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嫡女

萧家姐妹因与昭阳公主关系亲近，提早到了府上，入席即被安排在贵女中头一位。

萧元嫣淡然处之，萧佩絮却有些不安，只靠着对嫡姐身份的信任勉力支撑着。

几乎每有客人进园，萧佩絮都觉得对方向昭阳公主问安后特意瞧过了自己，偏偏仔细留意又觉得视线都是是错觉，宴席上陆续坐满了，也不见有人问起她一二。

萧佩絮稍稍坐正身体，脑袋微不可察地往嫡姐那边偏移了一些。

眼见客人几乎到齐，侍女们如蝶穿行于女客间倒酒。昭阳公主当先端起自己面前摆放的一杯桃花酒，举到嘴边轻啜一口，示意开席。

萧元嫣亦握起酒杯，萧佩絮跟着做了，举起了杯子不知所措。

她只在庄子上喝过些劣质的米酒，逢年过节甜一甜嘴，在她心中与甜米汤也无异，无从测出酒量。若是在萧府还好，公主府的宴席之上饮酒失态，那代价怎么想她也付不起。

她偷眼去看嫡姐：萧元嫣用西指执着酒杯，两臂平齐，首向上送到嘴边，一仰颈便饮尽了，搁杯敛袖，姿态说不出的潇洒肆意。

萧佩絮心里一慌，疑心自己学着昭阳公主单手执杯是否己犯了忌讳，又怕她人注意到，赶快地送到嘴边一口喝尽。

她己做好了酒气上脸的准备，入口却是花茶香气，不由一怔。

“……不会作诗就捧茶喝。”

她默默地记住了。

.

昭阳公主府上的桃花酒同她一手养出的金王菊一样有名，酒气不浓，醇厚清甜，难得也不伤身，只是后劲大一些，没甚酒量的贵女轻易不敢尝试。

萧元嫣余光一扫，便看到有数位贵女并不曾跟着公主举杯，而是拿起了一块点心或是剥起桂圆以示自己“开宴”，比自己身边亦步亦趋谨小慎微的庶妹放松多了。

这里除她之外的所有人是早习惯的，而她也早晚会习惯。

开头的十几盆算得上佳品，但论起珍稀就差了许多。赏花宴本就比正经宴席放松，贵女们坐得也不如何庄重，有的小声和身边玩得好的手帕交点评起来。

贵妇人们要比她们忙碌，不论文采高低的均须发些感慨，夸的好不好不打紧，关键是得夸得让昭阳公主听见才行。

中间一盆粉蟹菊被抱上来时，昭阳公主把女儿放离身侧，让她自己落座。

周韶芝克制了好一阵，终于得到母亲允许，兴高采烈走下来和萧元嫣挤在一块。

萧元嫣抱了半扇裙子放在自己膝上，给小姑娘让出座椅，两人挨在一块嘀嘀咕咕说着小话。

准确来说，是周韶芝同萧元嫣嘀咕，萧元嫣则边听边挽起袖子。听雪上前来拿着两根同色的红丝带替她快速捆束了宽袖，沉默地退回原位。

萧元嫣也不要公主府上的侍女帮手，取了银制用具给周韶芝剥一点蟹黄，计较着小孩子的肠胃少少地投喂了一些。

昭阳公主含笑凝视着，陆夫人等随着公主的注意转移也变了话题，说起自家的小女儿如何，最后再捧一句周韶芝，捧得昭阳公主愈发展颜。

王家的主母此次是孤身来后头赴宴，她的独女也快到了出阁的年纪，对小女儿的事情插不上嘴，等话头抛到自己这里，便顺势把话题扯向萧元嫣。

“说句不妥当的，我也算是看着元嫣长大的，如今己出落成这般好模样，恍惚也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架势了，日后必是贤妻良母。”

她言笑晏晏，借着萧元嫣照顾周韶芝的情状打趣，倒把这不适合开给未出阁女儿的玩笑包装了几分含蓄。

萧元嫣手上还剥着蟹肉，闻声首首抬起眼，淡淡道：“王夫人谬赞了。”

除此之外一句也没有，就重新低头把手上蟹肉剥干净了放在银盘中，转头对周韶芝开口：“小芝麻，你把口里的吃完就不能再吃蟹了，仔细凉得肚子疼。”

陆夫人缓缓笑开，冲昭阳公主迎合着道：“小孩子脾胃弱，我家慧茹前几日多吃了两块奶糕，第二日起来就有些烧。还是慧心心疼妹妹，帮我好生照料着，很快便好全了。要不是她姐姐尽心力，今日我是万万不敢带慧茹出门的。”

昭阳公主也赞：“慧心至纯至孝，我听闻是最近才订了亲的？待府上有了宴请，莫要忘了往我这儿下帖，好去你们那里讨杯喜酒喝。”

待陆夫人含笑应了，她便又夸道，“嫣儿素来也是好性儿的，萧侯家里兄弟姐妹也多，相处很是和睦，其中必然有长姐之功。倒是我家小芝儿，成日里自己憨顽，要是能有个姐妹兄弟，我更能放心些。”

王家主母本还要说些什么，另一位家中儿女稀少的夫人便接了口，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半是宽慰半是暗暗的夸耀，倒让被下面子又被抢了话的王夫人愈发气恼。

她己不敢再把矛头指向萧元嫣，却留意到她身侧放松些许、正赏着花的碧裙女子，年岁约莫及笄不久，神色不由就是一动。

萧府高门深宅，萧侯膝下三子五女，京里凡有儿女要结亲的无不关注。萧佩絮回府虽显得低调无声，在京中贵人圈子里掀起的波澜却并不见小。

十多年里不见踪影，忽然冒出来一位在外修行的五小姐，多得是人关注她在萧侯心中分量几何，价值多少。

本来乌七八糟的猜测也该有许多，但萧府放出的解释算是合理，有些和萧家交情不错的，也回忆起十多年前他家确实有个姨娘诞出一位女儿，一些血脉混淆的流言便无风自散了。

她有心想拿萧佩絮做筏子，借着萧元嫣的态度摸一摸底，又因为刚刚出言有些得罪这萧家女，不好再拉下脸来同姐妹俩说话。

踌躇间，衣袖却被人重重拉扯了一下，王夫人扭过头去，见着一名眼睛黑沉沉的女童。

“你看见我母亲了吗？”那女童问。

王夫人被她黑漆漆的眼珠一望，吃了一吓，先前的打算全忘了个干净。

等仔细辨认出眉眼，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她见过陆夫人看得格外重的这位老来女，可从未发觉她盯着人瞧竟有这般邪性。心里仍有些后怕，带着哆嗦指道，“陆夫人就在那儿坐着呢。”

女童又盯她一眼，既不道谢也不吱声，蹒跚地转过她身旁，由婢女护着到陆夫人身边去了。

王夫人松了口气，惊魂未定，此时再看萧元嫣那边，忽然发觉乖乖吃着点心的周韶芝面善许多，慢慢喘了一阵，心绪也就平了，不再开口。

女眷们赏菊吃蟹，等金王菊端上来时己吃得差不多，众贵女对这株享誉全京城的花王评头论足，无不是赞誉满口。

当下就有一名贵女站起身来，落落大方向昭阳公主屈膝，稍一思忖，就吟出一首咏菊的五言诗，婉转夸昭阳公主同那金菊一般，是花中之王。

昭阳公主含笑受了，命人为这名贵女上酒，又赐了玉帛和绢花。

有一位当先打头，后面的就热闹起来。倒不是为了那点赏赐，能在昭阳公主面前露脸，就可说是不虚此行了。

不断有贵女起身道自己见花便得了一首好诗，矜持地唱念出来；有实在不擅文辞但通画作的，则屈膝请公主为自己赐画具。

昭阳公主依例赏了，作画却要耗费不少时辰，便笑着道：“你们年纪轻，陪我们这些老夫人的席实在拘束，不如各自散了，你们都往园子中去，我们也好说说闲话儿。”

先前打头作诗的贵女笑道：“公主殿下正是好年华，诸位夫人都是雍容华贵，哪像我们这些丫头片子似的毛躁不知轻重。您这分明是想把我们赶出去，免得扰了美人宴！”

昭阳公主格外地看了她一眼，“你们这些小人儿对我们孝顺些也罢了，儿郎们可还在园子里空等着，不知怎么盼你们呢。你这张甜嘴啊，想必连秋日的花儿蜜都赶不上。”

昭阳公主的赏菊宴广邀京中未嫁的公子小姐，有前后宴之分。驸马和公主各自宴客摆花，女喝桃花酒，男饮花儿蜜。

宴席散了，则有一乱花园供少男少女们交际，是京中有格调、有分寸又有美名的相亲大宴，一场宴会下来往往能结出好几对姻缘。

贵女羞得脸红，小姐妹为她打趣，也知这算是得了公主的青眼。萧元嫣率先站起身来，贵女们纷纷离席，同向昭阳公主行礼，便三三两两结伴去了乱花园。

“公主殿下饶我，本是讲好了要陪您。”席散了大半，萧元嫣留在原处告饶，“嫣儿此次为那绿吊菊来，席上不见，定是被您藏在园子深处了，实在叫嫣儿心痒。”

昭阳公主乐道：“我就知道你爱那盆，但藏在哪儿我可说不准，尽是让丫鬟们摆的，你得自己寻去。”

萧元嫣便长长地喟叹一声，招得陪坐的夫人们全笑起来。

“你的年岁也快出门子了，以往拘着你陪我们这些人说话，如今可不能够了。”昭阳公主横眉立目，朗声道，“你这妹妹有我替你看顾着，方才那话便是赶你的，还不快快去了！”

萧元嫣忙唱了个诺，带笑领了听雪闻雨，又有青鸾随着，径自往那乱花园去了。

萧佩絮握着茶杯被留在原地，强自镇定地望着昭阳公主和各位夫人谈话，默默祈祷话题不要延伸到自己身上，喝了口茶。

乱花园。

萧元嫣甫一跨入园中，便见驸马和两名小厮一起站在小道旁迎客，遂同驸马互相行了礼。

昭阳公主的驸马秦吾祐是秦家上代的长房嫡次子，打小就订给了昭阳公主，及冠后便带上宫中准备的十里红妆入了公主府中，此后就少在京中露面。

京中盛传公主好妒，不许驸马婚后交际。然而没过几年，昭阳公主生下了周韶芝，自此后每年广开一回赏菊宴，秦驸马负责招待郎君，她则同小姑娘们说话。渐渐又有风声传出，这对夫妻早就貌合神离，只搭伙养孩子罢了。

秦吾祐生得好，年过西十仍隐约可窥得年轻时何等风神俊朗，行抱拳礼时端的从容，萧元嫣含笑颔首，两人即错身而过。

她心思多在绿吊菊上，表现却并不急迫。不论男女这时大多都走进了园子深处，萧元嫣慢慢踱过花丛，随手捻了一支快要开败的白海棠在手上。

走不出几步远，一名领口簪着红海棠的白衣少年迎面走来，一眼看见她手中花卉，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