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暮云歌

刚下过一场雨，屋檐下的雨滴落在青石台阶上，在地上晕出一圈圈涟漪。屋外的绿柳在春雨中也唤出了新芽，水珠轻附其上，像一小块碧玉的翡翠。

穿过甬道，挑高的门厅上刻着三个极具美感的清雅字迹‘慈宁堂’，扑面而来的是庄严肃穆的园林建筑，古典开朗，甚是典雅。虽才初春，慈宁堂却勃勃生机。有碧水山石作衬，翠竹玉溪环绕，亦有玲珑剔透的玛瑙玉石，金雕玉刻的假山松柏。若正值春季，定花团锦簇，莺歌燕舞。

慈宁堂的进口处接着回廊，两侧放着盆栽，尽头处立着一展绿竹屏风。屏风不大不小，正好遮住了接口。

慈宁堂正堂内坐着的便是林府的当家主母许倾禾。许倾禾上身着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置牡丹朱红云雾烟罗褂，下身一袭翡翠烟罗云烟裙，头配花卉纹金发簪，红玛瑙圆尾坠，可这面容却如少女般稚嫩，柳叶细眉，芙蓉粉脂。一看，便知是个年岁小的，可那气质像是做了一辈子的主母。

许倾禾轻掀眼皮，举手投足透着说不出的清贵威仪。明眸皓齿，西子羞容。

许倾禾原是永康侯府出身的，父为正三品礼部侍郎。家中三姊妹，许倾禾排行老二，为吕姨娘所生。在许倾禾出嫁那年，母亲本怀了个弟弟，可弟弟早夭，救医及时，吕姨娘才捡回了半条命。许倾禾自小聪慧，六七岁学得插花点茶，八九岁熟通女红针织，十二岁得家中老太太信任，便学着打点府中上下。荣曜秋菊，华茂春松。时过境迁，己然做了林府大娘子数年。如此才德，就算入了国公府，竟也不算高攀。

“月荷，让你去请两位姨娘，你可去了？”

月荷不敢懈怠，“回大太太，姨娘们也都在路上，本也想着来寻太太吃茶。我一去，都收拾着呢。”

人们常说一入宅门深似海，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许倾禾眼中总有种看破世俗的恬淡。只轻靠在檀木椅子上，望着屋外秋冬不衰的长青。方才桃李年华，却鬓边多了几丝白发。

“夫人莫愁，往后便都是好日子。”月荷点着香。

许倾禾嘴角微扬，唇畔冷峭。轻瞥了一眼月荷。却没有作声。她心里头清楚，权利驱使，身居要职，必然得吃得更多的苦头。

*

说罢，屋外走进来一名女子，举止娴雅，身段窈窕。莲步轻移，环配步摇熠熠生辉。打近一看，便是这陈姨娘。

陈姨娘一身立领对襟柳绿色杭绸短袄，下身为环草青纹玉底马面裙。头配碧玉青黛步摇，左右配点翠如意耳饰。胭脂粉黛不过多渲染，只轻轻做着缀，眉眼间多几分羞涩。可举手投足，温婉贤淑，外人看着倒不像个妾室。

大太太打量着陈姨娘，笑得如花似玉。

“陈姨娘向来梳得一手好妆发，连这素妆也梳得出落窈窕。”

“夫人过誉，奴婢不敢当。奴婢又哪里会梳得妆发，只是照着书上的样式学了个大概，上不得台面。太夫人过世，奴婢们也未尽到孝心，只在一言一行中下功夫，也当告慰太夫人在天之灵。”

“陈姨娘有心了。”大太太不由关切地问道，“最近澜儿可好，己有三五日未见了。”

陈姨娘笑意盈盈地望着大太太，“谢夫人挂念，一切安好。昨日澜儿茶不思饭不想，就吵着要蟹粉酥。吃到嘴里这才不哭闹了。”

“小孩子正是贪嘴的年纪，多吃些才好长身体。小厨房做的饭不合胃口的也只管和我来提，不要拘着谨着，不敢言语。这么大的孩子，玩着闹着撒撒欢，不要管得太严。”

陈姨娘奉承道，“夫人素有贤明，肯将孩子养在奴婢身边，让奴婢有个挂念。奴婢己经感激不尽。夫人宽宥良善，全燕京的人都知晓。”

“哪里的话？”大太太笑靥如花，挺首了腰杆，甩了甩帕子。“月荷，去把那泡好的九曲红拿出来给姨娘尝尝。姨娘定会喜欢。”

*

寒暄了片刻，春姨娘欢喜地进了门，声音清脆，如百灵欢歌。

春姨娘身着团蝶百花凤尾袄，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又一袭桃红玉丝镀边绿萝小褂。

面色如桃花般红润，俏丽如花，眼眉如画。

半躬着身子向大太太行礼，“问夫人安。”

“几日不见，夫人瞧着又年轻了。一听夫人请着吃茶，便急匆匆地赶来了。”春姨娘一个眼神，春婵便打开了木盒，里面呈着一支碧玉簪。虽不华贵，做工却很是精细。”

“这是奴婢特意给夫人准备的礼物。夫人戴着，才不失了体面。”

大太太露出了微笑，开口应道，“这既是老爷赏的，还是姨娘自己戴着比较妥帖，有这份心意就己经足够了。”

陈姨娘面露羞色，不由得打趣道，“还是妹妹乖顺，我竟忘了备份物件送给夫人。”

大太太点了点头，面色如桃花般红润。“姐妹之间，哪里需得这么多规矩礼数，人在心意便在，今日春姨娘送一件，明日陈姨娘送一件。我这屋子里都被这稀罕物填满了，竟落不下脚了。”

“老太太虽过世了数月，可我这忙前忙后的，打点着远房来的亲戚朋友，理着全府上下的家务事儿，真真是累得双腿发软。”

春姨娘笑着，“夫人辛苦了。奴婢听闻碧螺春清香甘醇，回味绵长。可提神益思，亦可疏筋活络。夫人近来劳心伤身，最适合喝碧螺春。”

大太太将茶盖一掀，自顾自地打趣道，“瞧瞧，我都喝了几盏，倒不是什么提神益思了，显得我有些个贪嘴。”

春姨娘笑道，“这碧螺春的条索紧细重实，苗条秀气，制作工序也甚是繁杂，从杀青，揉捻再到烘干，一步都马虎不得，才有得‘吓煞人香’也。”

春姨娘见多识广，自是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抬上的姨娘，所以也见得不少世面。

陈姨娘打趣道，“那你替我赏赏这盏里的九曲红罢。”

“有道是春饮绿，夏饮红。九曲红的清雅茶香，闻起来清新舒缓。甘甜醇厚，回味悠长。亦可生津止渴，消暑化痰。”

春姨娘语调明快，说得大太太和陈姨娘心头明媚，像是在与自家的妹妹交谈，很是讨喜。

大太太陈姨娘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着，“妹妹说得我们姐妹两个自愧不如，当真是羞红了脸。活了这么多年，也只顾个嘴馋了。”

说着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姐姐妹妹们我可来晚了。”

一打眼，正是那繁姨娘。

繁姨娘好似踏雪迎风而来，一身淡蓝色云烟衫，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头发随意的挽了一个松松的髻，墨色的秀发上挽着一支玲珑簪，清雅脱俗，好似一朵水仙花。既具大家闺秀的端庄，又有小家碧玉的羞涩。

大太太努着嘴，不满道，“姐姐来得便是最晚的，亏得我最早请的姐姐，姐姐却如此不放在心上。”

繁姨娘抿嘴一笑，边走边说道，“哎呀，本是在后花园和小歌儿玩闹。一传唤，我这又匆匆赶到慈宁堂，说了半天竟也都口渴了。”到了太太跟前，繁姨娘福了福身，“请夫人安。”

春姨娘陈姨娘同繁姨娘行了礼，这才落了座。

“这几日念着妹妹，还怕妹妹劳累着身子，妹妹不感谢，反而责怪起我的不是了。妹妹一劳累，我都没人说说体己话了。”

春姨娘笑容明媚，“姐姐莫不是忘了我和陈姐姐了。”

陈姨娘望着远方出神，蔚蓝的天空上挂着几丝云，柔柔的阳光为云朵洒下了金黄。

繁姨娘打趣地说道，“你们不知，许太太啊，是最会逗蝶画眉毛的，一和太太唠着嗑子，一天的坏心情什么的就都散了。”

全府上下，也就繁姨娘敢与许倾禾这么说话。不是表面刻意奉承，而本是其有着过硬的交情。因着繁姨娘母亲，许倾禾给了繁姨娘百两银子治母亲的病。病不成，又给了百两银子做棺椁。繁姨娘也就与许倾禾掏着心窝子。就算被许倾禾算计死，繁姨娘也就认了。

许太太轻呷了一口茶，“你啊，就生了一张巧嘴，哄得这个那个的开心。多服侍好老爷，比什么不强。”

繁姨娘有些不忿，“话怎得这样说，我们姐妹几个话话家常，闲来无事吃吃果子点心的，好不惬意。内宅宁，家宅便宁。”

许太太抿了抿嘴唇，拿着手帕指了指繁姨娘，“我说这一句，你便是有十句等着，还是句句都在理。”

春姨娘和陈姨娘笑的合不拢嘴。繁姨娘倒有些神气。

或许是年岁相仿的缘故，父辈的宅里内斗放在林府更像是姐姐妹妹相处，少得戾气，多得和气。父亲说的没错，独二姑娘有管家的风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