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寒在线阅读

忍冬寒

东北沦陷后,受生活所迫天衡一家人来到哈勒锦,在战争与天灾下艰苦求生的故事。TAG包括:二战幻想、核泛滥、末日基地(封面为主角拟兽,正文无兽拟情节)

《忍冬寒》精彩内容赏析

刚吃过午饭,王桂芳就拿出来了两副手筒,支使天衡替她走一趟马家送贺礼。孙雅妹和马大将要结婚了,日子定得紧,三月三就要完礼。这是几个月里最近的好日子,宜嫁娶宜出行。娘听说了之后,就和他决定在新人结婚那天从岸边村搬走。

搬家这个事儿别的都不难,唯一难的就是怎么在村里人的眼皮子底下悄悄离开。村子西边的土道肯定是走不了了,那边全是埋坟的土丘子,有马大河一家守着。娘跟他说方瘤子的尸体是叫那爷俩夜里搬走了。他白天去土丘子边上打转儿,想看看哪里新动的土。结果土丘子上还是三座坟,没等他看出什么端倪来就被马顺呵住了。他说自己是来给爹上坟,结果马顺不屑地说道:‘你他妈骗鬼呢?老子看你在这儿晃悠半天了。给你爹上坟?俺看你是想刨俺娘的坟!趁俺还没发火,赶紧滚!’

马顺的娘是岸边村自建村以来死的头一个。马大河自从老婆死了之后,就主动带着儿子在土丘子边上看坟头,做棺材。村里人说马大河和老妻感情好,敬重他,可也不乐意见到他,觉得看坟这个事儿怪晦气的。马大河自己也心里明白,他带着儿子在村子西口搭了房子远着别人住。他儿子马顺年龄不比马大将小多少,可却因为这个一首没娶上亲,到现在都打着光棍,只能成天和自己老爹呆在一起。

马大将结婚马大河和他儿子肯定不会去,那到时候村口一定有这爷俩守着。且不说他们家要走这两人会不会阻拦,就算明面上让他们走了,背地里通知马大山他们来抓人怎么办?虽说他们家有枪,就是马大将和马大员兄弟俩一起上谁输谁赢都不一定。可是军老爷们也有枪,而马家和军老爷们能说得上话。天衡见过他们的枪,和爹的猎枪很不一样,上面带着一把尖尖的刀,而且还人手一把!要是叫了军老爷们过来,他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西边是走不得的,但好在娘和他说老山里有一条爹发现的猎户小道,也能离开岸边村。

天衡打着哈气从家出发,溜溜达达地朝马家走。他就每天半夜把家里东西搬上山,中午回家补觉。家里别看东西不多,可是他每次上山要躲着人,每次也不能带太多。到今天是第五天了,都还没全搬完。不过剩下的也不多了,等娘今天把最后几张皮子做成了衣裳,明天他再背上山,后天他们全家就能轻轻松松地出发了。

现在是中午,但村里不少家儿都关着门,屋里也静悄悄的。天衡也不奇怪,他估摸着这些人多半儿都在大马家和孙家。

果然,他走到孙家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不少人说话的声音。有人晒棉花有人缝被面,自从马家之前一道惊雷似的突然说要娶孙雅妹开始,孙家就开始这样脚不挨地地忙。孙家当家的媳妇压根儿没想过家里光吃不挣的二姑子能脱手,结婚新娘要准备的东西是一样都没准备过全要现做。马家说三月三就要结婚,她也不敢说一个不字,生怕一拖大姑子就没了能接走孙雅妹的神通。为了能把东西凑齐,这五天她把村子里有闲的嫂子们全拉了过来给她搭把手。

孙家赶,马家也赶。孙雯妹是新娘的娘家人,新郎的本家人。她不仅管着男方结婚要打的大件儿,还兼着代孙雅妹收各家送来的贺礼。两边儿的事儿都搭手,一时间找她的人比找新郎新娘都多。

天衡顺着声儿走到了马家,马家大门敞开着,一望进去里面全是跟马大山沾亲带故的马家人儿,正唠得热火朝天。岸边村马姓的人多,原本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而马大山又是他们中的‘大马家’,平时他们就以大马家马首是瞻。现在马山的儿子结婚,就算是二婚他们肯定要来凑凑热闹。

“诶呀!天家小子来啦!”坐在马家门槛上嗑面瓜子的大婶一瞅见天衡拿着东西在门口探头就招呼了起来,“大马家二媳妇!天家小子过来给你送贺礼啦!”

“天衡啊,你娘让你送啥来了?”另一个坐在门槛上的马大婶也热情地问了起来,“这是手筒吧?啧啧,瞧瞧人家这个手艺,这还绣了锦鸡啊。让婶子看看那个是啥!诶呦,这绣的是个大胖小子。诶呀老姐姐,你看看,同样是吃面吃米,人家的花样子秀得活灵活现的,俺的那个就跟鸡爪子在布上扒拉过的一样。”

“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人桂芳从前可是大户人家的丫鬟,那做出来的东西原来都是给有钱的大老爷大太太们使的,可了不得的。”在院子里面靠着磨盘坐着的婶子搭话道。

“那可不,就凭她的手艺进城养活自己那都是绰绰有余。”门口的婶子扭过头对着天衡说道,“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也和你说过?”

“俺爹说过,娘本领大。要不是跟了俺爹,娘一个人在城里也能租大院子住。”天衡说道。

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天衡心里就止不住地骄傲。村里人总觉得娘容易生病身体不好,是药罐子。可在他心里,娘比村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有本事。

“不过啊那也是以前了,现在你娘拉扯你和你妹妹可不容易。”门口婶子话锋一转说道,“你爹走了之后,你家全靠你娘撑着。这猎户家里可不像俺们这帮种地的人家有存粮,你爹一走,你们家连饭都吃不上。还得你娘做衣服和俺还有里头的五婶小婶换口粮嘞,你晓得不。”

不等天衡回话磨盘婶子也说了起来:“哎要不说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呢。没嫁猎户能住城里大院子,嫁了猎户就只能住在山边上了。”

她紧盯着天衡,咄咄逼人地问道:“你说是不是?你娘带着你和你妹子,还住得起城里的大院子吗?”

天衡顶着几十号火炬一般的视线,心里知道自己之前的话是捅了蜂窝。这会只有装傻浑道:“俺娘不会去城里啊!俺现在学打猎,过两年就能打猎物养娘和妹子啦。”

另一个门口婶子接道:“猎户那都是脑袋系在腰上的人,不知道哪天就进野兽肚子里去了。天衡啊你可别学你爹上山打猎。明年你跟着大家找块儿荒地开开荒。你可别嫌弃这是地里刨食,当猎户可没种地稳当。你看你爹死了之后你娘多难啊,你要是以后当猎户,都没有人愿意把姑娘嫁给你!怕当寡妇!”

“是啊是啊,那嫁姑娘都得找稳当人家。你看人大马家媳妇,自己嫁到大马家,还要把妹妹接过来享福。这才是聪明人呢!”磨边婶子叫道,“大马家媳妇!诶这都多会儿了大马家媳妇怎么还没来啊?”

“来了来了!”孙雯妹的声从西屋里传出来。

天衡一见她出来就往上稍了几步脆声说道:“孙二婶子,俺娘做了两副皮子的暖手筒让俺给你和新媳妇送贺礼来了。祝雅妹姐和大将叔百年好合!”

孙雯妹一看见天衡手里的东西更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连忙把东西接到了手里:“诶呀,你们看看这孩子小嘴儿多会说话。”

“这什么啊姐?”跟着孙雯妹身后的孙雅妹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抢,“呀,是大金鸡!这个是给俺的吗?”

孙雯妹毫不留情地拍掉孙雅妹的手,她翻了翻白眼说道:“去去,那个胖娃娃的是你的。拿了胖娃娃,早生贵子!拿什么鸡啊,小孩子心性。”

“俺喜欢鸡嘛,那是俺属相…”孙雅妹瘪着嘴,一见自家姐姐脸色变了就连忙改口道,“小孩子也好!以后等俺生了大胖小子,姐可得帮俺带!”

“自己孩子还要俺帮你带,懒得你!”孙雯妹拿手指怼她脑袋。

孙雅妹一点都不在意,笑呵呵地说道:“俺让他喊你娘,你就帮俺带呗。”

“那不全乱套了,赶紧进屋接着缝你的喜服去。”孙雯妹被哄得笑骂了一句就没再怼她妹妹。她把手中的手筒上下翻弄,对这‘有钱太太们才用的东西’爱不释手,“这毛真软乎,用的是什么毛啊?”

之前她几次暗示用白菜换皮子,可人家因为她大伯哥的事儿从来都不应声。她看着别人都有穿了带毛的衣服快心痒死了,现在自己也有,还是王桂芳主动送的,这份儿礼可太服帖了。

“兔子毛的,俺娘这两天赶出来的。”天衡笑道,“俺娘让俺跟二婶子告罪,她说俺爹刚走她身上晦气。新人结婚就不来了,免得冲撞到新人。”

“这是啥话,这是你娘她是先前的主人家规矩大,才讲究什么晦气不晦气。你们家又没有长辈,你娘凭嫩给老天家守着寡?看对眼儿了就再嫁过去过日子,还能给你和你小妹蹭口饭吃。”磨盘旁边的婶子说道。

“可不是,男人死了还留下俩孩子。这家里都没有长辈帮忙儿,这不嫁人咱还非得给他守满三年寡啊!”另一个婶子附和道。

“李婶儿,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天衡娘也是好意。不过衡啊,你娘不来行,你到时候可得过来讨喜饭,把喜气给你娘捎回去。不然婶子可生气了昂!”孙雯妹说道。

“成!俺到时候指定来。”天衡爽快地答应道,“那俺就先回去了,家里还等俺信儿呢。”

“快回去吧,快回去吧。”孙雯妹摆手道。

告别马家,一首到天衡溜达回家都没看到马上要当新郎的马大将。天衡心里了然,别看孙雯妹整得风风火火的,人马大将可没想办大。马家到孙家就几步道,据说马大将就订婚宴的时候到孙家露了个脸,之后就再没去过未来的岳家。

之前马大将缠着他娘的时候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现在结婚对象成了孙二娘,不少人都想看马大将的笑话。他估摸着马大将八成是躲出去找清静了。

这婚结得真好,是时候!天衡在心里美滋滋地想到。那马老头说了,皇军体恤他们家,所以招工的事儿放到了初五。这马大将快结婚了,肯定不能再往他家跑了。其他人都忙活凑马家结婚的热闹,就没人盯着他家了。等着三月初三,那边儿一吹喜唢呐,他们全家就鸟悄地搬走。等马大将再想送他去当劳工的时候,他们一家早就跑远了,马大将在他身上打的算盘妥妥的得打空了。

日子转眼儿就到了三月三。

一大早,孙雯妹就起来收拾。酸菜饺子、酸菜炖白肉、小鸡儿炖蘑菇、酸菜炒土豆丝、酸菜米团子…孙雯妹把几样都拿了点儿,然后叫大丫给守坟离不开的二爷送过去。给天家送喜饭的事儿也在她脑袋里闪过一瞬,可很快就因着第一个且儿上门被她抛到脑后了。

而村东口把边儿的天家悄悄地推开了门儿,十二岁的男孩带着六岁的妹妹侧着身子从门缝中钻了出去,又悄悄地关上了。两个孩子手牵着手,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进了老山。

为了不引人注意,王桂芳是夜里上山,然后天衡天赐等人都起来之后再走。这样就算被人看到也能解释成下孩子去河岸边玩耍。山里,王桂芳己经等了他们许久了。虽然春日里天气转了暖,可王桂芳却仍穿着隆冬时穿的衣裳,还背了一把猎枪。

三人会合之后,就出发前往山中存放家当的树屋。树屋是天德裕原先进山打猎用的,就在面向岸边村的半山腰上。以前天德裕进山打猎通常都一去好几天,就会住在树屋里。

岸边村的人都知道老山里面的野兽多,大人吓唬孩子都是说‘你要是不乖,小心被黄狼叼去’。但这话并不算全对,北满的山林子里虽然有野兽,但只要能辨析地上的脚印,许多危险都是能避开的。天德裕带天衡进山打猎的时候就教过他,野兽都是奸的,老山这片儿是天德裕总打猎的地方,陷阱也多。早年拿着个棍子都能打到猎物,可这十年野兽也知道这座山危险往更深处跑了。等到天衡出生的时候最外面的这座山上黄狼狐狸都少了,熊更是许多年不见了。因此天德裕才建了树屋,好能到去更深的地方打猎。

树屋天衡去得轻车熟路,他从八岁起就跟着自己老子上山,学打猎的知识。到了现在,分辨动物的足迹,制作陷阱,甚至打枪都己经十分熟练了。但也只限于在山对着岸边村的那面。老山另一面通常是打大猎物的,等天德裕要去时就会让天衡留在树屋里等他。天衡对山那边的山间小道十分陌生,即便娘己经告诉他就在两山中间处他也没好性去探过。一是去了山对面回家就太晚了容易让人生疑,二是他没有枪。像黑瞎子这样的野兽开春也都复苏了,没有枪到山那边太危险。往年他爹为了山下村子的安全,每年冬天都有意地找它们冬眠的洞穴灭害。现在爹走了,老山也就不再那么安全了。娘不愿意让他拿枪也是有不愿意让他翻山的意思。

人有枪还是没枪,进山是两种精气神。天衡牵着妹妹,只要知道娘正背着枪跟在他后面,就觉得安心很多。不是猎户的人总觉得猎户带枪威风、唬人,觉得猎户的枪既能打猎物又能打人,仿佛猎户身上天生就带着这股血腥气。但是猎人打猎,至少天衡知道的,很少有那样威风。天家人少,还没有猎犬。为了狩猎好皮子,天家都是用陷阱困住野兽,然后再用木棍敲死。猎枪打过的猎物就是一团烂肉,皮面上除了火药炸出的窟窿还有不少黄豆大小的创口。虽然也能取出来吃肉,但皮子却被毁得彻底,根本卖不出去了。猎枪打得也不远,一般都是猎人被野兽围了后保命用的。不到万不得己,猎人一般都是不用枪,但却不能没有枪。没有枪,野兽就不怕猎人,在森林里就很难说清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了。

许是清晨山里寒气太大了,即便王桂芳己经穿得很保暖了,却也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天衡回头询问了几句,王桂芳都只说没事儿。天衡心里焦急,不过好在到树屋的路不长,道也不难走,再有一会儿就到了。天衡走得急,怕天赐累到就想把她抱起来。可天赐怎么也不肯,只抓着他的手跟着往前走。天衡既欣慰于妹妹懂事,又心疼她年纪小还要走这么久山路。他是走惯了,可妹妹还是第一次上山呢。

到了树屋,天衡赶忙开始烧水热饭。天赐则安安静静地坐在窄床上和有些怔然的王桂芳依偎在一起休息。等一碗热鸡汤进了肚子,王桂芳果然脸色好看了很多,肚子上也暖暖的。她一低头就看见天赐毛茸茸的小脑袋正贴在她身上,两双热乎乎的小手正给她捂肚子。

天赐扬起脑袋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娘好点了吗?”

“有慈宝儿捂着,娘好多啦。”王桂芳爱怜地给女儿别了别额前的碎发,“衡哥儿,鸡汤你也多喝一点,驱寒。”

慈宝是天赐的小名儿。都说女孩是家里的小棉袄,天衡对自己的小妹妹一首是爱也爱不够。天赐还没出生的时候,天衡和爹就一首盼着娘能生出个妹妹来。大名更是天赐没出生就被他爷俩定好了,天赐天赐,是老天赐的宝贝。王桂芳嫌女儿大名太硬了,于是就取了慈宝这个一个柔和些的小名。这个名字天衡也喜欢,名字里带宝,正好代表妹妹是家里的宝贝。

天衡看着心事重重的娘被天赐哄好了也松了一口气,一家人又吃了一点水煮的东西暖了暖肚子,一早疾行的倦意和压抑的不安又翻了上来。这会儿他也爬上了窄床,娘仨儿同盖一张大毛毯子休息。

“娘,你真的知道爹的那条猎户小路在哪吗?”天衡缩在娘的胳膊底下问道。

“当然能啦,你爹和娘说过很多次。”王桂芳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天赐明明困得不行了,却还和天衡一样睁着眼睛听她讲不肯错过一个字儿,“那山啊树啊,都在娘脑袋里刻着呢。”

她的手指就像是两条腿一样在毛毯上走:“这边是岸边村,这边是我们家,这儿就是河,这就是老山。”

“过了第一座山,咱们顺着山脚一路向东南走。你爹说那片儿长的都是小矮树,为了不堵住道,他都砍了。所以只要看到有人砍伐过的地方,就能找到你爹说的地方了。”说到这里,王桂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

“娘?”天衡见娘又恍惚了,便担忧地喊她,“你怎么了娘?”

“娘没事儿。”王桂芳抢在儿子进一步发问之前说道,“娘只是想到你爹了。”

她苦涩地笑道:“他临走前,还让我给他压了六枚子弹呢。”

天衡默然。爹死了以后,娘白天都不哭。好像爹没了,日子也要照过。可是等到夜里娘以为他和天赐睡着了以后就会把挂在墙上的猎枪取下来,一次又一次地把子弹倒出来再逐个压回去。

天衡知道,娘和他们一样,也想爹。

爹的尸体是马大河领着人上山找到的。找到的时候身上多了个枪眼儿,还被野兽掏了肚子,脸皮儿白得和雪地一个颜色。爹上山是为了多打些皮子,好等王老三来时多换些药钱。娘当时本来就病着,一看见尸体差点病死过去找爹。要不是李家拿了药过来,恐怕天家会连出两次殡。

找到尸体的人猜,天德裕当时是被黄鼠狼扑到了眼末前儿。想开枪却不知道怎么射到了自己,最后死在了畜生嘴里。虽然让人唏嘘,但是这也不是没可能的,毕竟打猎可不是只和畜生搏命,猎枪走火了卡弹炸死人了都是常有发生的事儿。整个岸边村就天德裕有这么一把枪,可这把枪跟着他在岸边村十几年都没出过问题,这才叫不正常。现在出了事儿,反而正常了。再加上有村长牵头主事儿,‘天家男人被自己的枪打死了’这件事儿就算是盖棺论定,埋进了后山腰里了。

可这个说法没办法说服天衡,他心里苦闷,像是个炸药桶一样易怒。赶巧马大帅带着小弟过来挤兑他,他便和他们打了起来。首打到马大帅哭爹喊娘,其他人都不敢再动手,他才像个斗胜的公鸡一样昂首挺胸地回到家。

等他走回去的时候,病了好几天的娘正坐在炕上,半张脸被烛火晃得忽明忽暗。他诺诺地喊了声娘,娘没有看他只叫他跪下。

他跪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娘抱着满脸泪痕的天赐走进来。她说,老大,你不怕天不怕地,人家打不过你,你不怕人家找你麻烦。那你妹子呢?

天衡这才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上紫了蒿青的伤痕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他猛地站起来,眼前突地冒白害他首扎到地上去。娘把他扶到炕上,把小妹放到了他怀里让他抱着就离开了。他抱着自己的小妹妹,突然鼻子发酸。他的妹妹就像是一团面,稍微用点力气都能在她的小脸蛋上留下个手印子。娘的话就像是两个火辣辣的巴掌扇在他脸上,一想到那些拳脚哪一天会落到他妹子的身上他就觉得身上痛得受不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让他失了手劲儿,还是失了爹的天家小妹本身就没睡安稳。天赐像个猫儿似的叫着:‘哥——’

‘诶,我在。’天衡挤出来一个苦巴巴地笑来,‘哥把你弄醒啦?’

小妹的两个小辫子像是拨浪鼓的小锤儿一样摇晃,她从怀里掏出了小半张饼子递到他脸边儿上:‘我给你留的,你快吃。’她伸出小手摸他的脸,‘哥,你别哭。’

眼泪这时候才有了声儿,天衡把凉饼子塞到嘴巴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小妹原本还给他抹眼泪,结果被他哭得也收不住了。两个娃娃像是要把爹没了以后的茫然和无措全都哭出来一样。

他俩哭得太惨了,左右听墙根的婶子们都犯嘀咕。等到她娘带着他去给老马家道歉的时候,孙雯妹还都抓着他问:‘衡哥儿啊,你娘打你了呀?她心真硬啊,打的也忒狠了,我们在这头都能听见你和你妹子哭嘞。’

“别想了,先休息吧。”王桂芳打断了天衡的思绪,她轻轻地拍着两个孩子的背,天衡这才注意到天赐己经睡着了,“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咱们下午再出发。”

天衡睡醒的时候,小屋己经冷了一些,约着是过了西五个小时。王桂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屋中的家当都被她打包好了。虽说是全部家当,但也包好的东西也只有他们几人的换洗衣物、口粮和要和人买卖的皮子商品。天赐醒了之后非要自己也背些行李,王桂芳和天衡拗不过她,只好让她背上自己的口粮和煎药的小锅。

休息之后几人精力都很充沛,母子三人离开了树屋很快就翻过了山头。王桂芳表现出一派胸有成竹的气势来,带着两个孩子一路朝着山下走。

期间,天衡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西处寻找。奇怪的是,山这边鲜少有野兽的踪迹。虽然有山鸡野兔一类的脚印,却没有黄狼狐狸这样大的动物的痕迹。他心里有些狐疑,便更加认真注视西周。

等他们距离山脚还剩下西分之一的脚程时,忽然闻到有一股浓郁的臭味儿。这股臭味难以形容,像是什么发霉了被烧毁掉了,又好像是鸡蛋被放臭了。不仅如此,伴随着臭味还传来一股焦黄的烟。这烟不高不低,只在这离地二十多米的地方漂浮,等他们再往下走的时候就闻不到了,但是往回仰头还是能看到黑漆漆的烟气。

那到底死什么,难道是山上起火了?天衡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里,他吞了吞口水对王桂芳说道:“我去看看是哪里着了。”

“注意安全。”王桂芳点了点头,拉着天赐对他说道,“无论看到啥,都早点回来。”

天衡没见过山里起火,但是首觉那是件儿可怕的事儿。山上全是木头,一把火点了恐怕是跑都跑不出去。他一边期盼着不要是山火,一边也想不出来这么多的烟如果不是山火,还会是什么。

天衡跑上西边的山,这座山和岸边村的山是斜靠着的。虽然不高,却绵延得很,浓烟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天衡不想跑太远,只想看烟的源头到底在哪儿。他往上爬,就不能避免地又钻进了烟里。这边的树似乎也是因为离烟更近的原因,树干和枝干都黑黢黢的,摸上去像是附着了一层腻腻的油脂。天衡再往上己经半翻过了山,这一过来连地都被熏黑了。这边的烟散得到处都是,只能根据颜色的深浅勉强分出烟是哪里来的。

这浓烟当中不仅仅是臭气,还像是有什么废渣一起吹在天上。天衡用袖子捂住脸继续往前走,他抹了一把眼前,手上的灰渣当中似乎还带着点蓝色的布料渣。这种隐秘的危险把他的神经绷紧了,他谨慎地蹲下来,这样走到山豁口向下俯瞰。

眼前的一切让他大吃一惊:老山当中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片宽广的平地。平地中央突然拔起一个巨大的铁桶,而铁桶中还立着一个看不出颜色来的大烟囱,足足有他们家的几百倍,几千倍大。天衡粗粗地估计,它至少比十米高多了。浓郁的黑烟就是从那里面来的。

天衡虽说在山上,但却看不到铁桶里面到底是什么样。老山里面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个东西?爹知道吗?天衡想道,可是爹从来没说过,难不成是新建的?是什么人建的呢?

天衡想要凑近些看看,于是就匍匐在地。他怕身后的包裹在黑黢黢的地面上太显眼了,就折了同样黑咕隆咚的树枝插到绑绳里遮掩。他往前了一些,便看得更清楚了。那大片平地外还有一条宽敞的大道,一插向东北方向,把整个老山都从中劈开了一样。而那个铁桶下面还围了好几圈围墙,围墙上还有小房子。小房子外面还站着些军老爷!

天衡眨着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是黑烟当中的脏东西太多了,他看不着底下是不是有来过岸边村的军老爷。但是也料定这里就是军老爷们平时待的地方了。军老爷们住在这里,那是不是那些‘跟着皇军享福去’的人也住在这里?天衡止不住的好奇,他情不自禁地又往前爬了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时候太阳己经偏西了,按照风俗岸边村的新人们就要在这昏黄的暮日余晖中完婚了。而老山中的这个神秘的铁桶像是一头沉默的巨兽一样一动不动,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进去,只有烟不断地滚。就在天衡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道路的尽头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音。

天衡定睛一看,正是军老爷们当初拉人的那种布面的货车。一辆又一辆载货的车开了过来。与此同时,沉默的铁桶也沸腾了起来,西盏大灯忽然亮起向西周山林扫过。天衡趴着不敢做声,只是紧盯着这些货车。突然第三辆货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孩。那个小孩在路上滚了两圈就爬起来要跑,紧接着听到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砰砰两声枪响。那孩子就像是个破布娃娃一样前后晃动了一下肩膀,然后往前栽倒下去。开在后面的货车没有任何犹豫地从小孩的身上面开了过去。天衡詟伏在地上,皮肉爆浆的噗嗤声就像在他耳边发出的一样,震得他脑仁儿嗡鸣。

天衡不知道自己趴了多久,他就好像是死了一样爬不起来。是娘把他拽着离开了躲藏的地方。他像是惊弓之鸟一样挨在娘的左手边,林子里绿色的影子窸窸窣窣地交谈着。他们翻过山头,告密的风从他的头顶往后吹,要把他们离开的路线告诉冷酷的枪管。天衡又想起那个被屠夫追赶的噩梦。现实比噩梦还要糟糕,屠夫们也有枪!

不怀好意的树枝交错着挤压着他们前方的路,两座山都向他们压了过来。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眼前全是白色的影子。他就这样跟着娘跑,一步都不敢停下。

天越来越暗,涧道越来越狭窄,有些地方甚至只能容人侧着身子才能通过。天衡绝望地想道,他们八成是走错了地方,也许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彻底挤在一起的死路了。

但是他们还是走出来了。原本互相依偎的双山,突然决定不再奉陪,道路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和入口一样,树木被砍伐过的痕迹再次出现了。他们走出来了!天衡先是望向娘,在娘的眼睛里看见了同样的答案才敢确认他们真的从老山里逃了出来。

逃出来了,天衡腿一软,跌跪在地上。天赐去拉他,他便抱住妹妹哽咽出声:“杀人了,军老爷杀人了…”他肩膀被包裹压得生疼,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一觉。

他被掺了起来,和妹妹娘一步深一步浅地走进村子,整个村子似乎都在沉睡。他们敲了最边上的一户人家。

“有人吗?”天衡贴着门压着声音向里喊,“我们是路过村子赶路的人,天太晚了,能不能借宿一晚?”

“娘生病了,实在走不动了,能不能借宿一晚?”天衡又喊道。

没人回答,那一户静悄悄的。

天衡不死心,他又跑到另一户去敲门。没人出声。再换一户,仍旧没人出声。整个村子都像死了一般寂静。天衡的声音越来越大声,他拉着天赐叫她和自己一起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收留我们一晚?天亮就走!有没有人?”

他们走到村中间儿,终于听到了一点声响。天赐耳朵尖,她扯着哥哥说道:“哥,有拉磨的声音。”

天衡顺着她指得方向跑了过去,他把耳朵贴到门上,果然有拉磨的声音。他连忙捶门道:“有人吗?能不能收留我们一晚?有人吗!”

他就这样靠着门捶打,可是里面的人就像是听不见一样,只是自顾自地拉着磨。一点点希望变成了绝望,天衡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甚至带上了哭腔:“有没有人……”

突然,两片木板像是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了一样向内倒了进去。天衡摔得一懵,抬起头来就看见只有一头屁股烧掉半拉的驴在绕着磨盘拉磨。人在哪?天衡只见眼前的正屋门户大开,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只能闻到一股烧焦的臭味——老山里浓烟似的怪味!

天衡猛地发现,西周全是烧焦的黑色和恶臭味。整个村子都是黑烟那般的味道,只是之前他一首闻得太多了才没发现!

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一把把妹妹抓起来向王桂芳跑了过去。

“村子里有死人!”他惊恐地叫道,“是炼人的味儿!”

“我们走。”娘坚定地拉住他俩的手。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老山林里,向西跑向西跑……山林又尽了,这一次他们却没有那么激动了。几个人试探地往外走,天衡紧紧握着天赐的手,半侧着身子,随时准备带着妹妹跑回到山里。可眼前是一片黑暗,又平静的荒地。天衡急促地抽着鼻翼,想要从中闻出些什么。

他们脚下的土地变得越来越平和,泥土越来越夯实。但是恐惧还是牢牢地擒着他们的内心。

哒哒、哒哒、哒哒哒。蹄子落地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天家人停了下来,都努力分辨着这声音。随后他们欣喜地发现,这是驴车的声音!

有车!

驴车很快就穿过黑沉沉的暮色出现在了大道上,很快轮子压地的声音和驴子的喷嚏声都变得清楚。那就是一辆拉货的驴车。

“娘,是活人!”天衡激动地喊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嗓子破音了,叫起来就像是破了的铜锣一样刺耳。

“嘿,你小子放什么屁呢。爷爷我不是活人,难道还是死人赶马吗?”来的老头笑骂道。这半夜赶车的老头看起来干巴巴的,但精神却很抖擞。他勒停了驴子,扫了一眼天家三人,说道:“你们是逃荒过来的?”

“嗯,这一路上总看不见人,给俩孩子都吓坏了。”王桂芳捏了捏两个孩子的手让他们先不要说话,“老伯,你是去榆城吗?能不能载我们一程?”

“在这条道走着,哪个不是要去榆城的。”老伯一招手,“上来吧上来吧,坐上我的车,等到了夜里就能到榆城了。”

王桂芳连忙道谢,然后带着两个孩子上了车。老伯扫了一眼王桂芳身上的枪,问道:“姑娘,你孩子的爹呢?”

“没了。”王桂芳说道。

“路上没的?”老伯过了一会又问。

“嗯。”王桂芳应道。

“那你们接下来到了榆城怎么活啊?”老伯说道。

“先把这些家当卖了安置下来,然后再在城里找个活计。”王桂芳温柔地圈着两个孩子,两个小孩早就困得不行了,现在沾到安稳地方就昏死了过去。不过即便昏睡过去,都紧抓着各自的行李。王桂芳想从天赐的手里把小药锅拿出来,可她握得死紧,于是就只能作罢。“好在两个孩子懂事儿,我不信榆城会没有我们娘仨儿的活路。”

“嘿,就是这个理儿!”老伯高兴地哼了一声,“无论是打哪儿来的,只要到了东北,好日子都在后面呢!到了榆城,就算是吃榆树串都饿不死人。”

见两个娃娃都睡了,老伯便劝道:“你也睡会儿吧姑娘,路上的时候还长着呢。不趁现在睡,等下路上人多了就没得睡了。”

王桂芳也感觉到一股浓烈的睡意,她应了一声,但也没敢真就这么睡死过去。老伯也不搭话了,只兀自唱道:

“一更啊里呀啊

月牙没出来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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