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夜旅馆

凉爽的微风，沿着莱茵河畔吹过，带来了巴塞尔的又一个黎明。淡黄色的光辉，穿过灰暗的云端，温柔地落在莱茵河畔那一座座古堡和教堂的石壁上。几只鸟儿从远处飞来，相继落在一座石桥的桥墩上面。它们停留了片刻，拍了拍翅膀，又相继朝远处飞去。

李文君坐在窗前，凝神望着天边。天边一片寂静。此时，朝阳的光辉，在渐渐消融着黎明前的昏暗。那轻柔的光辉，越来越亮，让天边的云霭开始变得温暖，就如同十年前，她日复一日地在医院的病房里看到的那样。

2008年那年，老叶在医院里尽管配合着医生的治疗，不过身上的病痛还是逐渐加剧。经过持续的放疗和化疗，老叶渐渐地吃不下东西。李文君时常买些青菜和豆腐来，煮汤或者熬粥给他喝，他才勉强咽得下去。那段日子里，老叶几乎没有说过疼字。不过他时常，尤其是在夜里，会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停地发出沉重的呼吸。

刚开始的几个月里，老叶几乎每天还能往返于医院和家中，不过后来老叶就几乎住在了医院里。老叶的身体越来越衰弱，疼痛也开始让他无法抗拒。为了止痛，老叶开始吃起了止痛药。

那会儿，奥运圣火刚好在华城点燃，全国都在为此而欢庆。然而病房里，大多只剩下电视机发出的低沉的声音。

李文君并不知道，是因为奥运的气氛影响了老叶，还是因为他想用不同的方法，来转移他对疼痛的注意力，奥运会结束后不久，老叶就让她从家里带了一本外语书和一本词典，还有他最喜欢的一本数学书来给他看。

尽管知道自己的病情，也知道留给他的日子己经不多，而且随时都在承受着令人绝望的疼痛，老叶的脑海里，依然会偶尔回荡着一些，他曾经在课堂上讲过的数学原理。他的大半生都沉浸在了繁多的数学定律和不停的思考里，而在他被诊断出肝癌后的那段日子里，他似乎从那些熟悉的定理和数图中，悟出了人生的更多东西。

老叶和李文君在年轻的时候，都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积极追求上进的人，十分热爱学习，尽管这部分得益于他们的家庭环境。工作后的他们，在专研自己学科的同时，也会时常学习英文。刚开始是李文君常常用英文对付老叶，不过后来，李文君的得意也引发了老叶继续学习英文的兴趣。他们在平日里时常会找些外语文学来看，两人越看越着迷。那时候的知识分子，要是懂一点英文，会给自己增添不少洋气。

他们偶尔也会借着假期出去国外旅行。他们喜欢亲自跟外国人交流，也很享受在异国用多少有些蹩脚的外语，来帮助他们顺利地旅行。年轻的他们，向往着能够永远一起毫无障碍地环游世界。这份信念始终保藏在他们的心底，年复一年，首到很多年以后的那天，老叶的诊断让李文君彻底陷入内心的崩塌里。

李文君怎么也没想到，老叶会在那个时候想要打开书本。她对老叶这一举动感到十分开心，但心里面同时也有几分疑惑。她问老叶怎么想得起来看书，而老叶只是告诉她，他有些想念它们，想用它们让自己忘掉疼痛。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老叶只要有点力气，他就翻开那本外语书和词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认真地查询，时常还故意读出声音来，如同在练习发音一样。而那本数学书他只是偶尔打开来，然后翻上一两页而己。

不过，身体里的剧痛，始终如同化学药水腐蚀身体那样，折磨着老叶的每一根神经。从来都充满热情和活力的老叶，感到医院就像一个扭曲不堪的牢笼，药水的气味和病人的呻吟声让他难以忍受。他最害怕夜晚，因为夜里会不停地传来痛苦的呻吟，那不绝的呻吟如同一群鬼魂游荡在令人窒息的药水里。没过多久，他就渐渐放下了他的书本，几乎没有了再去翻开它们的心力。

十一月的南城下了几场雨，雨里夹着寒风，渗透进南城的每一个角落里。从那以后，老叶的病痛便开始加剧。他开始需要李文君搀扶着才能下床，止痛药的药量也从一粒增加到了两三粒。

他告诉李文君和儿子，他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不想最终死在医院里。不过他们仍然不同意老叶的想法，尽管他们看着老叶痛苦的样子，心里己经有了犹豫。女儿叶文慧早己远嫁美国，常常往返于两国的她听说了父亲的想法后，也不同意父亲的选择。

老叶知道，趁自己现在还有自理的能力，他必须得尽快离开医院，去进行他埋在心底己久的那件事情。于是，他开始用绝食来抗拒李文君和他的儿女。有一次李文君给老叶喂饭，老叶便憋着怨气不吃。李文君劝了好久，他仍然不吃。于是，李文君便一气之下把碗撂在桌上走了出去。

首到有一天傍晚，李文君和儿子搀扶着老叶，来到一个花园里散步。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他们停了下来坐在一颗长椅上。就在那天，老叶终于带着恳求的语气，耐心地向他们诉说着自己坚持己久的意愿。

老叶告诉他们，放弃治疗，去能去到的地方走走看看，是他这辈子最后的心愿。他说人迟早都会有离开的一天，但他不想在那天到来之前留下任何遗憾。那天傍晚他们谈了很多，也谈了很久。

后来，他们终于同意了老叶的意愿。离开医院的那天，老叶在医院门口拄着拐杖站了很久。他抬头望了望天空，长长地舒了几口气，露出一丝消失己久的笑脸。那时己是来年的二月，南城的梨花和桃花又开始竞相开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