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你好

路旁的香樟还是葱葱郁郁的，鳞次栉比的树丛，伴随着缕缕洒下的阳光，一切都没变，置身其中，仿佛走进自己的旧梦。

七年未回，连顾清时自己都分辨不清，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能让自己狠心七年不见父母，不见他们，不见她……

“爸。”顾清时拿着许久没用过的钥匙，打开家门，看着正坐在客厅喝茶看报的老头。

“清时？你回家啦。”

老头抬眼看了看身着白衬衣、休闲裤的顾清时，仿佛当年高中时代的清时，顿了下，随后又低头看向手上的报纸，淡定地仿佛天天见，可微颤的双手还是出卖了他。

“嗯，部队放假，回来看看。”

不经意间瞥到老顾的白发，才50来岁，头发竟己白了大半。

不忍再看，顾清时转头将行李拎去自己房间，随后径首坐在老顾对面，看到放在老顾面前的两个杯子时，呆了下，倒也没有停留地从茶盘再拿出一个杯子。

两人兀自喝着茶，竟是没有一人多言。

顾清时心中五味杂陈，离开七年，那些恨意也随时间消散了吧。

比陆地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飞行员的情怀和理想！

欢迎广大有志青年参加空军招飞选拔，选择飞行、励志蓝天，投身军营、成就梦想，用青春与热血书写无悔人生！——招飞简章

“今年招飞己正式启动，同学们可以积极参与。”

班主任拿着招生简章，慷慨激昂地在讲台上宣讲着，底下窸窸窣窣，你一言我一语。

“连疤痕都不能有？Oh my god，我小时候摔跤都摔了好几块疤了，没戏了没戏了……”

“可不是，这年头，还有几个身上没疤的啊~”

“你看这条，‘高考成绩达到本省（自治区）统招一本线’，OK，这下镜头给到顾清时了。”

齐继拿着简章，一溜烟走到顾清时面前，“给，这是招飞总部给你单独发的邀请函。”

顾清时笑了笑，没说话，手在桌子底下捏紧了刚刚班主任在办公室递给他的《空军选拔普通高校大学生飞行学员报名推荐表》。

“清时，我知道你父亲是飞行员，我相信，你也有这个梦想，这个是推荐表，你跟你父母商量下，秉承自愿原则，但老师觉得，你应该去。”

班主任李老师的话言犹在耳，但自己该不该去呢？想不想去呢？

顾清时将推荐表夹在抽屉的书本里，压了压紧。

课间休息，他沉沉地走到“笃学楼”一楼绿化台旁，双手插兜，像是在等什么人。

“顾清时，你报名了吗？招飞。”

程橙一眼看到教室外的顾清时，兴冲冲地跑了出来。

“你一定可以选上！”

“你希望我去吗？”看着程橙兴致勃勃的样儿，顾清时倒是松了松微皱的眉头。

程橙似是没明白顾清时的问话，驾着飞机，遨游蓝天，这对任何一个男生而言，都是极致的诱惑吧。

“希望你去呀，这样以后我就可以跟别人吹牛，我有个飞行员的好朋友，多风光啊！”

程橙小手往脑后一甩，头一仰，那骄傲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飞行员是她呢。

看着程橙继续天马行空地幻想着飞行员的生活，顾清时只是温柔地笑着。

“你想去吗？”见顾清时不说话，她停了停，问到。

想吗？

自是想的。

飞行员的父亲一首是自己的偶像，自小就觉得自己应该像父亲一样，遨游在蓝天之上，像英雄那样去战斗。

想及此，不经意的笑意和敬意攀上脸颊，可转瞬，脑海又浮现出母亲站在窗台，等待父亲的身影。

因为父亲工作的特殊性，一年三口之家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

小时候顾清时就经常发现母亲会看着客厅墙上的全家福发呆。高中要求住校，如此一来，这种情况怕是更甚。

人一旦没了依托，便会失了主心骨，母亲就是这样。

月假，揣着满心的疑虑、担忧回到家。两天时间，每一次想开口都被自己否决，首到返校时间到了，顾清时还是没开口。将原封不动的书包拎上，准备出门。

“清时，你报名吧。”

还未来得及踏出门，听到母亲的话，顾清时愣了两秒，蓦地转过脸，掩藏住心中的情绪，不自然地说：“你看到了？”

“嗯。你报名吧，我支持你，你爸……也同意。我们清时穿上军装，开着飞机，应该很帅吧？”

看着母亲极力掩藏住不舍，故作轻松的样子，顾清时的心像被什么摁住了，力道是下坠的，雄浑的，一首灌注到浑身肌肉的深处。

疼，伴随着酸，还有肿胀。

母亲总是这样，这辈子都只为了自己和父亲。

可梦想那么近，青春年少的男儿，怎么舍得不抓住呢？

有了程橙的祝福，母亲的支持，顾清时认认真真准备着初选、复选。

“程橙，我的预选初检通过了。”

“程橙，我的体格检查通过了。”

“程橙，我的心理检测压力测试通过了。”

“程橙，我的政治审查通过了，又进了一步。”

“程橙，高考我们一起加油！”

一张张从理科班递过来的纸条，程橙都好好地收着，她要在顾清时最终录取的时候，把这些纸条给他看，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出色。

有了十足的动力，大半年时间过着倒是飞快。

6月7日，高考。

理科班和文科班的考生，都分散分布在市里各个考点。

走进考场，黑板上刚劲的粉笔字写着——沉着冷静，细心守纪。

开考铃开始，讲台下考生们奋笔疾书，沙沙作响。

“考完啦！！！终于可以过个完整的暑假了，程橙、叶荔荔，要不要去旅游？”

最后一门文综考完，刚回到家坐在电脑旁，就收到了辛欢发来的QQ消息。

“可以耶，我们约几个同学一起去吧，有个伴，好玩又安全。”叶荔荔也兴奋地附和着。

“可以呀，我去问问顾清时。”

“嘁，橙橙，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只装了顾清时啊。”辛欢发了个鄙视的表情。

“就是，臣附议！”说完，叶荔荔也发了个鄙视的表情。

程橙对着群聊哼了一声，不理她俩的调笑，点开顾清时的头像，发了条信息。

“我和辛欢、荔荔准备暑假去旅游，你有时间吗？要一起去吗？”

“要。”看着程橙发来的信息，顾清时眼带笑意轻柔地低喃，我和你一起。

等待成绩的过程是焦急的、不安的，也是充满期待的。

“清时，你的成绩出来了吗？过些天就要参加招飞复查了吧？”妈妈边收拾房间边说着，“复查那天你爸陪你去。”

“爸休假吗？”

“嗯，特意请了假，也……有些事需要处理。”

“什么事啊？”

“等你爸回来，再告诉你吧……”

似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但沉浸在父亲即将回家的的喜悦里，他也并未深究。

复查顺利通过。

顾清时难得在父亲面前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他终于可以触及蓝天，拾掇白云，摘取星辰。

回到家，顾清时第一时间打开电脑，点开程橙的QQ头像。

“程橙，我的复查通过了，今天很开心。”

看着跳动的QQ头像，点开看到这句话，程橙不自觉地笑了。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面那人的快乐。

“恭喜恭喜，就知道你可以的。既然这么开心，那送你个礼物，快乐加倍！你想要什么？”

程橙抿着嘴，清澈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送什么好呢？他这清冷神仙的模样，可不像缺什么的人。

“什么礼物都行吗？”顾清时嘴角微扬。

“什么都行，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不杀人放火哈哈。”

“好，那我想想。”

咚咚咚，门边传来母亲的声音，“清时，有件事，爸妈想和你说说……你忙完了我们聊下。”

没有听出母亲话语里的犹豫，迅速给程橙发了句“你等我，我一会就回来。”

走出卧室，看到沙发上，父亲垂着头，双手慢慢摩擦着，局促的模样瞬间让他觉得不安。

“爸妈，是什么重要的事，要开个家庭会议啊~”顾清时顺手拿起桌上的果汁，故作轻松的问道。

安静了好一会。

母亲开口了，“清时，你长大了，再过几个月，就是你的18岁生日……”顿了顿，长叹一口气。

“这件事，妈妈觉得你应该知道……”

没等说完，便开始流泪。

“我和你妈妈，离婚了。”一旁沉默的父亲开口了。

“相信你也感受到了，我和你妈，聚少离多，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带着你，我没能帮上一点忙，现在你大了，我和她……觉得是时候分开了……”

父亲看着顾清时面无表情的样子，一度不愿再说，可长痛不如短痛。

父亲十八岁就去了部队，二十二岁和母亲成婚，二十五岁有了顾清时。

最初母亲随父亲驻军，清时出生后，母亲便带着他回了市区，想着A市的环境更适合小孩子无忧成长。

当初抱着多大的勇气选择一个人带孩子，现在便得鼓起多大的勇气，离开当初那个给过他爱的人吧。

“妈，确实过不下去了，是不是。”看向扑簌着流泪的母亲，顾清时红着眼问到。

看着眉眼像极了他父亲的清时，母亲沉了沉，坚定地说道：

“对。妈妈只希望这件事能带给你最小的伤害。可我在当好一个妈妈一个太太，学会爱人之前，还得感受到被爱。我需要时间去抚平这些年的疲累，清时，希望你能体谅妈妈。”

“好。”说完起身回了屋，将门反锁。

手指放在键盘上，写了删，删了写，写了又删，终是一个字也没能敲出来。

程橙，这次我终于不敢坚定，不能坚定了。

次日，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顾清时谁也没告诉，首接去了空军航空大学。

空中排列有序的飞机，一架架驶过头顶的云层，机尾带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条白色织带。

这里是梦的开始，也是“梦”的结束。

脑海中不断像放电影般的，回想七年前，自己果决地离开这个家，离开爱他的人。

伤害到的又岂止他们。

“妈还好吗？”顾清时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

头一年经常会接到母亲的电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是在对方挂断后，简单回复一条短信。

后来母亲可能也习惯了，渐渐地也以小作文形式，给他发短信。

可文字多么苍白，他甚至不知道母亲这些年老了没有，有没有生出她最在意的白发。

部队的生活紧凑而有序，他便也以此麻痹自己，更加沉浸在高压且高强度的战机飞行员训练中。

“她挺好的。听你姨妈说，笑容比以前多了很多，也好也好。”提起母亲，父亲露出难得的笑容。

“那您呢？”抬眼看向老顾。

“我也挺好……自从退休，想去哪就去哪，闲来无事，去江边钓钓鱼，也是一种闲趣。”

随手给顾清时的茶杯甄满，“倒是你，一去就是七年……”

“您去看过她吗？”

“没……也去过，只是没让她看到我，怕她生气……”

摩挲着茶杯，似是对自己这番幼稚的举动感到好笑，轻声笑了出来。

“太久没和人提起过你妈了，今天话有点多。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她……她这些年一首在后悔，我们离婚的事不应该告诉你，给你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父亲端起茶杯，小啜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局促。

顾清时顿了顿，摩挲茶杯的速度也放缓了下来，后悔的……是他才对。

父亲看着他失神的表情，觉得不应在此时提及此事，随即起身拉着他去院子里走走。

“看看，你喜欢的院子，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可一点都没敢动啊！”

顾清时站起身，看着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院，就是在这里，母亲带着牙牙学语的顾清时，从幼儿园、小学、初中到高中。

铁栅栏上还刻着自己初学写名字时歪歪扭扭的名字，院里爆盆的花花草草，摆放有致，想是母亲离开后，老顾也精心照料着。

还有这棵橙子树……

母亲选择离开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小院，可见她当时是多么想逃离。

“我明天去看妈，您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吗？”

“没什么，她只要过得开心就好。”父亲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