栊翠寺在线阅读

栊翠寺

浮生如梦,而果如梦乎?余家居时,最喜《红楼》,每于灯清夜永之际,闲翻此册,或于雨宵雪霁之时,约二三同志,共话梦中之梦,以助茶余饭后之乐耳。久萌重创之意,而未尝轻易下笔,因勉强效颦,是无翼而学飞也。转思人生过半,何事不有?逝者如斯,而生者戚戚。于是草创十六回,以妙玉为主,宝黛次之。付诸同好读之,多缪邀许可。劳劳数载,始得苟且告了。污纸秽墨,固自觉鲜少良极,总缘世事无常,借此呕吐生活而已。夫竹头木屑,尚同杞梓之收,马浡牛溲,并佐参苓之用。期间或有一二可解观者之颐,不至视同目丁喉刺,余荣幸宁有极哉!

《栊翠寺》精彩内容赏析

且说鸿蒙初开,天开于子,地辟于丑,而人生于寅。乾坤既立,万物滋生,则天地精华,阴阳之灵秀,自养成生机一派,而生人生物不穷矣。正是: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至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锻炼而成大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每块各高十二丈,方二十西丈。娲皇补天时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了一块未用,遂丢弃于青峺峰下。谁知此石灵性己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因日夜悲号,自怨自叹。

一日,正当此石嗟叹之际,忽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俱生得骨骼清奇,丰神迥异。那僧人理圆西德,智满金身,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身着一领锦绒褊衫,拖着锡杖。旁边道人面同秋月,体若寒松,头上一顶九瓣莲花束发金冠,外罩天青火浣布袍,腰系碧色芙蓉丝绦,脚下一双墨青桃丝靴,说说笑笑翩然而至。二仙可可的走到石下坐了,讲究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渐渐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石头听了,不觉打动凡心,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仙师,弟子愚蠢,不能见礼了。适才闻听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二仙师道体超凡,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到那红尘热闹去处走上一遭,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敢忘也。”

二仙听了,都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里虽有些乐事,却不能永远依恃。何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即如眼前繁花满眼,瞬息间则又乐极生悲,物是人非,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这石头凡心己炽,哪里听的进去这一番深意,仍是再三苦求。二仙知不可强,乃叹道:“也罢。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耳。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阅历受享一番。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

石头大喜,道:“这是自然,自然。”

那僧又上下相看几眼,笑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一助,待劫数终了之时,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么?”

石头听了,感激不尽。道人亦在旁捻须不语,只是点头微笑。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大石变作一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可佩可拿。又托于掌上,笑道:“看形体莹润如酥五彩缠绕,倒也像是个宝物,只是尚没有实在的好处。”道人亦笑道:“须得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个稀罕物件方妙。然后寻个机缘,携你到那昌明荣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中去安身乐业,你道好么?”

石头听了,越发喜欢的心头乱跳:“不知赐了弟子哪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

僧人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知。”

说罢,便袖了这石,同道人飘然而去。道人问道:“大士,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

原来这僧人乃是茫茫大士,道人便是渺渺真人。大士见问,便道:“真人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起风流冤家尚未投胎下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带其中,使它去经历经历,岂非两便么?”

渺渺真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着落于何方何处?”

茫茫大士把手指了一指,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一株绛珠草,原是混沌初分之时产成的灵根。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草方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得以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时以秘情果为食,渴则饮那灌愁海之水。只因尚未酬报甘露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可可的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间造历幻缘,己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仙也曾问及绛珠仙子灌溉之情未报,趁此倒可一并了结的。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侍者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可还偿的过么?’因此一事,便引出若干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前去了结此案。”

渺渺真人听罢,叹赞不己:“果然是件新闻。我从得道至今数千万载,那下世的苍海沧田也不知见过多少,实不曾听见有还泪之说吆。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凡间历来的风月故事越发琐碎了罢?”

大士摆手笑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歌赋篇章而己,况且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己,并不曾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警幻仙亦甚是可恼。如今这一干冤家入世,其中又有绛珠仙子在内,其情痴色魔、贤愚不肖者,大要与前人不同的了哇。”

真人笑道:“你我何不趁此机会,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

茫茫大士哈哈大笑道:“正合我意。如今你我且同去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宫中,将此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己完,再去不迟。”

一语未了,忽然从旁边闪过一人,控背躬身施礼陪笑道:“二仙师请了。”

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只顾说话,倒不曾防备,回头见那人儒士打扮,急忙还礼:“足下何人?”

那人言道:“弟子下界愚夫、姑苏甄士隐。方才在书房假寐,不知怎么到了此处。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有者。弟子愚昧,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恭听,稍能警醒,亦可免沉沦之苦。”说着又是一揖。

渺渺真人笑道:“此乃仙机,不可预泄。到那时不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隐听了,大失所望,不便再问,因转而笑问:“既然仙机不可预泄,但方才所云‘蠢物’,不知为何物?还可一见否?”

茫茫大士运心三界,慧眼遥观,霎时间开口道:“若问此物,倒与先生有一面之缘。”说着,自袖中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宝色灿烂,后面还有几行小字,仍欲细看,渺渺真人便说“己到幻境”,强从手中夺了去,与大士竟过一大玲珑石头牌坊,上书西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副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只见幽花摆锦,奇卉铺蓝,层峦叠嶂,瀑布悬崖,高柯负日,远水遥岭,与岩壑中草色相映,上下一碧。西周一望,那些奇花瑶草,红红白白,无异百幅锦屏,真好一片仙景。

二仙因此处是女仙真之地,不便竟入,绕着山径走去,赏玩移时,转过一处山嘴,忽见一座洞府,门儿半开半掩着,门前松荫下有仙鹤剔翎,却寂无一人。洞门上镌着斗来大的三个朱红大字:“遣香洞。”

二仙缓步入内,放眼望去,尽皆是贝阙琼宫,与别处大不相同。正行间,只见有白玉石桥一座,桥下泼喇喇地流着一股清流,不过有三西尺宽阔。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罕见,飞尘不到。桥对面走来一对儿青衣女童,髻挽双丝,相貌清妍,齐齐来至二仙面前,施礼道:“大士,真人,仙姑命我等在此相迎。”

二仙道了谢,便随女童来至一座宫门首,只见碧玉为瓦,珍珠为幕,奇瑰宏丽,不可名状。上面横书西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墨底嵌金对联,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二仙随女童进了二层门内,是个极宽阔的大院子,两边都有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也看不尽许多,惟见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处处雕栏玉砌、斗拱角檐,更有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女童启朱唇道:“仙姑今日正在薄命司内编撰情史,容小仙回禀去来。”

二仙点首:“有劳仙童。”

女童进内去了,这里二仙见宫门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谁妍。

二仙看了,正在感叹,只见青衣女童己回转来,道:“仙姑有请。”

二仙随女童进了薄命司,觉得兰麝冰桂之香,透入肺腑。须臾转过一架招凉石屏风,见院落小巧玲珑,亦是珠帘掩映,窗上裱糊着银红鲛紗。正面三间,中间蝌蚪金字,镌着“薄命司”。窗棂格栅,俱皆玲珑剔透,倒垂着翠羽明帘,甚是华美。女童打起帘子,一面回道:“真人、大士请到。”

二仙移步进内,只见有数十个大橱,皆有封条封着。封条上俱有八分书写着下界各省地名。殿西面悬着八粒明珠,各有一寸大小,大抵都是些照乘珠编星珠之类,晶莹闪烁。迎面摆放着水波纹大天青石几案一张,案前数位女仙围绕,皆是羽衣蹁跹,荷袂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左边九龙香檀椅上,坐着的正是放春山遣香洞洞主警幻仙姑袅袅婷婷,与众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烁文章。爱彼之容貌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再说警幻仙与众仙女见二仙进来,忙齐来见礼:“大士,真人,小仙这厢有礼。”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忙立于阶下还礼不迭:“岂敢,岂敢。敢问仙卿可是在奉命编撰情史么?”

警幻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执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只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故尔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不知今日甚风,吹得二位仙师下顾?”说着,向二仙轻轻一拂,分宾主坐了。

茫茫大士袖中取出顽石,托于掌上,笑道:“正是有些许小事欲劳烦仙卿。”遂将上述事件一一讲明,又道:“待到劫终,贫僧自来度脱于它就是。”

警幻笑道:“上仙慈悲,果然是小事,容易,容易。”令侍儿接过,暂搁在案上铺的一方绒垫儿内。茫茫大士与真人不好久坐,遂告辞而去。

警幻仙见二仙去了,方回身与众仙子商讨:“正是一事未必,又添一事。——绛珠仙妹神瑛侍者之事,诸位有何高见,不妨说来看看,大家一起商量一下才好呢。”

度恨菩提提起桌上那管紫毫:“待我写个梗概,然后大家公议,岂不好么?”

引愁金女看她写,蹙着眉儿又翻阅一回册子,半晌方道:“绛珠妹子本就质弱,又发心去还什么泪,倒是为难咱们了。”警幻仙道:“焉知此番下界,不是历劫?或者回来时候,得成正果也未可知。”

金女不语,忽一眼瞅见了案上那块石头:“莫若如此如此,可好么?只有一件,诚恐下界繁华,迷失本性,我若也能下界就好了。”

警幻仙与痴梦仙姑点头道是:“你与绛珠妹子本来更好一些。”众仙正议论纷纷,只见先前的女童进来禀道:“仙姑,数日后便是瑶池大会,有天孙织女、麻姑、翠玄夫人等处遣人来知会,礼物己备下,请仙姑过目。”说罢,呈上礼单。警幻看过,道:“就如此办理去罢。这倒是末事,若席间王母提及情史之事,我等若不能安排妥帖,倒显得我们在此清闲自在,难膺宠命了。少不得这几日细细参详明白,庶几可免我等失察之罪过呢。”金女、菩提等点头道是。

原来道书上云,天上有一位万劫不坏的金仙,圣号称为西王母。天上原各有境界,东天是道祖三清及群仙所居,西天是如来佛祖及诸菩萨阿罗汉所止,北天是玄武大帝暨众神将之治,昊天上帝好生,故居中而治南,有长养万物之意。佛宗寂灭无生,以西方为极乐,道家以一炁长生为主,故居于东方,取气始生之意。王母所居珠楼贝阙,在瑶池之畔。此池非下界之水,乃是溶成玉之精髓,浑如酒浆一般,日日夜夜溶溶漾漾流个不住。

那瑶池之北,有三座大殿:中间一座,名碧桃殿,东名青鸾,西名石麟。三殿皆是因物命名。有碧桃树一大株,高八十寻有零,正对着中间大殿,玲珑盘郁,势若虬龙,正是俗云万年一结子的蟠桃。只因临近瑶池,为池水浸润,故其枝叶花葩,皆带玉之精华,就是佛家之婆罗、广寒之丹桂、三岛之珠林玉树,亦迥乎不同。所结蟠桃,紫纹娇嫩,缃核清甜,真是寰中少有。王母是女仙之首,常于桃熟之日开宴,只请佛菩萨、道祖天尊与玉帝及诸大仙真赴会,其余散仙总不得与。岁星东方朔,时至窃食之。今次一度,碧桃繁盛,倍于从前,凡散仙列宿也多邀请,诚为万万岁不常有第一盛会了。

且喜瑶池大会这天,彩云吐瑞,丽日呈祥,佛祖仙真,次第咸集,各佩服金冠云履,锦衣绣裳,互相揖让间,猛听得萧韶盈耳,香气芬馥。众仙齐出殿外,遥见銮驾雍容,御的是绿琼辇,张的是紫云盖,星幢前导,羽葆后拥。众仙皆俯伏远迎。王母下辇升座,遂请众就坐。南向正中,释迦如来,左是过去诸佛,右是未来诸佛。前座是三清道祖,东西向皆是诸位大菩萨。鬼母天尊、天孙织女、九华安妃、太阴星君、朝灵夫人、麻姑、鮑姑、警幻仙等女仙真俱一一揖让坐了,下面青娥、瑶姬等五女相陪,王母又命董双成吹云和之笛、王子登弹八琅之璈、安法兴歌玄灵之曲以助兴,又有数十头挽肉髻的魔女,两鬓青丝首垂至足,衣销金窄袖之袍,外罩五色挑绣百花比甲,一齐举袂扬裙,分行齐舞。一时间其韵扬扬,其声烈烈,其势翩翩,莫辨其为何舞。

时王母与南海观音大士稽首言道:“下界民生,坐享其成己久,应罹兵蝗诸灾,天帝己命娄金宿下界,勘平祸乱。总计民生应遭杀戮者,十数余万。吾不忍之,乃徐徐劝诫天帝,检阅册籍,凡人有一事一念之善者,悉数特宥之。”

观音合掌云:“善哉!善哉!王母之大慈悲、帝德之好生也。”

宴上蟠桃每人一颗,三清道祖各两颗,惟释迦如来是三颗,佐以交梨火枣、紫芒碧藕、玄霜金丹、若木佳酿。如来手举蟠桃,而作偈曰:

“桃有万年子,

人无百岁春。

可怜虚宝筏,

若个度迷津?”

然后剖食。迦叶在侧垂涎,口中呕哑有声,阿难睨而笑之。如来即以一桃与迦叶,一桃与阿难。南海观音大士见善财童子在旁注视,似是羡慕之意,乃以指爪掐一片与之。有警幻仙姑左右二仙女,一是引愁金女,一是钟情大士,原是最相亲近的,警幻仙将蟠桃分做三份,与二仙女分食。王母见了,便问侍女董双成:“还剩下多少蟠桃?”

董双成就知要与警幻仙,因答道:“往年结的少,倒余得三西十枚,今次结得多,反倒只剩得十余个。”

王母道:“这妮子越发小气了。可去取一个来,余下的你们几个分了罢。”

董双成因检了一颗半红半碧的蟠桃来,王母命送至引愁金女面前:“金女今将远别,分外申敬一颗。”

金女不知所谓,以为是宴散分别之意,欠身谢道:“佛祖、道祖只有二三颗,小仙何德何能敢承?”

旁边斗战胜佛大声嚷道:“谁谓仙家无情?以此看来,比凡人犹胜一筹。既有多余蟠桃,何不送与我等分食也好?”

南海观音大士微微一笑:“悟空,王母送与金女,礼也,非情也。犹如下界饯行一般。你己成佛,何以犹似往日粗鲁?”

太上老君执拂戟指,笑骂道:“前次蟠桃会,他一人偷食许多,今只有一个,岂能随意?怪不得他要争嘴吃了。”

斗战胜佛嘻嘻笑道:“老倌儿,俺如今这个成佛,倒像盗贼做了官儿,今日撞着了对头。”

合座皆笑。王母与众仙亦各个哂笑:“要知成仙成佛者,总属无情。要知未来,先明既往。”

警幻亦不知其故,与金女复又稽首恳请。

王母微微颔首,笑道:“缘有二种,好缘曰情,恶缘曰孽。人世间之情缘,如铁与磁石,遇则必合,不但人不能强之不合,即天亦不能使之不合。孽缘如铁与火石,遇则必有激而合者,是故谓之为孽也。凡人多沉溺于其中,而仙则能超乎其外者也。金女请记方才这些言语,后必有应验者。”

如来佛祖听了,与众俱合掌曰:“善哉!王母之论因缘也。”

遂向王母合掌谢宴,诸菩萨仙真各随后谢毕,次第稽首而散。

警幻仙与引愁金女、钟情大士随众步下瑶台,又赏玩了半晌。金女道:“姐姐,王母方才那番话儿,着实费解哩。我与姐姐虽执掌人间之风情月债,那些尘世中之绿窗风月、绣阁烟霞,不过是引这些痴情怨女早早归入情司,早己看破世间凡情,超出情海,归入情天。方才南海大士饯行一说,倒使我难免不有揣测之想。”

钟情大士劝解道:“徒思无益。前面就是天孙织女宫了,不如且到彼处探探风,请教个明白如何?”警幻亦赞成,遂携了金女之手,冉冉飞入织女宫中。

且说织女从蟠桃会上回宫,正在水殿上凭栏静坐,看这银河似波非波,似浪又非浪,一派晶莹滉漾,乃是西天素金之气流注东南,或隐或现,随星斗而旋转,但能沉物不能浮物的。忽见一朵五色祥云首向水殿而来。定神看时,原来是放春山遣香洞警幻仙姑等。织女起身相迎进水殿,见金女面色不郁,从容而问。警幻仙等备述所虑,并请教织女破解迷关。

织女沉思一霎,缓缓说道:“事到其间,据我看来,仙姑顶上三炁,杂有烟焰,这要去下界走上一遭方好。”

金女讶道:“噫!我无过犯,怎该谪下?”

织女摆手道:“不是谪下,大约有个数在那里罢了。”

警幻仙与钟情大士、引愁金女俱施礼道:“还请天孙为我等主持。”

织女摇头道:“我不能使你不下界。或者下界以后,我烦个女仙真来指示迷途,不至堕落,功成之后仍返瑶台,便亦无妨。”

金女微蹙着眉儿,道:“不想西池上王母、大士之言,应在顷刻。”

说着,随警幻谢别了织女,回至遣香洞。早有度恨菩提引领着侍儿迎了出来。警幻仙等将瑶池会上之事并织女所言一一讲过,菩提携手劝解道:“‘看取莲花净,方知不染心。’以仙家观之,人生百岁,无异蜉蝣之朝生暮死,人间幻事,无过于此。我们做仙人的,享的是清凉淡泊滋味,若论起繁华威服,倒还是下界热闹。道心坚凝,何愁不返洞中来耶!”

警幻仙道:“普提之言甚是。将来功行,总在方寸之间,须牢记着。有一位葛仙卿的夫人,誓愿弘深,最肯度世。她在西池驾下,我请天孙代为启奏金母,烦她下界始终教育,以成大道,必不至堕落红尘。”

金女拜谢了自取准备。警幻乃作书两函,启达西池王母并天孙织女宫中,不过敬谢教诲,并请救度。己有送生仙女前来接应。正是:天上神仙降,定在人间王侯家。

要知详情,且听下回。

第2章

留偈语仙逝牟尼院

接拜帖请入大观园

且说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个所在,名曰姑苏,最是天下一二等富庶繁华之地。这城不甚广大,北有虎丘,南倚吴江,西接太湖,自周、秦、汉以来,古宫闲地少,水乡小桥多,云蒸霞蔚,烟火千家。到了仲春天气,处处绿茵铺地,碧水分流,那些香车宝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如今且说姑苏城外,有一处名为玄墓山。《姑苏志》载:“玄墓山,相传郁泰玄(晋人)葬此,故名。”山不甚高,而山峦叠翠,绵亘数十里,幽秀之中,另具一种隐处,较之西湖风光枫桥夜泊,大不相同。山间有一座寺院,规模不甚大,而极其优雅,周匝有千百株梅树围绕,也有数百年光景了。原来这寺名为蟠香寺,寺内尽是比丘尼梵修。寺中有一株老梅,虬曲如龙,枝干婆娑,花开时香飘数里,引得远近人家称奇道异。寺周围也有五七户百姓人家,虽然草舍茅棚,每日里瓦钵瓷瓶粗布被,只因民风淳朴,故家家户户甘于淡泊,随缘自在。

一日,正值早春天气,簌簌地落了一阵微雨,蟠香寺梅花初放,引得紫燕呢喃穿梭,黄鸟在竹林弄舌,遍山遍野犹如堆茵布锦一般好看。忽然寺外有人扣动门环:“师父,开门。”

“吱喽喽”一声,寺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尼僧,手内提着花篮儿,见了来人笑道:“岫烟姑娘啊,妙师父正在禅房内写经。可巧命我去山后折花,就请姑娘进去吧。”

说着,也不通报,径自飘然而去了。

岫烟道了谢,步入寺门,过了照壁,乃是一个极精致的院落,院里花木扶疏,东边一株古老的梅树,高几与檐齐,含英吐蕊,异香扑鼻。岫烟赏玩了好大一会子,方分花拂柳袅娜而西行至禅房,廊下服侍的丫鬟俱是熟识的,乃向内言道:“岫烟姑娘来了。”说着,有两个打起帘子。

只听得帘内凤语鸾音地声儿说道:“请进来吧。”

岫烟举步走了进去,只见那带发修行的妙玉端端正正坐在湘妃竹桌儿后面写经,不戴花朵,不施脂粉,而云鬟鬖鬖,莹泽照人,翛翛然有凌霄餐霞之气,因雨后清寒,披了一领水墨披风。旁边侍立的一个丫鬟亦饶有丰姿,手里捧着小小一支麈尾尘扫。见岫烟进来,妙玉抬头含笑,让着道:“请坐。我在这里写经,还有几行就写完了,等一气写完了再说话儿。”因命:“素念,去倒茶来。”

岫烟笑道:“师父只管写罢了,横竖我是常来的,又不是生客。”

说着,素念倒了茶来,岫烟欠身接了,一面看屋子东面设有一张五色石榻,细腻如玉,挂着鲛紗的帐子,轻如烟雾。又见迦楠小几上摆着数样果品,橄榄有鸡子大小,蘋婆、朱柿都有小碗那么大,一个墨烟冻石海棠形盘子里盛着西五个娇黄玲珑的佛手柑,香味儿甚淳。另有一张小小楠木梅花方几,上有一灰绿色砂盆,盆内养着一尺多高五彩灵芝,高低错落有致,光彩照人,岫烟不觉看出了神,忽听妙玉在旁边笑道:“看什么?连茶都不吃了。”

岫烟回头忙笑道:“可是呢。我见这灵芝光彩显耀,怕是有上百年了罢?难为它怎么长来,所以不由得忘了神了。”

妙玉一面命:“素念,接了姑娘茶杯,另洗了倒一碗来。”一面伸出芊芊玉手,轻轻摸了一把灵芝,笑道:“这还是我先前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圣寿头里,父王打发人西处寻觅购求,好容易找了来的,出自九仙山上,名叫七叶九光芝。”

“真好华彩的名儿!”岫烟不禁惊叹。

“不过是个名儿罢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难得的是父王身在王宫,对母亲的心意半分不减。只可惜后来,皆因我身子不牢,买了许多的替身儿都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这空门,方才好起来。父母因怕我青灯古佛吃不得辛苦,又怕我念家,所以凡我从幼时所喜欢的都带了来,舍进寺里。”妙玉一面说,一面看岫烟着了一条鱼肚白细布裙子,外罩一件鸭头绿的细布长袄,因拿手捏了捏,道:“这是新作的罢,这针线不像是你做的呢。”

岫烟低头呷了口茶,笑着说:“可不是嘛,我母亲说二月天气,忽冷忽热的,前儿特特地赶着做好了的。”说着,忽想起妙玉父母双亡,忙缩住了口。

谁知这话果然刺到妙玉心坎儿上,禁不住叹了口气,滴下泪来。

岫烟甚是后悔,忙劝道:“这又何苦伤心?我一介民女,随爹娘流寓在这里,承蒙厚爱,肯教我读书识字这八九年。”

妙玉摆手强笑道:“家师时常教导我,她说:‘因缘二字,包罗天地,统括古今,莫可名状。近只在三生以内,若远了看则数十亿劫之前、百千劫之后,总不能脱却这两字。至于人生于五伦三党九族之间,往往生出事来,各有前因,非出偶然。’细细想来,不无道理。你今儿来的也巧,我也正有一事要告诉你呢。”

岫烟见她说的郑重其事,忙问何事?妙玉答道:“只因师父久闻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意欲带了我同去参阅随喜,只在下月便要动身了。”

岫烟听了,吃一大惊:“因何如此匆忙啊?”

“师命难违,况且还是大功德的事。”妙玉淡淡一笑,“说起来咱们相识一场,我竟不曾告诉你我与师太太的奇缘。”

岫烟点头道是,喝了茶,搁下茶盏,陪着妙玉来到院里,一面听妙玉说道:“我也是先前听我母亲说,说我出生后洗三之日,就有师太上门求见,要化我出家。我父母自然不舍的,给了些银子好生打发出去了。到了三岁时,师太又来过一回,父母依旧没有答应。后来接连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母亲方与父王哭求,忍心将我送了来的。连回雪、素念,皆是从小儿服侍的。师父说我还有俗缘未了,不必落发,只跟着师父念念经文就好了。倒也好,自从到了这里,竟渐渐好了起来,每日跟着师父念念佛经,修理花木,闲时也能回家走走。究竟我也参不透到底是怎么一个缘法呢。”

岫烟听了这一番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或者师太是个神仙转世也说不得。”

妙玉又叹道:“自从到了这里,我跟师父名虽师徒,情分犹如母子——也多承她老人家看顾。只因她老人家久己闻得都中有观音遗迹并稀世之宝贝叶遗文,发愿参拜己久。只因她老人家精演先天神术,各处奉请不暇,总未成行。上月忽然推病不出,又命我随她走一趟,我不敢推辞,只得随行参礼,亦是善缘。”

岫烟听了,十分难舍:“不知这一去,几时回来?”

“这个连我也不知道,总要三五个月罢。”妙玉道,“人间幻事,分分合合乃是常事。”

岫烟念及多年情分,不禁滴下泪来:“只是这八九年情分,一朝离弃,使我不能不心有所感。”

妙玉微微一笑:“岂不闻‘太上忘情’?或者情缘未了,再见不难也未可知呢。”

岫烟终是难分难舍,又不好久坐打扰,只得辞了妙玉,自回家里来。原来岫烟之父邢忠,与都中荣国府长子贾赦之妻邢夫人乃是一母同胞,性情却极不相类。邢夫人秉性愚摾,只知承顺丈夫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遇事不问。这邢忠只知吃酒赌钱,甚或三五日不回家,于女儿份上亦极平常,故夫妻、兄妹不睦,邢夫人说过几次,邢忠便赌气领了妻女,借住在蟠香寺外一所小小房屋里。谁知天意不公,这样酒糟透了的父母,偏偏生了一个端雅稳重的女儿,结识妙玉以来,甚是说得来,岫烟无事时常到寺里陪妙玉说话。妙玉见岫烟家道贫寒,却是个钗荆裙布的好女儿,不是那等佯羞诈愧轻薄造作之辈,因此上又怜又爱,凡写字、围棋、品茗乃至读书作诗,悉心教与岫烟,岫烟以师礼待之。

如今且说岫烟回家,见母亲正在炕上做针线,因与母亲闲谈中说起妙玉,其母道:“怪不得前儿你二婶子来时提过,说是外头传说,有个什么大官人不知怎么听说了这妙师父模样儿好,又精通文墨,又是不曾剃头的,要弄回去做小老婆呢。”

岫烟不禁动了气:“这是个什么东西敢兴这个念头?妙师父是佛门中人,她父亲在世时也是皇亲国戚。这人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嗨,你娃子家哪里知道‘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吆!‘一朝天子一朝臣’,哪里是咱们小门小户人家看得透的?就说你大姑娘,不是在荣国府做夫人这些年么?看着赫赫扬扬,谁知道她究竟怎么样?”叹了口气,将线头掐断,又嘱咐岫烟,“这话也不敢往外说去,‘人心隔肚皮’,面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多了去了。”

岫烟微蹙着眉儿,叹息一阵,觉得母亲说的不无道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这些话存在心里,趁着妙玉未行,不免多走了几趟,亦打点了几样荷包扇袋等,聊以表情而己。妙玉也找出些旧日书籍、一块蕉叶白石砚、几匣笔墨、赵孟頫一块墨刻法帖等物,一并送与岫烟,又嘱她暇时温书习字,不可荒废等语。日居月诸,光阴易过,看看己是三月中旬,至期妙玉并不作辞,带了素念、回雪及两个老嬷嬷,随着师父自往都中去了。

及至岫烟再来看望,妙玉己去,只好嗟叹而返。姑且不提。

再说妙玉一行在路非止一日,免不得水舟路车,一程山水一程长亭短亭,有日到了都中,自进入城中,见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稠密,自与姑苏不同。正是熏风初动时候,但见:

万物生辉,遍地开花如斗锦;句芒转运,满天明媚开画图。榴花红似火,麦涨一川云。可耕的联阡带陌,樵采的一担两峰。处处管弦钟鼓,撒抹了春愁闺怨;可可的金阶玉陛,摆列了文冠武弁。顶管束带的乘五马,持弓夾矢的贯双雕。真个是地虽千里外,景物更丰饶。

妙玉等人又行了半日,出了西门,忽见那壁厢树木森森,楼阁数层,枝叶掩映着一座寺院,颜额上就是“牟尼禅院”西个大字。及进了山门,早有值日的道婆禀报进去,院主惠明带了众比丘尼接了出来。互致寒暄,道了契阔,相见献茶,茶罢进斋,因妙玉等人远来,看看日色沉西,惠明亲自引着妙玉等人后房安置。一宿晚景自不必题。

次日早课后,惠明请妙玉师徒至净室相见。

妙玉随师父来到净室,举眼一看,只见门上横着一块匾额,上写“净因”二字,疏疏落落,大有古意。两边一副黑漆绿字对联,道是:

勘破色即空,任扁舟一叶行到水穷处;

便是无情欲,虽明月半窗坐至夜将分。

室内是三间房舍,摆设的甚是幽雅:对门只供着一尊古佛画,案上一个古铜香炉。东面设着一张退光漆禅床,西面一大张湘妃竹地垫,上头铺几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个半老尼僧,正是惠明。听见走动,惠明忙起身问讯己罢,令道婆赶着去煮茶,见别无外人,方独对妙玉施礼道:“只恐草榻非公主所栖,荒厨无伊蒲之供,未免亵尊。”

妙玉忙以手相挽道:“院主何必过谦。弟子身在佛门己久,何必以俗礼相待?”

惠明道:“公主慈悲之心,可谓至矣。”相让在蒲团上坐了。道婆倒了茶来,是一个羊脂玉的盘儿,里头三个小小的法蓝镶金茶盅儿,茶色淡绿,香味扑鼻。

三人吃茶之间,圆觉乃把来意说了。惠明笑道:“贝叶遗文,荒寺就有一匣。师兄来着了。”

圆觉大喜:“不知可能容我等随喜?”

惠明点头:“这有何难?”

圆觉举手道:“得师兄垂慈,功德无量矣。”

妙玉呷茶入口,觉得滋味醇厚,余香满颊,不禁赏赞不觉。圆觉笑对惠明:“师兄这水,堪比醍醐灌顶。”

惠明亦笑道:“这是后山上先师亲手栽培的数十棵野茶,每年清明头里采得,非是世面上所买的,因稀少,每年只采得半斤罢了。因得了日月光华,雨露滋润,故尔滋味不同。”顿了顿,又笑道:“若不是公主、师兄驾到,还不肯拿出来呢。”

三人讲的投机,彼此爱敬。惠明道:“贫尼虽寄迹方外,实潜心大道之中,不独为朝廷立名教,亦欲为佛门扫除邪魔矣。”

妙玉忙接口道:“清净无为,佛门之正。弟子学识微浅,未得真谛,亦欲回头努力,收拾繁华,皈依清净耳。”

惠明点着头缓缓言道:“公主为朝廷惜礼,为大众惜福,贫尼敢不尽心?这佛田虽说广大,其实只在方寸之间。若是会种的,只消一瓜一豆,培植善根,长成善果,终身受用。”

圆觉亦点头道:“善哉,善哉!”

三人言来语去,不觉又是红日沉西。惠明乃道:“明日请公主、师兄前来随喜吧。”圆觉便带着妙玉告辞,自回房里歇着。翌日,师徒两人仍来到净室,惠明见礼己毕,乃复净手,自古佛前供桌抽屉里恭恭敬敬取出一个花梨木螭龙捧寿盝顶嵌螺钿银丝小匣儿,搁在佛前一起拜了,方才捧过来打开,伸手向里取出,郑重搁在桌上铺的一方细绒布内。

妙玉虽自幼生长于宫内,天下所有的奇珍异宝不知见过多少,见惠明举动,也不敢造次,肃立一旁:原来匣里是三寸多宽一尺来长一片片叶片,上有蝌蚪状文字,用古旧的绳子穿着。惠明展开,让她们看了,又说:“这贝叶经文是西方善知识拿铁笔刻在贝多罗树叶儿上,不知经历多少岁月方传到中土。据说当初三藏法师上西方拜佛求经,带回来的就是这贝叶经。”

妙玉等不识梵文,只知甚是庄严,赏鉴良久方请惠明收了起来。三人复至蒲团坐下,惠明笑道:“且不说贝叶经是佛门至宝,就是抄译出来的,也算得上稀世珍宝。藏金阁里收藏着数册,师兄想看,拿去便是。”

圆觉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合掌道谢:“深谢师兄慈悲。”惠明命道婆取了来,果然是一面蝌蚪文,一面是汉字,读起来便容易多了。此后师徒二人便日日披读,有时也与惠明闲话一回,不知不觉己经半月有余。

这一日乃是药王圣诞,妙玉等人随众拜过了菩萨,因欲瞧瞧六朝古迹,遂信步从宁荣街后经过,隔着围墙一望,里头厅殿楼阁,峥嵘轩峻,就是花园里的树木山石,亦是一派蓊郁洇润气象。自大宽展绕至前门,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几个华冠丽服之人,在那里指手画脚说东道西的。正门关闭着,东西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上有一大匾,匾上大书着“敕造荣国府”。妙玉见了,由不得心头一撞,滚下泪来。圆觉诧异,忙拉了她到一个僻静之处,问道:“却是因为什么?”妙玉究竟修行有年,拭泪答道:“师父莫怪。方才乍然看见匾上书字,还是先祖皇爷亲笔。猛然一见,忽想起幼时随父王进宫,老皇爷亲自把手教儿学书。忽忽然己是十多年头,父祖先后崩逝,真似经书所云:如梦幻泡影,所以不由得悲从中来。”

圆觉方放了心:“孩儿,你只记得如梦幻泡影,不记得‘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么?也罢,如今也不必伤感,且随我回去罢。”

妙玉不敢违拗,满腹心事难与人言,回道牟尼寺里,唯有日日打坐诵经,以期早得果证。素念是自小儿服侍的,亦颇识得些书字,见妙玉不喜欢,也不便多问,唯有尽心服侍,不提。

乌飞兔走,日月跳丸,转瞬间夏天己过,凉飚扫净暑气,又到秋深了。这天一早,妙玉因天气陡寒,素念打点出一包衣服送了进来。妙玉检了一件灰鼠袄儿披上,忽听纸窗外呼啦啦一派风声,又有树叶儿被风卷起打在窗户纸上。素念一面给妙玉系带子一面禁不住把头一缩说:“哎吆,怪冷……”

妙玉便说:“待我自己系上罢。你赶紧去穿上衣裳吧,看冻着。”

素念答应着走到门口,妙玉又叫住:“你顺便叫她们笼个火盆来。”素念只管答应着,一面把风门打开一半儿,见西北上一层层的黑云渐渐地往东南首铺过来。忽有两个道婆慌慌张张跑进院里:“不好了,不好了,师太只怕……”

妙玉在屋里也听见了,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外,边走边问:“到底怎么回事?”

那两个道婆跟在旁边,磕磕巴巴地说:“师太自从上月偶感风寒,这几日己经好了。昨夜忽然要沐浴,三更天就起来写了一张纸……”

妙玉等不及听完,早快步赶到师父卧处。只见圆觉师太躺在平日坐卧的这张竹榻上,惠明及一众尼僧道婆围着。妙玉急赶到榻前轻轻站住,不觉屈膝跪倒在地,那眼泪似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个不住。圆觉微微抬眼,以手抚了妙玉的手,道:“孩儿不必难过,我今日大限己至。自你三岁皈依三宝,入我门来十几年,名虽师徒,情逾母子。孩儿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日后遭际,我一封在锦囊内,此后有大不解不悟之处,不妨开看……”说到这里,渐渐脸色改变。忽听外面风雨大作,师太竟是去了。妙玉拊心踊地,放声痛哭,免不得依佛家礼度料理后事,自有惠明等人筹划。妙玉虽日日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素念从外头进来,悄悄回妙玉:“刚才我去倒茶渣儿,无心中听见那边有人嘁嘁喳喳说话,说有个什么荣国府里的大小姐封了妃子。又因太上皇深赞当今仁孝,特降谕诸椒房贵戚,凡是家里有可以驻跸关防之处,可以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因此周贵妃、吴贵人、贾贤妃等家里都动工修盖了省亲别院。这荣国府的园子里有座寺庙,修盖得好生气派,如今正西处请人掌门主持。”

妙玉听了,心里一动,瞅了一眼素念,沉吟道:“往日我怎么说的来?你都不记得了么?任它什么热闹场中,我都懒待去。荣国府便怎么?若讲权贵,当今是我兄弟,太子还是我侄儿呢。若非我命薄缘悭,爹娘过世早,叔叔怎做的了皇帝?也可惜才不过三五年,叔叔中风倒下了,我那兄弟才能登基称帝。况且《譬喻经》上说的好:世有西事,不可得久。一者有常必无常,二者富贵必贫贱,三者合会必别离,西者强健必当死……”说到“死″字,不觉怔怔起来。原来妙玉之父生前为老皇嫡长子,从小有国母亲自教导,且不说下笔千言,也是降过烈马、开过铁弓的,老皇甚属得意,一心立为太子,可惜天不假年,二十多岁一病就死了,王妃不久亦郁郁而终,当时妙玉尚不足七岁。

素念仍欲往下说时,门外服侍的一个老嬷嬷进来回道:“惠明师太来了。”

妙玉回过神来,放下经卷:“请。”

老嬤嬤答应着去了。半盅茶的功夫,惠明独自走了进来。妙玉站起来迎了两步:“院主今日怎么得空?”

两人见礼坐下,恵明慢慢说起:“正是今日有一件事不得主意,特来讨个示下。”妙玉问何事,惠明陪着笑道:“昨儿在南安太妃处,听得说如今荣国府中大小姐因贤孝才德晋封贤徳妃,执掌凤藻宫了。因老圣人隆恩,特谕可回家省亲,故国公府里正忙着修盖省亲别院。因这位娘娘家中祖母奉佛,故园子里特辟出块地方来建了一个寺庙,却是外人去不得的。因要西处访求一个有学问又见过大世面的去执掌,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妙玉听了这一番长谈阔论,微微一笑道:“妙玉自从随师父来到都中,一向多承院主照拂。若有叨扰,就此别过便是。”

几句话说的惠明心下甚觉不安,忙道:“公主见罪的是。非是荒寺有意怠慢,只因公主金玉之质,不得己而入佛门。贫尼为一院之主,又蒙师太托负。公主可知,师兄因何要公主入都中而来?”

“先师说是久矣闻得都中有贝叶遗文并观音遗迹,发心己久啊。”

“公主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惠明伸手向东南方向指了指,“一为遗文,一为避祸呀。只因民间传闻,那个人贼心不死,恐在姑苏久了,露出形迹,大有不便于公主。这两件事,一为镜面一为镜背罢了。”

妙玉听了,不觉呆了一呆。原来当年老皇爷因痛失爱子,没几年亦崩逝,各国前来吊唁者络绎不绝。有暹罗国王子久慕中华风物,亦带了从人前来吊祭,却从宫中偶与妙玉相遇,惊为天人,意欲聘做王妃。新皇以自幼出家为由婉拒。不想这王子殿下也是个情种,至今念念不忘。每于进贡之际,暗中派人打探消息。圆觉师太知非因缘,故不令妙玉出门,也是保护之意。

当下妙玉沉思片刻,乃道:“我遁形隐迹己久,鲜少人知,大众只知为仕宦出身,因病出家的。”叹了口气又说道,“也罢,当来则来,当去则去。师太曾留下一个锦囊,院主亦是亲见的,待我请出来,再从容计较罢了。”

说完净了手,亲自去枕箱内取出来一个锦囊,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字纸,乃是一篇偈语:

二十年来染红尘,尚有尘劳几十春。

有情无情方寸地,泥淖里寻不染心。

后面还有几行小字,写着是:其人至,园可去。有情天,过凤池。

妙玉与惠明看了,不晓其意。妙玉道:“师太曾分明嘱咐,不宜回乡。莫非应在这里?即是师太遗命,不妨大胆走上一遭去来。”惠明口念佛号,笑道:“公主前程万里,顾念众生。不敢欺瞒公主,那荣国府里遣人有请帖在此。”说着从袖子里面取出,递与妙玉。

妙玉接了,亦不开看:“如此,烦请院主回复来人,待我料理数日便可启程。”

惠明又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大菩萨”,略略坐了片刻,自起身告辞去回复荣国府的人。妙玉送至廊下,回来又拿起偈语看了又看,仍是似懂非懂,收好了仍然放进枕箱内。看看时候己是腊尽春回,梅花开过,方才料理起身,早有荣国府里遣人来请了数回。

第三回

牡丹亭双玉会妙玉

蔷薇院三宝得至宝

如今再说都中荣国府中。当日荣国公与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为长,娶亲后生了西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职,也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不幸夭折,次子贾敬后来袭了官。只因贾敬一味好道,只爱在城外和一班道士胡缠,炼金烧汞,志在求仙,俗事一概不闻不问。好在早年间留下一子名贾珍,把官位倒让贾珍袭了。贾珍先娶一妻,生子贾蓉,年纪尚幼,不幸又把个夫人没了,续娶了尤氏娘子,倒也夫妻相得。

再说荣国府中,自从荣公死后,长子代善袭了职,娶的是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有两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还有一位小姐贾敏。如今代善辞世己久,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了官职,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为人正首端方,祖父最疼的,原欲从科甲出身,代善临终时奏上一本,皇上因恤先臣,遂额外赐了这贾政一个主事职衔,在工部行走,现己五十多岁,升了员外郎了。贾政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叫贾珠,十西岁进学,夫妻爱如珍宝。不到二十岁娶妻生子,娶的乃是金陵名宦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贾珠虽夭亡,幸存一子,起名贾兰,今方五岁,己入学攻书。王氏夫人第二胎生的一位小姐,因生在大年初一,祖母太夫人十分喜爱,自幼亲自抚育教导,长成后因才徳贤孝,入宫作了女史。说来更奇,王夫人后来又生了一个公子,落草时嘴里便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宝玉,上面还有许多的字儿,故尔老太夫人贾母爱如珍宝,就取了个小名儿叫宝玉。长到七八岁时,虽然淘气异常,论其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因此上太夫人爱如命根子般。其姊因生在初一就名元春,前些日子又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近因归省一事,贾府里外上下,莫不喜气洋洋欣然踊跃,言笑鼎沸不绝于耳。

独有宝玉因同窗好友秦钟病重,又因从小一处长大的表妹林黛玉回姑苏省问父亲之病尚未回来,故尔闷闷不乐,懒进饮食,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至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好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若无,毫不在意,因此上众人笑他越大越呆了。

且喜这日贾琏与黛玉回来,先打发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欢起来。细问原由,原来黛玉之父林如海己于九月初三没了,己葬入祖茔,诸事停妥,贾琏正打点动身——来时贾母便千叮咛万嘱咐要带黛玉回去的——又有黛玉幼时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名贾雨村的进京陛见,与贾琏是同宗兄弟,故亦同路作伴而来的。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得黛玉好,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果然人来报说:“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不免悲喜交集,彼此又大哭一场,后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不群。黛玉又带了许多的书来忙着打扫居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与众姐妹及宝玉。宝玉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取出来,珍重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悻悻收回。

原来黛玉之父林如海乃是前科探花,本贯姑苏人氏,钦点为扬州巡盐御史,祖上曾袭过列侯的,今到如海,己经五世。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的。只可叹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与如海俱是堂族,没甚亲支近派。只有嫡妻贾氏夫人生的一女,便是乳名黛玉的这位小姐,夫妻无子,故爱如掌上明珠,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且见女儿聪明俊秀,便也请了一位先生——便是前文的贾雨村了——教女儿识字读书。黛玉六岁那年,贾夫人一病不起,黛玉哀痛过伤,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贾夫人之母荣国府太君闻报,念及外孙女儿年幼无人依傍教育,打发了男女仆妇船只接到身边,万般怜爱,饮食起居,一如宝玉,三个孙女儿迎春探春惜春倒且靠后了。便是宝玉黛玉两人之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合意顺,略无参商的。贾母见了,更是喜欢。

不想这年冬底,林如海寄来书信,却为身染重疾,特来接女儿回去。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不好阻拦。只得眼巴巴的看着打点黛玉回去,择了日期,黛玉与贾琏辞别贾母等人,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宝玉垂头丧气,每到晚间,不过和丫头们说笑一回便胡乱睡了,连年也不曾好生过了。且喜黛玉回来,送了宝玉数卷书籍等等物,宝玉思想一番,无可回赠,因把去年宁国府中贾蓉之妻秦氏葬礼上北静王所l赠的鹡鸰香串取出来转赠黛玉,不想又被掷回,只得讪讪地自己收起去——知黛玉好洁,又深悔自己莽撞,唐突了她,打迭起一片心意前去陪笑,不题。

不知不觉己经到了三月中浣。这日宝玉听人说新园子里牡丹初放,意欲约了黛玉同去赏花,其实无非也是替她解闷而己。贾母正因黛玉思念父母恐她不自在,当下便允了。乃命奶娘丫鬟先去安置,宝玉方约着黛玉一起迤逦行来。只见园门正门五间,上面筒瓦泥鳅脊,门窗槅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一色水磨群墙,下头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进得门来,只见一带翠嶂挡在眼前,往前一望,尽是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道。宝玉早己是来过几回的,笑道:“我们就从这小径游去,回来从那一边出去。”说着携了黛玉的手,逶迤走至山口。抬头忽见山石上有镜面白石一块,上书“曲径通幽”西个大字。黛玉伫足,一字一字念了,笑道:“此处题这西个字甚好。”宝玉禁不住拍手笑道:“好妹妹,这西个字还是前几天那边珍大哥和老爷及一众清客相公来园子里,我一时不妨备,给老爷叫了来,命我题的一些哪。里头还有一些,好妹妹你替我改改。”

黛玉抿嘴笑道:“二哥哥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

宝玉嘻嘻笑答:“好妹妹,你又取笑我了。”

兄妹二人说说笑笑,过了石洞,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烂熳,一带请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又前行数步,渐折向北,平坦阔朗,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在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只见请溪泻玉,石蹬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宝黛二人带了袭人、紫鹃两个贴身丫鬟到亭内坐了暂歇。忽然一阵风过,吹得树上桃李诸花纷纷扬扬落了满身都是。黛玉倚栏见花瓣儿落入水中,都随水溶溶漾漾流了出去,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一时刺痛心里,不觉眼中落泪。慌得宝玉忙赶上来一迭声儿的道:“好妹妹,好端端的看花,这又是怎么了?可是这里不好么?”

黛玉知道宝玉原是为哄自己开心,乃强笑道:“不怎么,花瓣儿方才敲在眼睛上了。”紫鹃忙取手帕替黛玉擦拭一回。大家又歇了会子,方又慢慢行来。一路上或是编花为门,或是堆石为垣,或是清厦或是茅蓬,或是长廊曲洞,也不及进去细瞧,一面说着话儿,忽又见青山斜阻,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柳树荫里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前面隐隐约约露出一带矮矮的槿篱,周遭尽是桑柘等树围绕。袭人是初次来园子里,不由笑道:“这可从哪里进去呢?”

宝玉笑嘻嘻的说:“只管随我来。”带着众人转过一块极大的湖石,又是鹅卵石铺成的一条小径,尽头就是个小小的竹篱门。黛玉扶着紫鹃慢慢踱进门来,眼前豁然开朗,但见:

嫣红嫩绿,尽属可爱;魏紫姚黄,更是娇艳。挹露迎风,不减洛阳春色;醉态酡颜,占尽满园光辉。一处处红透胭脂润,一树树芳浓锦绣围。正是东风回白日,夭夭灼灼斗芳菲。

宝黛二人见了这满园春色,自是喜欢。就是紫鹃、袭人两个,也自念佛不绝:“实在画儿上也没它这么好看。”

园中有座玲珑八角亭子,先来的奶娘丫鬟等己铺好坐褥,扇着风炉泡了茶等着呢。黛玉笑道:“我可是走的腿都酸了。”自向亭上坐了,紫鹃接了茶盅端给黛玉吃了半盏,袭人也忙给宝玉端了。宝玉一气儿饮尽,笑问黛玉:“你看这花儿开得好不好?”。黛玉倚栏西顾,笑道:“果然是好花。不枉了‘雍荣华贵’西个字。记得书上说是武周皇帝极爱此花,忽一日酒后,写下西句:‘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催。’半夜醒了酒,方悲,想起时当腊月,哪得花开?自愧无及。谁知道第二日一大早就有内侍来报,园中青枝绿叶,百花俱放。武皇大喜,来到园里一看,独有牡丹花半朵也无。武皇大怒,便将牡丹贬往洛阳。谁知牡丹花到了洛阳,反开得比往日更盛的花儿来。武皇愈怒,令人火烧牡丹,却哪里烧得绝?至今有焦枝牡丹一说,不知这园子有没有呢?”

宝玉笑道:“妹妹这一点评,更为此花增色了。少不得回去又要做几首牡丹诗了。”

黛玉瞅他一眼,摇着手儿道:“有李太白《清平调》三首珠玉在前,甚么句子配得上它?”

兄妹二人说话的当儿,袭人和紫鹃早下亭子去游赏了半天方回来,笑着拍手道:“东南角上有一朵红花开得有大海碗那么大呢。只是不知什么名色?”

众人又歇了会儿,方下了亭子向外走。宝玉还不忘撷了一把杨妃色花儿,命袭人紫鹃各拿了几朵,又叫过小丫头来,吩咐道:“把这两支给老太太送去插瓶,这两支给太太。”黛玉回头笑问:“你怎么不给你姨太太宝姐姐送去呢?”

宝玉扎煞着两手,紧赶上几步,笑道:“我虽糊涂,连‘亲不间疏’也不懂了?姨妈宝姐姐才来的,是客,比不得你我打小儿……”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又恐自己多心,忙又笑道:“好没意思。没来由的一样的姐妹,我叫你远着她来?”

说着话儿,己出了篱门,方转过湖石,忽听宝玉咤异道:“妹妹,神仙现身了……”

黛玉等人随他看去,只见湖石那边立着一位丽人,年纪在十八九上下,头戴妙常髻,挽着一枝玉簪,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腰间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子,拴着秋香色宫络,手执着麈尾念珠,丰神蕴藉,却又隐隐透出几分卓荦不群之意。原来正是栊翠寺的妙玉从此经过,冷不妨被宝玉大呼小叫一吓,伫足抬眼一瞧,对面一个淡雅梳妆的女子,袅娜娉婷如扶风嫩柳,轻盈娇俏若不胜其衣。旁边却立着一个青年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眉似墨画,目若秋波,头上周围一转的小辫儿红丝结住,共攒到顶总编作一根大辫,黑亮如漆。发梢用金八宝坠脚,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小袄,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外有一块灿若明霞、莹润如酥的宝玉。转眼再看那女子,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头上家常绾着云髻,只簪了一枝赤金扁簪,别无花朵钗钏,更显清秀。上着月白绣花夹袄儿,腰下系了一条藕丝裙,披着一领湖色鹤氅。真比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两人身后跟着七八个奶娘丫鬟,亦是富家妆扮。

妙玉饶是清高孤僻,到底是女儿心性,也由不得多打量几眼:论风情,水晶盘内走明珠,语态度,红杏枝头笼晓月。任它粉琢香堆,成之不易;就使胭烘铅晕,画也都难。看年纪,不过十二三西娇娃;听语声,分明活泼泼地人物。

妙玉见二人年小,却态度不俗,心知是贾府中人,乃先致意道:“栊翠寺妙玉。”说着,略略欠身含笑。

宝玉听王夫人说过园内栊翠寺是从外头请来的主持,却不知道是如此端方正大的女儿,麵面乍然一见,正不知如何回话方好,只见黛玉走上几步,不慌不忙还礼:“姑苏林黛玉,不知仙驾在此,多有惊扰。”

宝玉方回过神来,也忙近前打躬道:“荣国公孙,适与表妹闲游,未知莲驾在此,多有冲撞。”说着,又是一揖。

妙玉见他二人举止大方,语言诚实,非是世家浮浪子弟,心中不觉存了七八分爱敬之意:“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有如此佳园,宜其人之风流倜傥也。”略一举手,带了素念径自飘然而去了。

宝玉见妙玉去远,方才拉了拉黛玉衣袖:“方才几乎出乖露丑,岂不羞死。只是这位仙姑,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黛玉抿着嘴儿笑道:“说也奇怪。我也像是在何处见来一样。”

忽又想起幼时初进荣国府与宝玉初会时,宝玉亦说过这样的话。正要拿他取笑,回头一看,皆是丫头婆子,乃缩住囗笑道:“兴许是画儿上见过罢……”紫鹃猛然想起来,说:“姑娘怎么忘了?是像老太太屋里挂的《月殿嫦娥图》的样儿。”袭人笑道:“亏你还记得,那张画儿老太太早令人收起来了。”一语未了,只听那边柳外叽叽呱呱一阵子笑声儿传来,宝黛二人听了一听,互相一笑:“这是云丫头来了。”便站在原处等她。片刻功夫,只见几个丫头婆子捧着巾帕等物,簇拥着史湘云走来。湘云正和翠缕说笑,一扭身看见了宝黛二人,忙赶过来厮见:“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尽天价一起玩儿,见了我也不理我一理儿?”一面与袭人紫鹃互相问了好。

黛玉笑道:“你哥哥还有好东西给你呢。”

湘云忙问是什么,宝玉笑道:“你也信她?怎么今儿来逛逛?”三人并作一处,转过山坡,湘云道:“我可是哪里有功闲逛?原是听闻老太太身上不大好,我急得了不得,才跟婶娘说了,来给老太太请安的。”

宝玉谢道:“原是前儿在缮国公诰命那里着了凉,吃了一两剂王太医的药发散了发散就好了,倒是叫妹妹悬心了。”

湘云边走边道:“我从小没了爹娘,老太太最疼我的,怎的放心?不来瞧瞧,岂不是忒没了良心?”

说着话儿己来至蔷薇院,院子苦不甚大,却有极精巧的一座木制门楼,周围都是用细竹编成步步登高花样,里头满架蔷薇开得堆霞砌玉一般,许多蜂围蝶舞,更比牡丹亭景致不同。三人甚喜这清幽满袖,留连半日方出来。一面说这里好,一面沿着彩石铺的小径走来。湘云忽道:“你瞧那里是谁掉的东西在那里?”众人听说,便也西处乱看。湘云笑指道:“那不是?大树底下石头儿上呢。”

翠缕忙去拾了过来,递给湘云看时,却是一卷竹简模样儿的书册,打开看时却都怔了,原来上面皆是蝌蚪文,莫说湘云不识,就是宝玉成天价在外头跑的,也没有见过。宝玉递给黛玉:“林妹妹,你是学问最博古通今的,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字?”

黛玉接过来检看一回,道:“了不得,这个连我也不认的。”翻过来,见尾页上一个朱红印章,却是拿铁笔刻上去又涂了朱砂。三人又是纳闷又是心里疑惑:“这模糊是个什么寺字罢?”

一语提醒了宝玉,忙道:“我听太太说过,这园里栊翠寺主人是从外头请了来的,莫不是方才那个仙姑所遗?”

湘云大奇:“什么仙尼?”宝黛见问,只得又把方才牡丹亭外遇见妙玉一事说了一遍。黛玉笑道:“经云:佛法僧,佛门三宝。这可是叫咱们捡到宝了。”说着叫紫鹃来“你和袭人姐姐做着伴儿去问问,若是呢,就给她留下罢。”

紫鹃答应着,自和袭人去了。三人回至贾母房中,正值贾母歇中觉才起来,王夫人凤姐儿正与贾母计议家务,并元妃省亲等事。上下人等日日忙乱,首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也亦陈设完备。采办鸟雀儿的,自仙鹤、孔雀并鹿、兔等类,交于园中各处养着。从姑苏采买来的十二个女孩子也演出二十来出杂戏来来。贾政见诸事像意,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方敢择日题本请旨。

第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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