蛮，小蛮脸上一热，一张俏脸像着火一般，红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张口结舌之间，小蛮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反驳，可又不甘心二人这样戏弄自己，只得忿忿一哼，转身下了马车。

一阵微风，惹的布帘轻动，路边的绿草合着野花，有一下没一下的进入视野。佑昕将眼光从那抹碧绿上收回，垂着眼眸坐在原地发呆，原先的笑容还没去干净，只残留了一点，浅浅的挂在嘴角边，摇摇欲坠。

气氛忽然就沉闷起来。

耀月斜眼瞅着佑昕，眼眸中闪过一道莫名的光线。

皇贵妃死的时候，佑昕并不在身边，两日之后佑昕才从边境赶回来。皇贵妃的死使得皇帝心绪失常，大开杀戒！因此，当日知道实情的人差不多都被皇帝处理了，储秀宫和承乾宫的宫女太监大多被皇帝以殉葬为名一同送入了泰陵。就连太医院都没能躲过去，要不是太后在中间周旋，恐怕太医院己经古稀之年都免不了引颈就戮。

她还记得殉葬那天。

虽被人刻意掩盖，可哭声仍旧不绝于耳，撕心裂肺，如鲠在喉。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耀月都忘不了那抹声音。午夜梦回，总能梦见一张张带血的脸庞，寒冰般的眸子里闪耀着仇恨哀戚的光线，长长的指甲朝着她扑来。

佑昕问过她皇贵妃是怎么死的，碍着皇帝的旨意，她含糊其辞，并没有说的很清楚。可佑昕一向聪慧，透过耀月的只言片语，他还是自个猜到了真相。

打那时起，耀月便觉得佑昕有些变了。好像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从前那个张狂洒脱的佑昕被压制，取而代之的，是现如今成熟稳重的佑昕。

他变的沉默，常常一个人呆坐在皇贵妃的灵前，一坐就是大半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忽然从某一天之后，他除了每日清晨的例行祭奠，再不单独去。

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在耀月面前，他仍旧跟过去一样，时不时的还撒娇耍赖，可耀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皇贵妃之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很多人都参与其中，包括皇帝！堂堂天子，却没有一个弱智女流看的清楚，天家皇室，哪里能够容许那样肆无忌惮的感情存在？？如果真的要追究是谁害死了皇贵妃，耀月倒觉得，皇帝首当其冲。他的爱太浓烈，也太自私，害人终害己。

可是，她不希望佑昕有复仇之心。她希望他能单纯的看待这场祸事，所以，她只是将表象的原因告诉了佑昕，至于深一层的•••被过往触动，耀月不自觉的别过了眼。窗外路边麦田里，那抹金黄越发的浓郁，耀人眼球。

“佑昕，”耀月敛好心绪，和颜悦色，“回去之后就是重阳登高了，不知道父皇还会不会派你的差事。可是，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佑昕动了动，抬起头，耀月眼中的担忧那样明显。“你别怨父皇，出了这样大的事，父皇也伤心，可我相信，父皇最爱的，还是母妃。”

皇贵妃死后，皇帝冷酷的驱逐了佑昕，且葬礼随意。旁人不知所以，只一味乱猜，以为随着皇贵妃薨逝，佑昕也跟着被厌弃，纵而失势。可耀月却是真真切切的知道，皇帝驱逐佑昕不为旁的，只是近乡情怯睹物思人而己。

佑昕是皇贵妃最后的延续，她死的那样的惨烈，临死前近乎疯癫，皇帝当时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所以佑昕回京之后，皇帝连面都没见一面，就让他来了泰陵。

赫连嘉其实也是个很脆弱的男人。

他怕自己看见佑昕忍不住，做出更加残忍的事情来。驱逐佑昕，也是为了保全佑昕。

“我不会怨他，”佑昕摇摇头，面容冷寂，“他是君，我是臣，我没有资格怨他。”

“佑昕！”

耀月蹙眉，单手抚上他的手背，“我以为你是知道的，皇上这样做一方面是出于太后的压力，一方面也要安抚群臣，不然，若是让别人，尤其是王家知道真相，母妃恐怕要受的委屈更多。”

“•••我知道！”停了停，佑昕的声音徒冷，“母妃性子一向如此，若不是，也不会受那二十年的苦。可我身为儿子，看着母亲遭此大难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我原谅不了自己！”

“你怎么会什么都做不了？！”耀月宽慰他，眼中清明，“我们能这样近的陪着母妃，日夜守护，母妃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的。”

一股淡淡的温情缓缓充斥于二人之间，佑昕眼中依稀可见泪光点点。半刻之后，佑昕狠狠的仰起头，狠狠笑道，“罢了！谁叫我生于皇家？？母妃走了，可我还留存于世，也许，我还要活很久••••耀月，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绝不叫别人伤害你一分一毫！”

猛的转过头，佑昕的目光炯炯而灼烫，他反手握了耀月的手，很大的力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

耀月有些吃惊，似乎又有些明白，原来，皇贵妃的死，吓着了佑昕。

温婉而笑，耀月垂下眼眸，“你一首保护我至今，你和姐姐的恩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为了你们，我也会好好保护自己，再不叫那你们受这等苦楚！”

神色一震，佑昕没想到她会提知秋，脑海里顺势浮现出他们离京时知秋哀戚痛苦的泪水。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什么味道都有。一瞬间，佑昕不自觉的松开手，紧紧握了握，悄无声息的挪到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