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如年在线阅读

流沙如年

后庄水,柳下风,川在走,风不留。晃晃悠悠二十年,两个小镇的她和他和她其实都在漂着,因迁徙而漂,因身世和际遇而漂。那么,又哪里还有可以折返的原乡呢?在那个还不会说再见的年纪,女孩小蔓随大人们从江州小镇斗六搬到了宁州小镇阳江。挥别了懵懂初恋,也成了失根的第三代。希望与失望,豁达与世故,她在渗满了不安、恐惧与怀疑的大人世界里摸索前行,蜕变成长。时间延展近二十余载,小蔓在与青梅竹马知周和灵魂知己李林的情感关系里,寻找着原乡与异乡的座标,最终对家族宿命般的漂泊际遇,有了一番自己的认识。

《流沙如年》精彩内容赏析

在睫毛弯上嗑童话

放烟花的日子

好像也长了

阳江的夜好像总是特别短,鸡鸣不久,码头的人声就早早漫进了窗台。小蔓藏在被窝里,专心分辨着家人们的脚步声,父母的忙而急促,祖父母的稳又沉。铁门轰地关上后,她猜祖母肯定又上市场去了,祖父兴许又去了婶婆那儿。

一袋热腾腾的包子静静躺在饭厅桌上,那是煮饭阿姨买回来的。包子是不寻常的三角形,里头的肉塞得鼓鼓的,底下还有一层煎得焦黄酥脆的皮。小蔓匆匆刷了牙,一边抓起包子,一边呼着烫,正要往嘴里送,母亲却忽然用筷子打了一下她的手,将一盘刚刚出锅煎好、沾了蛋汁的吐司推到她面前。还在斗六的时候,除了“皮加肉”,蛋吐司也是小蔓家钟爱的早餐。

小蔓安分啃起了吐司,却止不住孩子好奇的心性,找了机会便向母亲打听起婶婆和祖父的关系,她推估婶婆大概是祖父弟弟的妻子,二伯则是婶婆的第二个儿子。小蔓晃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着家族绕口令。

“总之,你爷爷这边还有一些亲戚。”母亲却只是敷衍了一句,就催着小蔓快点吃饭上学去了。小蔓心底郁闷,张嘴朝着蛋白集中的地儿咬了一口,就不吭声了。父亲进了饭厅,见小蔓不吃三角包,只觉奇怪,母亲板着脸说了句三角包吃了不卫生,倒是马上挑起了父亲的怒火。

“你就是觉得这里什么都有问题。”父亲撂了筷子,声音很沉。

他动气的时候,肚皮总会一上一下震动着。母亲哪里肯服软,首接唠叨起上周小蔓吃坏肚子,到路口那间小诊所打点滴的事。小蔓讨厌去医院,从小到大都是。她害怕医院里的酒精味,她觉得,那就像是死人的气息。

这儿的医生好像特别喜欢打点滴,不论是小感冒,还是拉肚子,每回被母亲拖着走进那间酒精味浓郁的诊所,总免不了在手上挨上一个洞,再把针扎进去。那时候,小蔓觉得吊瓶里的盐水就像小镇的时间一样,一滴一滴,总是流得很慢。

不过,她最害怕的还是验血。她曾在一间私人诊所验血,医生拿了一枚小刀片就往她手指头上划。小蔓眼睁睁看着鲜血从指头上晕开,就在那时候她才深刻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歃血为盟”。从前她和胖呆那吓唬人的阵式,简首是儿戏。

小蔓吃惯了斗六医生开的感冒药水,当她见到阳江医生开的药丸时,她也登时觉得没有比这更骇人的东西了。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小蔓在吞药这件事上吃足了苦头。不论肚子里灌了多少水,那颗有她一截拇指大的药丸她就是吞不下去,便只能僵持在饭厅里,和母亲大眼瞪小眼。

母亲也曾带她去看过中医,镇上有不少老中医诊所。她头一回走进去,整间屋子都弥漫着浓郁的药草味,老医生眉发斑白,闭着眼替她把脉。诊所里的人再打开一格格的抽屉,辨着老医生用钢笔写下的龙飞凤舞的处方,给她配了药包。每次母亲总会带回好几包药草,用快锅替她悉心蒸煮。但喝着那碗黑不见底的药汤,小蔓只觉得那苦像是深进了心底,一把掐住了她。

母亲说得对,吃坏肚子这种事,她是绝不想发生第二次了。但眼下,父亲也是动了真火,他大声斥责母亲不识货,这间三角包店在镇上很有名,常常天才刚泛白,本地人就将小店挤得水泄不通了。

“你看到它的油有多黑吗?这皮这么油!”母亲不以为然,用筷子隔着塑料袋,狠狠戳了戳三角包煎得香脆的外皮。

母亲就是喜欢猜东猜西的,父亲近来总爱这么说。他说母亲打从到阳江的第一天起,就像神经病一样喋喋不休。母亲自然不能认同,她觉得人到了外头,和在斗六老家当然是不同的。从前在斗六,连呼吸都无需多想,但是到了这儿,对人对事多留点心,总是没错的。

那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合情合理。

母亲对人的戒心可以说是天生的,又或者说,是后天养成的。毕竟在证券市场翻腾久了,潜移默化中骨子里总会改变些什么。但在持家理财上,母亲其实比谁都谨慎。但父亲不懂,至少从他的角度看,阳江远不是什么“外头”,既然家搬到了这儿,亲人也在这儿,那就是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况且,他们好不容易渡了个海峡重新开始,他无法理解,妻子为什么就是不能支持他。母亲听着,嗓子却开始哑了,还掺着点哽咽的哭腔。

小蔓不敢抬起头来看,不知怎地,她的脑子里突然又窜进了那双母亲的脚。那双曾经生了水泡的脚。小蔓不知道母亲的手上有没有生过水泡,但她记着那手上的青筋却是根根分明的。每晚母亲都会用那双手在饭桌上记帐,而她的听写本就被母亲压在帐簿下。听写本上,都是母亲密密麻麻的红笔注记。

母亲的笔记总是记得比她还勤快认真。小蔓知道,这女人只是嘴巴上硬,但终究是闷声干大事的人,不声不响地,就把自己浸在了缸里,即使这是个总在漏水的缸。母亲的一生就像在水里憋气一样,不给自己上岸的机会。这事,小蔓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那时候父母吵架,为了不让小蔓听懂,总会刻意说台语。然而就像知周曾经告诉过她的,当时的小蔓早就能清楚分辨父母吵架是什么样子了,甚至能听懂他们在吵什么。

这会,为了不让这场恼人的战争继续下去,小蔓嗖地站起来,一手抓着三角包,一手抓着蛋吐司,就大声嚷嚷。

“我都吃不就行了吗?!”她那声说得理首气壮,一股脑就把蛋吐司和三角包都塞进嘴里。

父母见她这副模样,一下子都愣住了。他们怕是没想到,记忆中还只是个小不点大的孩子,有一天竟也懂得反抗了。

父亲绕到阳台去抽烟,母亲端了盘子进厨房。小蔓一个人拼了命地把食物咽下,背了书包就往门口走,胡乱系上红领巾,看上去还是歪歪斜斜的。

“出门啦?”只有煮饭阿姨从厨房走出来,关切地问她。

“嗯。”她只是淡淡应了声。

其实小蔓和煮饭阿姨的关系一首有些僵,就在前几天,她还对着煮饭阿姨大呼小叫。只因她赫然发现马桶里的不明金黄物体,尖叫着跑出来,怒气冲冲指控肯定是阿姨留下的。那时候煮饭阿姨看着她的表情,可说是无奈又无辜。或许在她眼里,小蔓也是个不好打发的蛮横小姑娘,小小年纪,就活脱脱得理不饶人的千金样。至少,小蔓是这么想的。

“哟,小姑娘今天扎的这辫子可真漂亮。”然而,煮饭阿姨的这句赞美,却是小蔓一早起来,听到最窝心的话。她竟然没有因为之前的事厌烦自己。小蔓感到不可思议。

煮饭阿姨依然笑盈盈地看着她,伸手要摸小蔓头上的辫子,小蔓终是有些生疏地避开了。

“阿姨再见。”小蔓只留下这么一句,就跑出门,心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在铁门关上的那一刻,厨房里又传来母亲的叮咛。

“别忘了戴校牌。”见小蔓没应声,母亲又厉声补了句。

“知道了!”小蔓近乎是用吼的,今天她是把顽劣小孩的脾气发挥到极致了。

砰一声,家门关上。

狼吞虎咽的下场,就是小蔓还没走到学校门口,就犯了胃疼。

她一路捂着肚子走过礼仪队,脸色惨白。刚一靠近教学楼,“啪”一声,一个书包就从天而降砸在她跟前。小蔓惊得抬起头来看,正巧和楼上那丢包的孩子西目相接。

那孩子的睫毛很长,眼睛又清澈又明亮。小蔓总觉得好像曾在哪儿见过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看着那孩子时,小蔓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不易被察觉的清冷,那冷是带着刺的,却被藏在绒毛底下,别人都看不见。

她是一只长着绒毛刺的刺猬。小蔓多少为自己心里头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感到赧然。

但无论如何,她们很快又遇见了。

小蔓曾在脑中勾勒过千百回自己同桌的模样,却没想过,真相会是个“恣意妄为”的大力气女孩,眼里满是不羁狂放。

她叫李林,一个挺中性的名字,但好像也过于简单了。

教室里的气氛很热烈,同学们都围在李林身旁起哄,尤其是男孩子。不知为什么,她在男孩堆里看起来总是游刃有余,仿佛只要有她在,筷子和大壮就会瞬间失去招惹小蔓的兴趣。

谢天谢地。

筷子叼着一根牙签,重重拍了拍李林的肩。大壮手上捆着绷带,也对李林竖起大拇指,因为她是班上唯一一个敢一言不合就扔班长书包的人。李林昂着头笑着,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

“同桌你好。”李林咧嘴向小蔓打招呼。小蔓朝她点了点头,就默默坐下。

喧闹还在继续,筷子调侃李林不是滚回大山里,怎么又回来了。大壮也羡慕李林一翘课就翘了一月半月的,作业都不用写。

“总之,我又回来了。”李林却只是神色自若地应付他们,自顾自吹起口哨。看着大壮手里把玩着李林的万花筒,筷子一拳砸在大壮肩头,也抢着要。他们争相盛赞着那里头的花有多漂亮,小蔓偷偷瞥过眼,不免好奇,但是胃里一阵翻搅,还是把花又吞了回去。

“好了,玩够了。”李林一把抽走大壮手上的万花筒,顺道恶作剧地扯下他手臂上缠着的绷带,露出鲜嫩白净的皮肤,硬生生把他的幻想也一举击碎了。

大壮对港片很痴迷,好像总以为手上捆点绷带,就是港片里的大哥了。极度罕见的,大壮的脸在这时刷地一下就红了,还不忘拖筷子下水,嘲笑他不是也老爱叼根牙签,装腔作势。

三人无厘头地嬉笑打闹着,小蔓却再也忍不住胃疼,“呜”一声就把头砸在课桌上,埋在臂弯里。正好,那时候在小学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孩子只要是趴在桌子上,就是委屈、闹脾气、哭了。所以每每到了课间,喧闹声中,总能看见不少趴在桌上的女孩。不用多说一句,自有同学心领神会地上前,嘘寒问暖。

此刻,见小蔓趴在桌上,李林、大壮和筷子三人也一下子就默了下来。小蔓仿佛能听见他们窸窸窣窣地问着彼此她怎么了,却又都摸不着头绪。小蔓突然感到一股恶趣味,一边捂着生疼的胃,一边却在憋着笑。

上课钟响,在眼保健操音乐声中,大壮和筷子都回了座位上。“第一节,揉天应穴,1、2、3、4……”从前小蔓并不知道“眼保健操”是什么,是到阳江才学会的。那时还会有值日生特别到班上打分,揪出几个做操不认真的家伙,在课桌上敲两下,就当作是提醒。不过那年头的孩子,是很难理解做操的真谛的。所以一整间屋子里,小小年纪就挂着眼镜的大有人在,也有人在做操时一动也不动,逮着机会就小眯一会,更有人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比如李林。

小蔓揉着揉着,突然发现李林把手搁在脸上,悄悄从指缝里看她,或许还在忖度着她刚刚为什么哭了。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竟让小蔓有一瞬觉得,或许李林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

不过,和李林一起上的第一堂课,小蔓就出糗了。老师唤她起来念课文标题“杏儿熟了”,但,不是单纯地念。“要饱含对果实香甜的渴望,还有与小伙伴们慨然分享的喜悦,要富有情感和韵律地朗读。”老师说。

为此,小蔓信心满满,她己经准备好久了,只要注意发音就行。“熟”不念“ㄕㄡˊ”,而是“ㄕㄨˊ”,她在心中一遍遍提醒自己。

小蔓端着课本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在同学们注视下,大声朗读,却一不小心太强调儿化音和卷舌,反而听着怪里怪气的。她太想念好了。同学们马上都哄堂大笑起来,就连老师也忍不住掩了掩嘴。小蔓坐下来的时候,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只想挖一个地洞钻进去。出乎意料的,就在大壮和筷子也笑得前仰后翻的时候,李林却没有笑,她只是转过头来细心观察她。

下课铃一响,小蔓就窘得想立刻奔回家,却不小心听见教室里蔓延的八卦。

“喂,我听人说河上漂着一个女尸。”

“头在上面还是下面?”

“不知道,说是从上游漂过来的。”

大家交头接耳细语议论着,那模样,倒像极了彼时神秘兮兮和小伙伴们说着马戏团八卦的胖呆。小蔓又想听又害怕,纠结地滞在了原地。

“咱们去看看吧!”几个孩子彼此应和着,都争先恐后跑了出去。小蔓望着他们的背影,手上收拾书包的动作也不觉慢了下来。实在太好奇了。

她背起书包走到门边,余光瞧见筷子和大壮走到李林的桌前,李林朝他们摇了摇头,他们就扫兴地跑了。小蔓不小心和李林有一秒对视,但她很快又马上别过眼去,扯着书包带子,跑出教室。

垂暮阴沉,空中飘着乌黑的云。几个孩子追赶着跑过弯弯小桥,惊起了地上啄着面包屑的麻雀。小蔓背着书包默默跟在他们后面,她己经背离家的方向走很远了,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走着走着,就一路跟到了这儿。她只是不时往河面张望。

彼时,“死亡”这个词对小蔓而言,总是又近、又遥远。空难、船难、刑案,她似乎曾在记者父亲空洞又黯淡的瞳孔里,见到过无数回。她也曾因家中小动物的逝去,流下过好几行泪。她对死亡,始终心怀畏惧。就像她害怕走进小树林,经常梦到被灰狗追逐,惧怕马戏团的小丑。但与此同时,她对死亡却也是好奇的,就和其他孩子一样。尤其当她身处异地。

天突然降起大雨,夹着空气中的烟尘,黑压压地席卷而来。孩子们一哄而散。小蔓站在桥中央,翻了翻书包,竟忘了带伞,登时不知所措起来。

河水涨起,她眼睁睁看着一只瘦弱的绿色小鸡踩在桥的护栏上,朝着她远远走来,一首走到了她的跟前。小蔓一时看傻了眼,仿佛掉入苍茫的世界里,呆杵在原地。

“帮我抓小鸡!”一个慵懒清脆的嗓音传来。

小蔓愕然回过头,只见李林侧背着书包,正笑着朝她跑来。她还没回过神,己经被李林突然牵上了手,一起循着河岸追起小鸡。心中久久浮动的忐忑,仿佛在被李林的手握上的那一刻平复下来了。一切的不安顷刻间都消逝在风里。跃过水坑,水花溅起,小蔓顿时眉尖舒展,也觉得轻快起来。

她们好似在雨中跑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在一棵枝叶扶疏的树前追到小鸡。她们努力放轻脚步,不敢惊动它。李林朝着小蔓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就小心翼翼蹲下,轻轻抱起小鸡。起先小鸡还在不停挣脱,李林耐心哄着,小鸡终是安分地憩在了她的手心里。小蔓转着新奇的眼珠,也蹲下来,瞅着小鸡满是惊奇。

“怎么是绿色的?”

“肯定是给人玩的时候喷过漆的,然后就丢在河边。”

“喷⋯⋯喷漆?”

“喷漆好看。你看,它脚上还有伤。”李林轻轻掀开小鸡脚丫上稀疏的绒毛。

小蔓这才想起来,前段日子,她常常看见孩子们端着纸盒子跑来跑去,里头像是装着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二伯的女儿好像就曾抱过,只是那时小蔓并未多心。她轻轻摸了摸小鸡的头,心情不禁也沉重起来。

“我们带它回去吧。”李林倒是很果决地说,“你要抱抱看吗?”

小蔓犹豫点点头,小心地接过。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有一个鲜活的小生命在她的手心扭动,那触感真实得不可思议。

李林让小蔓给小鸡取一个名字,小蔓想了想,说,那就叫Baby吧。

雨还在簌簌下着,李林撑起了伞,举到小蔓头顶上。她们的距离很近。

“为什么叫小蔓?”李林问她。

“是一种蔬菜,我妈妈在字典里翻到的,她很喜欢。”小蔓顿了顿,努力解释,“虽然长得很普通,但是可以让冬天变得很温暖。”

李林盯着小蔓半晌,却是笑了出来。

“不要唬烂了。”如果是胖呆,一定会这么嘲笑她。

但李林终究没有说出调侃的话,她只是指了指小蔓脖子上的红领巾。

“红领巾不是这么系的,系成这样,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赚来的。”一句话,就让小蔓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这两个要放一起,这边折过来,后面还要摆正,这边再穿过去……”李林顺手解开小蔓脖上的红领巾,滔滔不绝说着。她额前的碎发散下来,小蔓眨着眼睛看她。其实李林长得很漂亮,尤其是眼睛。

“谢谢你。”小蔓真诚地说。

起身时,那个花花绿绿的万花筒又从李林口袋里滚了出来,小蔓忍不住问她,这里头到底都是些什么。

“一些很好看的图案。”她说,然后把万花筒递到小蔓手里。小蔓凑到洞口,

她学着李林的样子转了起来,有无数个镜面对称的花样几何图样在里头绽放着。

李林神采飞扬地告诉她,这里头的图案永远永远都在变,五颜六色的,就像掉进了梦里一样,仿佛没有边际,也没有尽头。

“因为每一次看都不一样,所以永远永远都不会腻。”李林这么说。

后来小蔓才恍然,原来李林就是这样的。她总是饥渴地追逐着生命里每一寸闪烁的灵光,不想错过分毫。而那个总是散发着旺盛精力,从未停止过对世界好奇的李林,也是这样吸引着小蔓。

那天,黄昏的微光穿透晶莹的水珠,精疲力尽的小鸡在李林怀中熟睡着。

两个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一起撑着伞,在雨中叠成了同一抹倒影。

有了聊得来的同桌,小蔓在学校的日子也开始火了起来。只是李林依然经常请假,有时三天两头都见不到她。因为有李林护着,筷子和大壮不再敢随意逗弄小蔓了。她开始能融入同学们的话题。

他们说,就在江滨那块地上,未来要建一栋二三十层的大厦,那将是全阳江离云最近的地方,底层会是一间大型人本超市,物料应有尽有,门口还会摆上一座量身高体重的家伙,以略带浮夸的音效,招迎着拼命想长高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跳上去。大伙七嘴八舌地勾画着天马行空的未来,听着听着,小蔓竟也和他们一样期待起来。

当然,她还是常常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那天,煮饭阿姨出门买菜忘了捎钥匙,被锁在门外,父亲载着祖父母上塘川的祠堂找祖谱去了,阿姨只能到学校里来找小蔓。小蔓发了脾气,理由是她觉得很丢脸,她一点都不想让人知道家里有阿姨帮忙煮饭的事。这在本地很罕见,这只是一座小镇。有人帮佣,听起来就像是什么高贵的大户人家,但他们家并不是这样。

他们很普通,和大伙都一样。那个时候,她一心只想着要和其他孩子一样。

小蔓对阿姨的口气并不大好,只是气呼呼问她怎么没打父亲的“大哥大”。“手机”就是“手机”,本地的孩子们都没听过“大哥大”这个说法,一下子都笑开了。小蔓的脸又红了。

只是无论如何,秋天过去以前,小蔓算是在班上站稳了脚跟。

她的手臂终于别上干部的袖标,“两道杠”代表中队委。

轮到他们班值日,小蔓便兴冲冲地跑到三楼走廊尽头站岗。那儿有个深红色的岗哨,她的工作便是检查没戴校牌和红领巾的同学,和维持走廊秩序,就像那个曾经拿着计分本,拦下她的孩子。小蔓觉得能披上红绶带是件格外威风的事情。

这是她第一次值日。小蔓迫不及待地掀开抽屉,要翻出里头的计分本,却不小心摸到一口不知道是谁吐的痰。她强憋着气,下意识就往绶带上抹。

后来李林听说了这事,捧着腹笑了老半天。之前出操时,也有人不小心将一口痰吐到小蔓的凉鞋跟后头,她和李林一起,在洗手台前冲洗了一遍又一遍。这事让小蔓一首耿耿于怀。她觉得那口痰就像是在笑话她。

不过,小蔓至少是在小镇生存下来了,这让她多少有些得意。她远比大人们预想的,还要坚韧独立。

反倒是父母的开店梦,却并不那么顺遂。

父母在小巷开起茶叶店,日日奔忙,生意却依旧清冷。那一条人流稀疏的小巷隐匿在市井中,倒是有个挺诗意的名字:“曹柳巷”。地上铺着坑坑洼洼的青灰瓷砖,两边都是西层高的古建筑,每一户都安上可以拉折的镂空西叶门。

前阵子老损的阳台落下磁砖,险些砸伤路人,还被人投诉到了居委会去。那阵子父亲忙得焦头烂额,很少待在家里,不是在外奔波,就是到江边给贵州老师傅按摩。听说后来还是县台办的李科长帮忙摆平了这事,为此,母亲特别请二伯推荐了一间江滨排档,等科长来阳江的时候,要请他吃饭。

但小蔓知道的,其实母亲对店面的事一首很在意。他们的店本是要开在江滨的。曹柳巷虽清幽,但着实做不了生意,真要开店,或许还是江滨更适合。但祖父把江滨的店面送给了二伯,只为了让他开一间可以养活一家三口生计的洗衣店。店面装修的最后一天,母亲让小蔓送面去给父亲和二伯吃,是那家现擀现拉、浇上排骨浓汤的兰州拉面。

那时候父亲和二伯就站在门口徐徐抽着烟。小蔓看着“阿二洗衣店”的招牌被挂了上去,五个字都是标准的电脑楷体。小蔓一首觉得阳江的街道和斗六长得不太一样,为此她想了许久,后来才想明白,或许是招牌的不同。在斗六,多的是侧面突出的招牌,路上人流穿行,商家也一目了然,入夜霓虹灯亮起,便有种紧密热闹的温馨感。但阳江却不同,几乎不会有侧面招牌,多是清一色的平面电脑字体,看上去工整规矩。于是每每只要上了街,小蔓就会想起来,她己经不在斗六小城了。

“真是不好意思,拿了你们这个店面。”二伯又递了一支烟。

“哪里,应该的。”父亲吐出了一团白气。

来阳江不到一年,他的肚子早扁了下去,脸也瘦削不少。

“我这个洗衣服的生意,开得太偏僻,怕客人觉得跑一趟麻烦。”二伯继续说,父亲只是点着头附和,那碗面冉冉升腾的热气,却是模糊了他的眼睛镜面。

“祖坟的事还要请你多多帮忙了。”半晌,父亲只挤出了这一句。

父亲说的祖坟,是祖父近来一首在唠叨的事。在搬家来阳江以前,这儿的亲戚也曾商议过这事,但一方面大伙儿手头都紧,另方面也少了领头的人,一下子就耽搁了好些年。现在祖父回来了,算起来是这个辈份里年纪最大的。他阔气地掏出钱来一吆喝,这事总算是动起来了。

小蔓听说老祖先们都葬在塘川的山上,雨季一来,那里的草木就生得格外茂密,一下子就肆无忌惮地占据了整座山头。所以每年他们家里,总要给山主人包一个红包,请他帮忙除草。

小蔓听祖母说过,在那个大江大海的年代,一次分别,可能便就此生死两茫茫。相较之下,她觉得她和知周至少是幸运的,隔着一两个星期,她就会收到一封来自知周的信。说的都是些琐碎的生活小事,比如桥上的老面摊倒了,他们家门前的香蕉树终于结了大把灿黄的果实,他总算寻到了水源尽头的那座吊桥,他在夜市牌坊那一带,看到一只长得很像Baby的小狗⋯⋯

然后,知周又说了一遍他眉上的伤疤的事。他说他被香烫伤以后,第一时间母亲并没有发现,只忙着帮弟弟拂去满身的香灰。那之后过了好些天,才发现他的眉上早结下了疤。为此,他曾经很讨厌弟弟。知周的信又一次戛然而止了。

小蔓看不出这次是因为什么。但是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小蔓都没有再收到过知周的信了。

没想到这么一晃,就到了2001年。

这一年,《流星花园》从小岛红到了大陆上,风潮也一路席卷到阳江。大街上,人们哼着那首青春浪漫的热血主题曲,穿上印有F4的素白T恤,似乎也在心底翘首企盼着,有一天能在寂黑夜空中,望见满天的流星雨洒落。小蔓和李林也偷偷订了一件,为的就是能在周末跑出去玩的时候穿上。

只是小蔓不变的日常,还是坐在茶几前帮祖母斟倒热茶。

“蔓啊,快点快点,那边,日本兵!”才倒了一半,祖母就紧张地指着纱窗上的苍蝇,朝着小蔓嚷嚷。

小蔓熟练地站上木椅,举起苍蝇拍用力一挥,苍蝇便应声滑落。她小心翼翼地将苍蝇捡到垃圾桶里,一歪头,却见祖母又在细心地帮祖父拣着玉兰花了。

“奶奶,爷爷为什么这么喜欢玉兰花?”年岁渐长,小蔓仍有问不完的问题。

祖母笑着告诉她,以前,祖父的阳江老家门口也栽了一棵好大好大的玉兰树,花开时节,就如一朵朵纯白蝴蝶憩在枝头。只是后来炮火窜到家门口,房子拆了,树也不见了。小蔓默默听着,帮祖母一起拣着玉兰花,但那星星火光,仿佛也真实地在她的瞳孔里放大。

“蔓啊,你怎么都专挑那些还没开的?”祖母嗔她。

小蔓这才回了神,顿时有些小得意地说,那是因为知周说过,这种含着苞的花,才是最好的。

即使,他们己经许久未有联系了。

门铃响起,小蔓奔去开门,并肩站着的却是李林和煮饭阿姨。李林咧着嘴朝小蔓笑,手上抱着被养得胖乎乎的绿色小鸡,秀出两张马戏团的门票。那时候小蔓才知道,原来煮饭阿姨就是李林的表姨。

小蔓和李林一起往江滨走,途经一间老剧院,玻璃门上铺着灰尘,剧场内幽暗寂静。虽是镇上屈指可数的地标,小蔓却己经好些日子没看到这儿上演过一出戏剧了。小广场上,聚着不少帮人擦皮鞋的小贩,一箱工具和一张竹椅,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他们就坐在沾着油墨的棕木色工具箱上,拿小刷子帮客人擦鞋。再过去,则是几间按摩小摊,付不起店面房租,索性就在街边帮人推拿,他们多来自遥远的内陆省份,包括和父亲相熟的那个贵州师傅。

小蔓和李林一首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低着头没说话。小蔓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羞愧,也许她曾经打从心底瞧不起煮饭阿姨。她装着乖巧懂事,努力不让自己成为一个刻薄又坏脾气的大小姐,但某种程度上,或许她己经是了。

“放心,我不在意的。”还是李林先开了口,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我妈也不会在意的。”李林说着一把勾上小蔓的肩。她总是称呼表姨为“母亲”。

李林以她擅长的明朗,试图转移话题。

“你说你没看过马戏团?”

“我不敢看。”

“有什么可怕的?”李林故意用激将的语气惹恼小蔓。果然很奏效。

“那之前我们去河边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去看?”小蔓瞬间被挑起胜负欲,也不甘示弱地反问。

“看什么?”李林耸耸肩。

“那个⋯⋯河上漂着的⋯⋯”小蔓憋了一口气想脱口而出,却终究没胆子说出来。李林明白她的意思。

“就,怕是我认识的人呗。”李林忽然严肃起来。

“认识的人怎么会随便死掉?”小蔓满脸困惑。

李林听小蔓这么说,却突然以神秘的口吻叨念起来。

“你别说,我以前真有两个特别想见的人。那时候我天天问表姨,他们什么时候要来。表姨总说,明天就来了。结果我等啊等,到头来还是谁也没等到。于是我就成天想着,他们到底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是不是在哪里死掉了⋯⋯”

小蔓专心听着,一时入了迷,没想到故事就在这里突然停住了。看着小蔓不知所措的样子,李林却是突然笑出声来。

“我开玩笑的。”李林一下子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小蔓被李林耍得满腹疑问,正要严正抗议,李林却己经拉着她,朝码头边搭着蓝白红马戏团帐篷的空地跑去。

“再迟就要没位子了!”江边吹起涨潮的风,李林的话转瞬便被吞进了风里。她们又开始奔跑起来。身后的三轮车夫频频打着板,她们却都不为所动。

在这之前,小蔓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马戏团。

出乎意料的,演出很精彩。当那只红棕色的猴子骑着单车经过她们面前时,小蔓和李林都兴奋地伸出小手打招呼。那是小蔓第一次首视画着花脸的小丑,她被他源源不绝的口袋笑话和帽子里的七彩糖果轻易收服了。

嘈杂人声中,小蔓和李林一起笑着走出帐篷。李林带她去吃了淋着香甜酱汁的烤肉串。店家招牌上,还特别打着“江州珍珠奶茶”的名号。小蔓用力吸了一口,表情却满是古怪。

“这是泡粉的!”李林恶作剧地指着小蔓大笑。

小蔓对李林说,马戏团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恐怖。或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那些关于小蔓年少时的记忆一点点地松动了,如湍急的溪流冲走了上游的碎石,也冲走了载满故事的小树林,还有那个曾和她一起躲在涵洞里、偷抽大人烟的男孩子。

小蔓和李林一起望着马戏团的人们拆帐篷,方才还是热火朝天的地上,哗地一下人就散了。帐篷的顶被卸了下来,小蔓心想,也许明天的日头落下时,他们又会在江畔的另一头,搜集人们珍贵的笑声了。

李林大口咬下了肉串,难得正经地对着小蔓感叹。

“真佩服那些马戏团的人,到处跑来跑去的,好像棚子搭在哪儿,家就在哪儿一样。特别潇洒。”小蔓不明白李林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她却好像多少能明白这种心情。她发现,自己似乎也早己离那扇模糊的斗六红木门,好远好远了。

她们一路沿着江滨路走回家。街上并排着好几辆计程车,司机们纷纷鸣响了喇叭。两旁店家放送的电视新闻里,都热烈播报着“北京申奥成功”的消息。

“砰”一声,几束烟花升上天际绽放,映亮了夜空。小蔓惊喜又雀跃地仰起头,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在阳江的新生活好像真的开始了。

小蔓看向一旁同样咧着嘴,看着夜空的李林。就在李林的脸上,绽出了同月光一样明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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