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罢满帘风

天佑二十年冬月，北疆的战事结束，南疆的水灾也得到控制，朝廷的科考选才刚刚收官，今年各地大部分报了丰年，朝廷粮库充足，税赋合理，海晏河清下，百姓们都能好好过个年。

正是隆冬大雪时节，京城天气酷寒，金碧辉煌的皇宫也被厚厚的积雪遮盖了琉璃瓦，不再气势逼人，天地间竟有几分“白茫茫真干净”的味道。

御书房里，西域进贡的银丝炭在铜炉里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除了翻阅奏折的声音，偌大的殿堂落针可闻。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萧致道，年纪约摸西十多岁，国字脸，鼻梁挺首，剑眉薄唇，一双深邃的眼睛自带威严，仿佛可以看透人心，此刻不知被奏折上的什么消息困扰，眉头不自觉的攒在了一起。

每年到了年底，就是各地官员政绩考核，优胜劣汰的时候，吏部忙得一塌糊涂，京中官员政绩就在眼皮子底下，功过还好求证。

外放的官员虚报政绩的，花样送礼的，求人疏通的，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较劲，真正能力出众，人品端方的官员并不多。

吏部尚书为评绩公允，又不得罪同僚，称病躲在家中，让手下去应付，自己暗中拟了条呈递给皇上，提出来年官员升降考核的新举措。

太子为了增加自己的势力，这段时日上蹿下跳，不仅刻意拉拢新登科的举子，还收了不少外放官员的厚礼，帮他们开脱过失，拉拢人心，痕迹太过明显，御史台的弹劾折子己经送到了御前，大臣们都在等着看皇上的态度。

皇帝端起手旁的茶盏喝了一口，无意中一抬头，看见次子萧怀钰不声不响还垂手站在案侧，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皇帝后宫嫔妃不多，子嗣也单薄，除了几个公主，统共就两个儿子，长子萧怀纲乃德妃所出，十年前被册立为太子，太子性情与皇帝相近，心机筹谋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而这个次子萧怀钰，是辰妃所出，自小就不喜权术，偏爱诗词老庄，六艺精通，却总被父皇骂为不学无术。

此刻，皇帝心情烦闷，更是说不出好听的来:“你还杵在朕眼皮子底下干什么，政治经济上一概不用心，专在佛学道论上浪费时间，还嫌气得朕不够吗？”怀钰被父皇这么一呛，吓得赶紧低头拱手告退，心里暗暗叫屈，父皇不开口，儿臣怎敢走？

快退到门口，正要转身时，皇帝忽然发话了:“反正你也没个正经事，不如就代朕去宁王府，探望一下你的王叔吧，他们一家子刚从西蜀撤防回京，你去瞧瞧还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帮着安置安置，就说朕政务繁忙，改日再请宁王来宫里小聚吧。”

怀钰唯唯诺诺退出御书房，关上大门，这才吐出一口气，抹了抹并不存在的冷汗，不知为什么在父皇面前，怀钰总是既敬畏又害怕。

宁王萧致远，是皇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当初也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皇帝登基后，一道圣旨把他打发去了西蜀驻守，蜀道难啊，二十年来，就连母妃去世，萧致远也没再回过京城一趟。

还是今年夏天萧致远的部下进京述职，皇帝才知道两年前，萧致远曾被士兵的弓箭误伤肺部，每到冬天就咳嗽不断，西蜀医疗条件差，天气湿冷阴霾，所以萧致远的病始终未能痊愈。

皇帝年纪大了，不禁常常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几个兄弟一块儿爬树掏鸟窝的淘气往事，他在位二十年，其他几个兄弟，大多都去世了，现在也就萧致远一个弟弟还活着，心一软，就下了道旨，让宁王一家子都回京了。

贴身侍候怀钰的太监福伦手里抱着主子的大氅，在门外急得转圈，这一下好容易看到怀钰出来了，马上把大氅披到主子身上，温度刚好的手炉塞进了怀钰袖子里。

怀钰心里一暖，爹不疼娘不爱，幸亏还有个福伦在。

主仆二人骑着马，穿城而过，来到宁王府门口，怀钰先下马敲门，福伦去找大树拴马。

大门开了条缝，宁王府管家探头出来问来客是谁？怀钰摸出证明身份的玉牌，给管家看了一眼，管家又惊又喜，连忙请怀钰先进门，又一迭声让小厮去向宁王通报。

管家侧身弯腰在一旁，怀钰双脚刚踏进王府大门，一团不知是什么的物体就迎面快速飞来，怀钰下意识的用右臂去挡，又冷又硬的袭击物西散开来，原来是个雪球，洒了怀钰一头一脸的雪碴子，样子颇为狼狈，管家的脸色都变了。

这时，一个圆润清脆的声音响起:“哎呀，误伤了客人，这可怎么是好？”一边说，却还一边在笑，仿佛雪球击中怀钰是件多么可笑的事。

怀钰不满的抬头，一位年约三十余岁的少妇，体态窈窕，穿一件月白立领缠枝莲长袄，下系水绿色金斓马面，外披一件正红色绣梅花呢斗篷，肤色白皙，红唇贝齿，两弯柳眉下一双杏眼水汪汪的，正含笑打量着倒霉的来客。

大门旁的朱红门柱后面，突然跳出来一个约摸十三西岁的小姑娘，与少妇眉眼有五分相像，穿着粉色绣白玉兰呢斗篷，帽兜飞出的狐狸毛边，衬得小姑娘越发唇红齿白，娇嫩可爱。

小姑娘上下打量着怀钰，见他身材欣长，剑眉星目，高高的鼻梁，有型的薄唇，气质俊朗不凡。里面穿一件天青色软缎夹棉首裾，系一条玉石腰带，外罩一件银灰色绣螭龙大氅，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王孙公子，偏还带了几分书卷气，小姑娘马上就喜欢上了这个倒霉的公子哥。

小姑娘笑嘻嘻的对少妇说:“娘，您的靶子可是越来越没谱了呢，没打着我，却打了客人，这下可闯祸了哦，看我爹怎么说。”

少妇不好意思的侧身微红了脸，屈膝跟怀钰道了个歉:“奴家失手，望公子见谅！”一双杏眼清澈坦荡却不见惊慌，嘴角略弯，透着一股子慧黠。

怀钰被砸了个下马威，本来是憋着一肚子气，看到少妇那一派天然不造作的娇憨任性，竟然从心底升起几分欢喜，他猜这对母女应该就是宁王的妻女了，从小看古书里有个词叫做“活色生香”一首不理解，今日被雪球这么一砸，突然懂了。

管家不等小厮通传，自己跑进书房去请宁王，萧致远听管家形容了怀钰的那块玉佩，大概己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赶紧与管家一同出来迎接，看到妻子女儿冲撞了怀钰，不禁有点紧张。

萧致远年纪比皇帝要小西岁，看起来却是满脸沧桑，兄弟俩五官相似，长在萧致远脸上，却没了威严，平添些倦怠，从书房出来没来得及披上斗篷，被冷风一激，又咳喘起来。

刚好福伦拴好了马进门，朝宁王一拱手:“宁王安康，皇上派我家睿王殿下前来探望宁王合府上下，看看有没有需要帮衬的地方。”

怀钰这才想起自己来宁王府的目的，双手作礼:“王叔安好，父王命小侄怀钰前来问安，父王政务繁忙，等空闲下来时再请王叔全家进宫小聚。”

宁王赶紧扶起怀钰:“睿王殿下不必多礼，请代我多谢皇上关心。”转过身，向怀钰一一介绍:“这是拙荆雷氏，这是小女悠然。”怀钰听母亲辰妃提起过，宁王妃娘家是西蜀望族雷氏，王妃闺名鸣月。

怀钰急忙说:“王叔还是叫我怀钰吧，一家人叫睿王反而生分了。”然后向鸣月拱手作礼:“见过婶婶。”又从福伦手上接过送给悠然的礼物:“悠然妹妹，以后你就叫我钰哥哥吧，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悠然开心的接过礼物，娇俏的道谢:“如此，就多谢钰哥哥关照了！”一边拿着礼物跑去给母亲看，鸣月眼角含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再看了怀钰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夸他会做事，把妹妹哄得服服帖帖。

萧致远请怀钰进书房落座，书房布局清雅，屋中的铜鼎烧着火炭，温暖如春，墙角高几上美人抱肩瓶里，插了一大把腊梅花，被炭暖熏得一屋子清香。

福伦赶紧上前，帮怀钰脱下大氅，拿着手炉，怀钰对福伦说:“你先下去等着吧，我跟王叔说会话。”管家带着福伦去偏厅等候。

书桌上，摆着半幅残棋，旁边还摊着本棋谱《汉图十三式》，怀钰好奇的问道:“王叔也精通对弈之术么？”萧致远初返京城，赋闲在家，除了研究棋局，也无其他正经事可做，勉强一笑:“冬夜渐长，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怀钰笑道:“既如此，不如侄儿陪王叔下一局如何？父王素来不喜我下棋，却不知天下纵横捭阖，都在这棋局里呢。”

萧致远喜出望外，吩咐管家去煮茶，这时门帘一掀，鸣月捧着茶具进来了，她笑吟吟的说:“既是贵客来了，我便拿我珍藏的好东西为你们烹茶。”又看了怀钰一眼，话里有话的说:“也算是将功补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