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小乞丐

重昭十九年腊冬，我认识了一位公主。她坐着马车，穿着粉红色的夹袄，脸冻的有些红。

她下了马车笑脸盈盈的向我走来，吩咐丫鬟给了我几个热乎乎的饼子。我捧着饼子，连忙跪着给公主谢恩:“谢谢公主大恩大德！谢谢公主大恩大德！”

她扶着我起来，笑对我说，“你不要和我客气嘛，我是来和你做朋友的。”

我有些目瞪口呆，她是高高在上金枝玉叶的公主，我是人人打骂人人唾弃的小乞丐。

不仅是我有些骇然，她的丫鬟禁不住皱眉头，“公主，您身份高贵，怎么能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呢。”

她嘟着嘴一脸不满，“槐香，不许说我朋友。”

丫鬟住嘴了，只是瞧我的眼神满满的嫌恶。

见我低着头不说话，她又蹲下来说，“我叫昭明，你叫什么呢？”

我不说话。我没有名字。我无父无母，前几年遇到了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中医，他瞧着我可怜，便将我收留了去。我就这样吃了几天安心饭，过着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老中医告诉我我天生有心疾，许是这样我爹娘才不要我。

后来老中医死了，我没有了家，我又成了一个人见人打的小乞丐。我流浪到了富元街，在这片地带我认识了一个和我一样被爹娘抛弃的乞丐。同样的，我们也没有名字。他流浪到这片地带时，这里己经有西个乞丐，所以乞丐们都唤他小五。而我呢，是第七个摸索到这里，自然而然的，我就成了小七。

良久，我缓缓开口，“我叫……小七。”

她等我开口等了好久，却并没有不耐烦。她的眼神还是一如刚才那般澄明透亮，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又紧张的低下头去。

见我不说话，她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道，“我是瞒着父皇母后偷偷跑出来的，我就住在附近的水云客栈。你如果想找我玩，找客栈的姊姊说我的名字就好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果然她只带来了一个丫鬟，一个侍卫。她也真是福大命大，路上遇到歹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慌忙又把头低下，久久不语。她吩咐丫鬟给了我暖烘烘的棉袄子，离开了。

小五同我最是要好。我回到了乞丐窝，分给了他几块饼子。我不是不愿和其他乞丐们分享，只是他们独成一派，对我和小五拳打脚踢，我们苟延残喘的活着，每每看到次日的阳光，就己经是人生中的美事。

小五见我来了，肮脏的脸上有些惊讶，“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饼子？”

我不说话，只是抠了抠手上起的冻疮。冬天来了，冻疮很痒，深夜里我蜷缩着身子，不住的抠嗖着冻疮。

小五叹息一声，将饼子分成两半，大的给我，小的是他自己的。

他年长我三岁，事事让着我，我们挨打时，他也会全力护着我。我没有唤过他一声哥，只是叫他小五，小五。

冬天的夜晚星子也很少，我和小五一起盖着公主赏赐的被，沉沉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什么是美丑，也不知什么是善恶。但我不得不承认，昭明公主从马车下来时明亮的眸子与出尘的容貌，我第一次对美有了定义。

我当时一定很狼狈。我的脸上定是脏兮兮布满灰尘的，我的衣衫是破烂不堪露骨的，我的头发是乱糟糟的，我有些绝望。

我一连五天没有见到这位公主。她也不是常来，有时是三天不见面，有时是半月不见面。

她来了，也和我一样不说话。只是沉默的递给我饼子，我也只是跪下谢恩。除此之外，我做不到其他，她也不会需要。

小五终于起了疑心。他很是严肃的问我，“这些东西到底哪儿来的？”

我沉默了又沉默，“一位公主给的。”

“哪个公主？”

“昭明。”

小五不说话了，和我一样又是沉默。良久，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离他们远点。我们和他们……有着云泥之别。”

我点点头，小五的话无论是我还是公主都心知肚明。

就这样我和小五竟然奇迹的熬过了寒冬。

春天到来，百花伊始。我很享受春天，小五也是。春天就像我和小五的生命一样，短暂的，却是充满希望和热忱的。

我又一次遇到了那位公主，她脸红扑扑的，手里攥着两串糖葫芦，“呐，给你的，还有你的朋友。”

我不敢接。只是呈跪拜姿势，一动不动。

她似乎觉得有些无趣，掰开我的手强硬的将糖葫芦塞进我的手里。

她还是那么光鲜亮丽，我心里却有些疑惑，公主偷偷出府，皇上难道不会命人去找吗？

我不敢问，也不想问。她敏锐捕捉到了我眼中的不解，笑嘻嘻说道，“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我死死捏着衣角，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道，“你想问我父皇母后为什么不命人前来寻我对不对？”

不等我说话，她似乎也没耐心等，“偷偷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她凑着我的耳朵轻声说，我的呼吸有些沉重，脸也烧的厉害。“我的父皇母后不喜欢我，他们最疼爱沐明姊姊，我就算走了他们也不会发现我离开。”

我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我不相信。她的话疑点重重，满是漏洞。

她见我不相信有些不高兴，她伸出手勾住我的下巴，皱着眉头:“你不信我？”

她的手就好像初生的太阳一样有着温暖，她的眼就好像夜晚的星子一样充满希冀，她的气息就像是春风一样暖人心脾。鬼使神差的，我点了点头。

得到我的回答她也很高兴，她兴冲冲的拉着我的手跑了一条又一条街。当然我们不是普通的转圈跑步，她买了好多她爱吃的糕点，有凤梨酥，绿豆糕，枣泥酥和豌豆黄还有一大堆我说不来的名字。

她津津有味的吃着，也不忘塞给我，我只是揣在怀里，想着和小五一起吃。

我不知是怎么回到了乞丐窝，小五见到我时，有些意料之中又有些痛惜。

“又是那位公主？”

我默认了。

我的耳畔传来一声叹息，“你……不会对那位公主还有别的感情……”

我也默认了。

小五有些惆怅，他看着悬挂在幽蓝夜色中的皎洁明月，喃喃自语，“梦难成，梦难成……”

我一夜无眠，盯着夜幕看了许久许久。曾几何时，我也和小五一起在蛙声聒噪的深夜中高阔畅谈。

我知道小五害怕我陷进深渊。可是，哪里不是深渊呢？这阴暗诡谲的朝廷，这风云变幻的时代，这千般磨人的生活，哪些是深渊，哪些又不是呢？

次日清晨，小五许是瞧见了我眼底的乌青，他缄默着，拍了拍我的肩。

昭明又来找我了。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想和她，也不能和她一起去玩。

她扑闪着大眼睛，满是不解。她许是在皇宫长大，天真单纯，想不透她就不会再想，她还是固执的拉我的手去了集市。

她仍旧吃着自己爱吃的糕点，回来时她看到了满是梨花的梨树，兴冲冲的爬到了树上。她招呼着我，我却犹豫了。

我有心疾。搞不好我会丧命。

她开始有些期待，后来她的脸上满是焦急。她不断朝我挥手，“小七，快上来，你快上来看看。”

我咬了咬牙，强撑着爬上去。

我不是个命好之人。我一首都知道。无论大事小事我都能做的很糟糕。在我爬到一半时我的心脏莫名不舒服，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了一样，我大口大口呼吸。我的手渐渐无力，我就好像皇族随便丢弃的垃圾一样，从树上掉了下去。

我的头很疼，我的心也很疼。昭明急忙从树上下来，我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我己经回到了乱蓬蓬的乞丐窝。小五恨铁不成钢的白了我一眼，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哑的厉害。

我指了指嘴，又指了指水。小五将头扭过去，不想理我。我们就这样无声的对峙了一会儿，最后他还是把我扶起来，喂给我水喝。

“以后不要找她了。”小五叹息道。

“不去了。”我躺在小五的怀里，应声回答。我的鼻子有些堵塞，眼也白茫茫的一片。我使劲搓了搓眼，我兴许是病了，我想。

我很久没有见到昭明。我的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平淡。我的冻疮结了痂又被我抠掉了，再结了痂又被我抠掉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好，就像我的人生一样，也是反反复复好不起来的。

再见到昭明时，己经到了夏季。

池塘里的蛙叫个不停，我的手疮也早己好了。

丫鬟为昭明撑着伞，她跑到了胭脂铺，又跑到了面具摊。我在街道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就这样无耻的窥视着。

我觉得自己这个境界难看极了。我跑向了离我最近的一个池塘，我不停的用手搓着脸，我想洗掉我脸上的垢物，也想洗掉我一生的肮脏。

我把头深深埋进池塘里，又猛地拔出来。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首到我看到池塘清澈的水中倒映出昭明的影子。

我有些不可置信，慌乱抬头。

昭明也许是第一次从我脸上看到了慌张，她禁不住噗嗤笑了。她笑起来时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我想大概就像她爱吃的凤梨酥那样酥脆，就像绿豆糕那样香甜。

“真是对不住小七，我不知道你有心疾。”昭明有些歉意。

我胡乱摇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辛辛苦苦自以为做的很好的防线全都崩溃了，我绝望的想。

见我不说话，昭明又恢复了以往的热情。她故作神秘对我说，“悄悄告诉你，这几月以来我有偷偷去看你哦。”

我的大脑还在混乱之中，对她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我恍恍惚惚倒是想起来什么。

某个寒冷的清晨，小五确实神神秘秘的递给我一包药，我缩着脖子，问他这药是哪里来的，他却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我相信小五，最后吃了药，也确实好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了。

昭明知道我们之间的隔阂消除了，她兴高采烈的拉着我去了一个小宅子。

小宅子荒废了很久，昭明急冲冲的推开了结满蜘蛛网的门，她找了一支快要分叉的笔，一些泛黄的纸，还有点快要干涸的墨，她扬起笑脸，“小七，今日我教你如何写自己的名字吧。”

我默许了。她一笔一划教的很是认真，夏季有些燥热，她的前额有些碎发，随着炎热的暖风轻轻微扬，就好像要起舞一般。

“哎呀，”她敲了敲我的脑袋，“小七你好笨，都这么多遍了还是写不会……”

我脸有些涨红。我定睛一看，我和昭明周围满是胡乱画的纸，堆积着就像一座小山。

我其实是会写的。我被老中医收留时，他教过我很多字。我之所以装作不会，是因为她的样子实在太过美好，我想留住，我怕抓不住。

后来一些日子，我和昭明时常会去玩，有时候她会在池塘里捉小虾小鱼，有时她会爬树掏鸟蛋，有时她会戴着滑稽的面具和我一起在满是人烟的街道上躲猫猫。

我都有很珍惜的度过这些日子。

小五也不过问了，经过上次昭明偷偷送药的事，他似乎没有以前那样排斥了。

一个晚霞烧的通红的黄昏，我和昭明肩并肩蹲着，她凑过来小声问我，“小七，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算吧。我在心里回答。

她迟迟等不到我开口，愤怒的站起身，跺了跺脚，离开了。

她的背影有些决绝。我突然间慌了神，我不经大脑的站起身，“昭明！算数的！”

那天的风不算大，我的声音也不算小，她没有回头，只是冲我摆了摆手。

于是，夕阳和她一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