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拯救世界之旅

临坪在凤华的东南，人们若去临坪，一般有两条路。凤华——大街镇——临坪，一路向东南走，全程五百余里，中途需野外宿营。

第二条路是凤华——阳渡——小街镇——临坪，先去西南，再向东南，从小街向东南，沿着煦远和临坪间的大道向东走，全程六百余里，只有最后的大道需要露宿一次。

洛吃过早餐，看着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有些兴奋，有些忧愁。高在收拾行囊，没有马匹，此行不敢太过声张。罗青远看着剑鞘，犹豫着要不要带上它。片刻，他摇摇头，边境带回的剑鞘留在了凤华。

大黑鸦停在远处的白桦树上，夜色尚未退去，天空弥漫着朦胧的雾。它时而晃动脑袋，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身影。离得远了，便展翅追上，始终保持着百余米距离。

一出凤华，罗青远便注意到身后的影子。此处仍是光明地界，大黑鸦只能远远看着，它们做不了什么。

洼地上长满野草，淡白色小花凋谢了，留下嫩绿的草籽。北境的盛夏即将过去，威科罗卡平原己沾染了秋意。视线越过凤华，依稀看得到对岸金黄色的雪斓花和成片的落叶松。

走着昔日的捷径，熟悉的小路多了几行脚印。他们沿着脚印穿过洼地，走上缓坡。凤华渐渐成了缩影，被旅人抛在身后。

今日一别，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也许终生再见不到雄伟城池，见不到青石铺就的长街，见不到熙熙攘攘的人们。

三人神情萧索，谁也不知前路如何，更无暇去想能否活着回来。

走过缓坡，前面是风陵桥。石桥立在平静的汀水上，它迎着晨光和暖风，送走盛夏，送走悲伤的旅人。

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有无数石桥般坚韧的人们，在边境、精灵……中州之外、世界之外，渺小如蝼蚁，强大如神灵，所有的所有，皆在与黑暗战斗。战斗，永无休止的战斗啊！哪怕明日便会灭亡，今天也要迎接黎明。

洛回忆着父亲的话，“在人类诞生之前，精灵诞生之前，更古老的种族在黑暗中消亡，他们留下的绚烂火花激励着我们继续抗争。神灵在苍穹之上，凡人在大地之上。也许我们永远无法胜利，也许我们终会被历史掩埋，但只要一息尚存，我们绝不放弃！”

她握紧拳头，昂首看向远方。几只盘旋的大黑鸦被气势所慑，扑棱着翅膀远去了。前方，低矮的房屋清晰可见。

今天在阳渡停留，此地距小街镇八十余里，恐怕走不到一半，天色便黑了。在高的家中用过晚餐，这一餐吃的格外多——路上走得太慢，也没吃午餐。

罗青远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东西，高解释道：“昔日飞船拆下来的，有几块能源板未受损，勉强用着。”

天还未暗，一行人走在阳渡的长街上。灰石铺满长街，缝隙生着晦暗青苔。宽阔的长街两侧种着白桦和白蜡树。街角有几株柳树，修长枝条迎风飞舞。

一排排低矮的房屋升起炊烟袅袅，归家的渔船载着肥美的鱼儿，欢声笑语乘着晚风飘入荒野，几朵白云似也羡慕这人间佳境，久久流连，不舍离去。

汀水荡起金色浪花，远处的风陵桥被余晖镀上淡淡的金色。几片松林和白杨林垂下修长倒影，一抹暗色的云从枝桠间升起，渐渐升上中天。

余晖落尽，荒野升起薄雾，远方朦胧的树影渐渐看不清了。油灯和魔法灯映照着古朴长街，白桦的残影随风摇曳。

流水倒映着点点星光，旅人们披着黯淡的光，慢慢回到家中。洛看着拨开层云的月，很晚才睡着。

梳洗罢，早餐在桌上。几个小笼包，一碗热汤。包子是酸菜馅的，用浓郁酱汁调过，入口酸辣，回味悠长。大麦粥煮的绵软，入口略有甜味，恰与酸辣包子相配，余香绵绵。

出发时，街道静悄悄的，人们早己下地劳作。河畔垂钓的老人挥手打着招呼，高笑着挥手回应。他们背着行囊，渐行渐远。

村落慢慢消失在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荒原。沿着大路向东南走，不远处是块高岗。一座座土丘立在缓坡上，土岗上长满淡色草花。鲜花绿叶间，先辈们在此长眠，守望着后辈子孙。

木制的墓碑早己腐朽，低矮的坟茔长满青草。远处几座新坟残留着送别的痕迹，几片旧坟早己没入黄土间。长眠于此的人啊，有的默默无名，有的流芳百世……他们都躺在一样的土堆里，谁也不比谁高贵。

我们铭记着珍贵的精神，对腐朽的肉体持以同样的敬畏，无论是怎样的身躯，只要容纳着高洁的灵魂。

走下高岗，几只大黑鸦在远处徘徊。前面是平坦的原野，裸露的黄土地上生长着几片紫萝。红褐色的枝叶迎着阳光匍匐生长，嫩绿的新芽在风中摇曳。

“讲讲精灵的故事吧，比如‘伊维林迪尔’、‘欧尔罗格’……”高的声音打破了静默，洛闻声回首报以微笑。

“伊维林迪尔在灰精灵尚未离开西贫瘠之地时诞生，他面目英俊，聪慧又强壮，是卡林迪尔的第三位子嗣。他们居住在索斯神城，在美丽的多尔罗河冲积形成的平原上。”

“多尔罗河是中州第一长河，起源于东部高原的‘图门哈尔山脉’。这个词出自龙语，我们难以发出那个音节，便以精灵语音译。然后精灵语又被人类语音译，便失去了原本的音调，变成‘图门哈尔’。”

“只是，现在己没有了多尔罗河，山脉也崩裂了……”洛凝望着远方，神情悲伤。

高看着她，轻声道：“后来呢？”

“伊维林迪尔被派往光精灵的都城学习光明魔法，后在祭祀团任职许久。回到族内后，人民的生活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足够开垦的土地不多了，饥饿威胁着大部分人。”

“他决定告别女王，利用学习的知识，带领一部分族人前往森林。在那里，他们得到了光精灵和荒野之神的帮助，在森林北部定居。但是没过多久，他又率领一部分族人离去，没有人知晓其中缘由，只知道他们最终来到临近高原的埃瑞德路山脉。”

“传说中，伊维林迪尔的族落就在赫沃思河和加尔因河之间的丰饶土地上。但很少有人见过这支传奇部落，也再未见过伊维林迪尔的雄发英姿。”

“此后再未见过他们吗？”高疑惑地追问道。

“嗯，那时元素尚未被封印，也有传言他们迷失在荒野里。”洛点点头。

“无论怎样，总是令人敬佩的。”

“伊维林迪尔的离去，开启了灰精灵迁徙的先河，后来的追随者奉他为先驱……在壁画上，他骑着高大的伊维兰达，背着长弓在原野上驰骋，身后是无数追随的人们。”

“就和人类中伟大的先行者一样。”罗青远道。

“嗯！”洛点点头，又道：“昔日父亲带回一部精灵撰写的史书，它的封面破烂不堪，但内容保存的还算完好。里面记载着中州极遥远的历史，久远到这个纪元之前，乃至数纪元之前，精灵称它‘太初纪元’。伊维林迪尔，便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一位英雄。”

“太初纪元……那时还没有黑暗罢？”罗青远问道。

“有，但远远没有黑暗潮汐时强大，那时的受害者只有巨魔。”

“巨魔？”

“他们从死亡火山中取来第一颗火种时，黑暗的触手悄然侵袭。随后，巨魔大军从科尔多岛出发，进攻蛙人城池‘维多’，扫荡西部沿海，逼迫半人马南渡大沼泽……最后，他们进攻森林，一度逼近维林卡尔，光精灵的都城。”

“后来呢？”

“面对多族联军，巨魔被击溃。联军乘胜追击，接连收复失地……最后，精灵和其他部队在维多诀别，他们北渡重洋，到达科尔多岛。那是一段极不幸的岁月，精灵失去了他们的女王，也失去了光明祭祀团。”

“发生了什么事？”

“死亡火山里的黑暗爆发，暗影侵袭了精灵……他们高洁的肤色变得如黑夜般深邃，一些精灵就此死去。但女王和祭祀团并没有被征服，他们的信念从黑暗包裹里焕发新生。失去了光明的指引，却拥有了使用暗影的能力。”

“那为什么……”

“凯旋而归的信使被拒绝入境，光精灵背叛了女王，在伤痕累累的维林卡尔的王座上，新王即位。女王和所有幸存者一致决定，西渡重洋。”

“光精灵为什么要背叛他们的王者？”

“史书上没有说，也许是战争带来太多惨痛的伤痕，也许另有缘由，谁也不清楚。”

吃过午餐，在白蜡树下休息。大黑鸦在不远处的密林里躲避着明亮阳光。远处依稀有村落，连绵起伏的浓绿里，几片枯黄分外惹眼。

继续向前走了一阵，大黑鸦没有跟来。也许此时己脱离了千石的翳影，也许另有谋算。走得近了，看得见茂盛的树篱。几个老人坐在白蜡树下乘凉，他们饶有兴致的看着徒步的旅人。

走到小街时黄昏未至，他们坐在镇前磨盘旁休息了一会儿。老妇人颇费力气的推动着磨盘，身畔的小孙儿像模像样的卖力地帮忙。麦粒和大豆被慢慢碾碎，半晌，他们坐下休息，看着旁边的旅人。

没有交谈问询，老妇人把大豆和麦粒分别归拢到篮子里，蹒跚着离去。

在树下枯坐许久，暮霭里，人影绰绰。

一盏昏黄油灯挂在窗外，老旧牌匾剥落了色彩，暮色般孤独的枯黄残留在木匾上。走进客栈，迎面而来的是潇潇秋色。

一曲夏末余音还未奏完，屋内己入深秋。柜台上放着一盏油灯，掌柜不知去了何处，敲门许久未有回应。

待旅人们坐下，掌柜方从后堂转出来。他看着眼前三个人，起先一怔，而后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叫各位久等了。”

罗青远笑了笑，摆手道：“不妨事。”

端来一份凉拌丝瓜，一份羊肉小炒，一份水煮鱼。掌柜站在三尺外，躬身笑道：“近来少有客人，听到敲门声时还以为是邻居……院子里的李子熟了，三位要不要尝尝？勉强算作刚才未曾相迎之歉意……”

“既如此，那就多谢啦。”洛笑着致谢，掌柜笑了笑，欠身离去。

用完餐，他们出了客栈，在街道上漫无目的的游逛。建筑的格局大体和阳渡一样，保留着北境特有的厚墙高窗窄门的特点。

越过攀附着黄色蔷薇的矮树篱，看得见院中水井和待洗的衣物。几名少女隔着树篱，好奇地打量着远来的游子，罗青远颇不自在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小镇渐渐起了风，扰动了几缕忧思，高仰头望着天空，丝丝缕缕的白云躲避着耀眼的阳光，几只小小的雁穿过白云，飞向不可知的远方。

白蜡树的叶子闪烁着黄昏独有的光芒，风惊动了叶，影也随之轻颤。他站在树下，一抹透过枝桠空隙的微光照在脸上。

迎着阳光，审视着这个世界。遥远的西方，一抹落日也无法掩盖的阴影正慢慢升起。难以辨别它是暗色的云，还是什么不可知的事物。

慢慢地，几人都注意到了。这片阴影盖过了大半个天空，夜突兀地降临了。

“违反了自然规则的夜吗？”高自语道。

“那会是什么？”

“也许是一种征兆，在西方，有了什么变故。”罗青远看了看云，对洛说道。

“西方，那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荒凉的大漠，几乎没有人烟，也许有黑暗孳生，或者更奇特的某些事物。”

“会影响这片土地吗？”

“我不知道。”

交谈陷入沉默，难以自拔。视线的尽头，旷野里飘来缕缕薄雾，慢慢地，远方也看不见了。大黑鸦凄厉地叫着，它们尾随着，不肯停歇。

听到这个声音，洛神色一紧，待在这里，会不会给小镇带来未知的灾难？

“它们会不会过来？”

洛试图眺望来时的方向，视野里只有薄雾，什么也看不清。

“不会。”

罗青远没有再说，他朝着前方走去。

炊烟袅袅，饭香西溢。越过矮树篱，看着忙碌的人们，洛止不住回忆起碎石滩。往昔平静的岁月里，她和爷爷也是这般操劳。

如今，只剩下爷爷了。

不知他在碎石滩，过得还好吗？

止住回忆，路己至尽头，前方是一座矮矮的庙宇。破落的神庙后面，一位祭司打扮的老人扛着锄头颤颤巍巍的向这里走来。

众人停下，他慢慢地向前走。

相距几步，老人终于看到前面的身影。他停下，眯眼皱眉打量了许久。半晌，老人问道：“几位有何贵干？”

罗青远道：“黄昏时途径此地，在客栈暂住一晚。闲逛里看到这座神庙，心中好奇，走来看看。”

老人道：“对神灵的好奇，还是对这里有一座破庙好奇？”

罗青远道：“二者兼之。”

老人道：“你知道这座神殿为何会破落至此吗？”

罗青远道：“不知道……”

“因为没有人在意它，它存在也好，毁坏也罢，对于我而言，只是一座古老的容身之处罢了。”

听到老人这般说，罗青远神色复杂，他盯着对方身上的祭司长袍，久久不能出声。

“你在疑惑，为何我身为祭司，却不在意神灵？”

“嗯。”

老人笑了笑，脸上皱纹舒展开，“你相信神灵吗？他会拯救我们吗？”

罗青远疑惑道：“此言何意？”

老人严肃道：“神灵从未救人，又如何信他？我看你们啊，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神，倒不如信自己，最起码，也不会饿死！”

望着渐浓的雾，高沉默地听着交谈。一片枯叶被风吹落，他伸出手，卵形的黄叶落在手上，仿佛寻到了最终的归宿。

罗青远道：“老先生，您的家人呢？”

老人苦涩一笑，皱纹挤成一团，笑容渐渐褪去，余下无可奈何之色。“死啦，大儿子死在边境，小儿子病死。妻子先我而去，现在我也快和他们团聚啦！”

罗青远怔住了，他声音干涩，嘶声道：“难道圣法分殿不曾帮您？按照律法，在边境的牺牲者，家人永远受到分殿的照料……”

老人笑了笑，身影慢慢远去，声音在夜风中飘来，“帮啊，怎么没帮，可这满天下的人，又叫他们如何帮？”

凄凉的笑声随着夜风远去，罗青远似乎矮了许多，苍老许多。他的身姿不再挺拔，面容失去了光彩。

便那般怔住了，洛想唤醒他，高扯了扯她的衣角，示意不要打扰。待重新焕发出光辉时，天空己有群星闪闪。

洛望着他，仿佛看到远古的巨人。头顶日月，脚踏大地。从毁灭到新生，他对于世间的认知更深了。

这个时代，即使有那么多甘愿奉献的人，骨子里的痛苦和贫弱也是难以抹去的。唯有彻底粉碎黑暗，方能挽救一切受难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