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香如故

春雷响彻云霄，暴雨如注。

自景元元年今上登基取消宵禁以来，京城便成了不夜城，清明湖畔夜夜笙歌，灯火通明。

然而近期国丧缘故，往昔热闹皆被雨声掩埋，雷雨化作湿淋淋的巨兽，一口吞没了整个上京。

“看来今夜是不会有生意了。”挂在房梁上小憩的小精怪顺着门框滑下来，身高堪堪过了三尺，身量容貌正同人类垂髫小儿。

久坐雨帘之下，身上难免沾了潮气，他晃动脑袋上蔫了吧唧的黄色小花，短腿跨进门槛。

这是一间香铺，除却进门一张柜台，便是一座五尺高错金铜博山炉摆放于大堂正中，袅袅轻烟缭绕于起伏的山峦间，香气清冷。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夜雨湿寒，香气更为浓郁，小精怪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嘟囔：“怎么换了冷香。”

言罢推动门扇准备关门，脑袋上却挨了一记暴栗。

“今夜有客，关什么门，不想吃百宴楼的酒酿烧鸡了？”

“唔！”小精怪捂着被敲痛的脑袋，看向身后身着玉色齐腰襦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名玉娘，乃是这家香铺的掌柜。其容貌清丽，身姿窈窕。

“下这么大雨谁还来买香啊？”

玉娘啃了一口手中脆梨，在柜台后坐下：“别说雷雨，便是刀山火海也拦不住有情人。

这可是我们搬来上京后的第一单生意呢，若是不来，下个月咱们娘俩可就要上平安街要饭了。”

话音刚落，玉娘脸色微凝，把吃剩一半的梨塞进小精怪嘴里，弹指间，一顶幂篱己凭空戴好，长纱遮住容颜。

男人乘马车而来，但架不住雨势太大，几步路步入店门也湿了衣摆，乌靴表面泛着水光，然而鞋底踩到店内地板却未留下任何水迹。男人眉间写满愁绪，自是无心关注到这点细节。

“掌柜，三日前一位小厮来递过拜帖，我今日来买香。”男人约莫三十上下，束冠戴玉，容貌俊美，气质尊贵。

玉娘隔着轻纱不动声色将其一番打量，莞尔一笑：“今日己是头七，阁下若是晚来两个时辰，便无力回天了。”

男人怔怔一愣，目光带着冷意和探究看向掌柜。

瞬息间，掌柜从柜台后出现在柜台前，纤纤素手微微一抬：“里面请。”

男人愣神间，那抹玉色身影己在西五步之外。

踏入一间素雅厢房，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冷香，男人环视一圈，却并未见到香炉。

落座片刻，约莫五六岁的孩童入室奉上一杯白水，掌柜道：“酽茶味重，气味与香气相冲，是以店内从不饮茶饮酒，只饮白水。”

“无妨。”男子并不在意，从袖中取出大额银票放于案上，“千金以备，请问掌柜如何买香？”

玉娘不讲闲话，递出一根银针：“以指尖血溶于水。”

男人接过银针，毫不犹豫刺破指尖，将血滴落水中。

玉娘拿过血水，蘸水在桌面画出一道符，问：“名字？”

“周幼娘。”

“生辰？”

“隆德二十年五月三日申时一刻。”

“居所？”

“上京皇城……”

玉娘抬眼。

男人低垂着眉，声音略低，继续道：“凤仪宫，后迁居所安华殿。”

指尖写下最后一笔，水迹轰地被点燃，发出蓝色火焰，室内香气骤然浓郁，男人忽觉冷意，而眼前火焰中冒出缕缕白烟，在空中形成一道人影。

“是她么？”玉娘问。

男人双手微微颤抖，想要伸手去拦那一抹极易飘散的影子，最终按捺住，点头：“是她。”

玉娘注视着那道飘忽的影子眉心微蹙，吹一口气烟尘幽幽散尽，她才道：“死者生前并无求生之意，是自尽？”

男人双拳紧握，喉咙发紧，半晌未吐出一个字。

玉娘了然，首言道：“即将过了头七，又是自尽，她的魂己然快要散尽了，这生意我做不了，圣上请回吧。”

趴在门框外偷听的小精怪诧异地睁大眼睛，这可是玉娘第一次拒绝客人呢。

拒绝了的话是不是就没有百宴楼的烧鸡吃了？下个月他们要去要饭了？！

小精怪急切地在原地转圈圈，又不敢进去，忽然里头喊他：“团子，送客！”

团子飞奔进屋，只见那位贵客唇角紧绷，语气恳求：“若是钱少，我可以再加，十倍百倍，但凭开口。”

玉娘轻轻一笑，摇头：“并非我有钱不赚，实在是无能为力。”

男人沉声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倒是也还有……”玉娘沉默少许，犹豫着道，“圣上若是能拿出皇后娘娘一件生前用物，以气炼魂，或许还可试一试。”

是日辰时二刻，雨停风止，天色破开一抹晨光，朱天基复返兴隆街香铺，三扣门，一扣一顿，一声重，两声轻。

片刻，大门应声而开，那孩童引路，请朱天基进门。

照例是一杯白水，朱天基当即要咬破手指，被掌柜阻拦。

“时辰还早，炼魂需等太阳落山之后。”掌柜仍戴着幂篱，看不清面容，声音透着死死疲乏，“我听闻圣上与皇后两小无猜伉俪情深，但据我所观皇后生前去意悲决，敢问圣上是为何？”

朱天基拢在大袖中的手紧攥金钗，凤头钗尾端尖锐几乎要刺破他的手掌。

面前这女子虽称他圣上，语调间却并无尊敬，但朱天基无心追究，比起冷淡的疑问，心口处传来的钝痛更让朱天基难以承受。

他垂下头，脑海中涌现出幼娘死前见他的最后一面，无恨也无怨，只有潮涌般的悲伤。

而他当时并未关心，他被怒火烧昏了头脑，最终逼死了幼娘。

室内香气愈发浓烈。

“二郎。”沉默间，一声熟悉的呼喊在耳边响起，朱天基猛然抬头。

幼娘神情哀伤望着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悲戚笑容。

“幼娘？”朱天基恍惚瞧着她，如梦似幻。将要起身，雨后清风骤然吹散浓郁冷香，只余一丝冰凉拂过朱天基脸庞，如同幼娘再无温度的手。

朱天基顿时清醒，再度看去，对面哪有幼娘，分明还是香铺掌柜。

玉娘饶有兴致一笑，对当今天子道：“千金我不要了，圣上，我要与您换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