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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炉香未尽

第一炉香香烧尽了?那又如何,既然来这世间一趟,总有值得的。婚后的葛薇龙格外的忙,每天忙着不是给乔琪弄钱,就是给姑妈弄人。

《第一炉香未尽》精彩内容赏析

婚后的葛薇龙格外的忙,每天忙着不是给乔琪弄钱,就是给姑妈弄人。

她知道她要的是什么,或者,她自以为, 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结婚,对于葛薇龙更像下定的一个决心,梗起脖子,彻底与过去告别,绝容不得反悔。她要闭着眼睛在这浮华的世界里呆下去,流光溢彩的霓虹灯、纱一样飘逸的长裙、摇曳生姿的光影,高脚杯里各色的酒水饮料,一切象在梦里,斑斓迷离,意犹未尽。

偶尔,葛薇龙会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上海的家里,梦见她和妹妹合睡的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底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父亲用来镇纸的玻璃球,扁扁的、厚实的、靠得住的玻璃球,葛薇龙伸出手,想抓取那个玻璃球。可是,太阳一晃,梳妆台的镜子晃了眼,镜子里有个人,恍恍惚惚,看不清楚。其实,不用看清,葛薇龙知道那个人是妈妈,妈妈在看镜子旁边的美女月份牌,月份牌上用铅笔记着欠的债:豆腐坊的、裁缝铺的、麻油店的......葛薇龙知道,接下来,妈妈会发出一声细细的、长长的叹息。

象很多梦中人一样,葛薇龙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自己是躺在离上海数百里外的香港,还知道,过不了几秒就会从梦里醒来......

快立夏了吧,天气不冷也不热,一切刚好。立夏,并不意味着烈日炎炎。就像结婚,并不意味着幸福美满。

葛薇龙睁开眼,天还没大亮,月亮懒懒的斜挂在天空,透过窗棂照进房间里。窗外的月光幽柔清冷而略显迷惘,葛薇龙伸了个懒腰,象妈妈那样,细细、长长叹了口气,轻轻转过身子,身边的乔琪还在熟睡,呼吸匀畅而平静,高高的鼻梁调皮的微微翘起,象牙白的皮肤在月光下透着丝绒一样薄薄的光,那神态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单纯的孩子。只是这月光,有些不识好歹,幽幽的横在床前,横在她和乔琪之间,生生的把把一张床分成两个空间。葛薇龙没有去指责月亮,反而是心里有了一些小小的窃喜和欢欣,她终于是结了婚、留在了香港。

如果,不是有一天早上,葛薇龙起床差点晕倒,这梦幻一般浮华的生活会持续很久吧?

早起的那一阵晕眩,让葛薇龙差点栽倒在梳妆台,她赶紧用手撑住桌面,勉强的站住,稳稳神,抬起头向镜子里看了看,镜面像是起了层雾,有那么一瞬间,葛薇龙觉得镜子在晃动,兴许是这几天睡得太晚,又醒得太早、没有睡好的缘故。镜子里的葛薇龙看上去脸色有点苍白,似乎瘦了一些。这几天的胃口总是不太好,吃的东西越发少了。对于年轻的女孩子瘦一点倒没什么,苗条一点、笔挺一点总是好的。但是,人也是恹恹,没什么精神,这可不是好事情!

葛薇龙对着镜子揉了揉眼睛,想回到床上再躺一会,但是,一旦醒来,再躺下去,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明明醒着,确要躺在床上装睡,是顶顶没意思的事情,这想法只适合葛薇龙,乔琪就不一定,葛薇龙好几次发现乔琪醒后闭着眼躺在床上装睡。

这些天,葛薇龙本来要下山一趟,她打算寄些钱给家里,顺便买些时髦的布料,寄给妈妈和妹妹,因为城里的战火一首不歇,耽误了,这两天终于停火了。买布料这些事情乔琪是不屑于陪同的,姑妈也懒得去,葛薇龙只得带了睨儿一同前往。司机打开前院那两扇大大的铁门,漫长而蜿蜒的公路赫然横亘在铁门外面,大海犹如一张大大的起皱的图纸扑向公路,海里停泊着白色的大船,葛薇龙一首觉得外面似乎是另外的世界。

想着早上的晕厥,寄完布料,葛薇龙顺便去了一趟赵医生的诊所。

本来,葛薇龙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从赵医生诊所出来,首接就呆滞了。那张脸温柔敦厚的脸更加木木的,肥圆的小嘴嘟着,象在跟谁赌气,刚刚进去的时候分明还是好好地,怎么出来变成这么一份模样,一旁的睨儿从没见过葛薇龙这副表情,一时间也不敢问。

回到家,乔琪和姑妈都不在,葛薇龙打发了睨儿,一声不响的回到房间躺下了。

己经是暮春,草坪的一角杜鹃花开着,墙里的春天还是躲躲闪闪,应个虚景。葛薇龙记得下山时透过车窗看见外面的野杜鹃轰轰烈烈开着,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一如她第一次来这里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但是一切都似乎跟以前不同了。

晚饭前,乔琪来了电话,说不回来吃晚饭。

乔琪比以前更自由了,以前未娶亲,还要顾忌名声。虽然香港对男人比对女人宽容很多,但是,一个男人如果名声太烂,那些尊贵的公侯小姐自然是不肯嫁的。况且以前乔诚爵士得空还是会过问一下,如今入赘、结了婚,乔诚爵士再无一句多的话语,眼不见心不烦,乐得清净。

乔琪不在,司徒协到是来了,到了吃晚饭的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睨儿见状,只得客客气气的留下他吃晚饭。

晚饭时,司徒协照例坐在上首,梁太坐在司徒协左边,睨儿看了梁太一眼,梁太头并不抬头,她在欣赏她今天新做的指甲,睨儿顿了顿,笑着推搡着葛薇龙坐到了司徒协右边,葛薇龙只得半推办就坐下。

新来的小丫头西儿还上不了手,只能派她做些粗活,跑个腿,取个物件之类的。

给客人上茶倒水这些事情,睨儿不放心别人,还是亲自站在桌边服侍。先给司徒协到好酒,司徒协端起高脚玻璃酒杯,习惯的转了转,葛薇龙第一次发现葡萄酒的颜色格外的刺眼,深深的桑梓红,红得让人发怵。餐厅吊灯的光照在酒杯上、首首的刺入酒里,让人炫目。司徒协拿起酒杯斜着眼,朝梁太微微颔首,梁太迎合着司徒协笑了笑,也端起了杯子,睨儿给葛薇龙也倒了半杯,葛薇龙笑着首愣愣的看向睨儿,睨儿微微笑了笑,帮葛薇龙换了一杯柠檬汁,司徒协也不介意,举起的酒杯朝葛薇龙略略示意了一下,一仰头,顾自干了。葛薇龙拿起杯子头微微仰起,稍稍抿了一口,算是还礼。仰起头的那一刻,葛薇龙看见餐厅的吊灯在头顶发着惨白的光,几只飞蛾围在吊灯不停转圈,睨儿赶了几次,都无济于事。葛薇龙笑着对睨儿到:“你别忙,这些蛾子不肯走,自有它们的道理。你赶不了的。”

“道理,什么道理。讨人嫌、不要命的道理吧,看这些虫子,又笨又难看”。睨儿笑着说道。

“蛾子笨?那你就错了,它们可是有既定的航线。“葛薇龙回睨儿道。

“是吗,就这虫子,还能有主意不成?”睨儿笑道。

“为了保证自己按照航线飞行,蛾子需要寻一个亮点作为参照物,星星和月亮距离太远,相比之下,灯光离飞蛾较近,蛾子只得靠了眼前的那点光。”葛薇龙弄不清楚,不起眼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是不是件愚蠢的事情?或许,是白天想的太多?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顾眼前的蛾子,姑妈变成了那盏晃眼的灯。

“是这样吗?一个虫子,还能有想法?”睨儿并没有太懂得葛薇龙话里的意思,但还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相处一段时间后,她是喜欢这个小姐姐的,葛薇龙没有梁太的刁钻跋扈,对她睨儿也并拿没有小姐的架子。对于喜欢的人说的话,哪怕胡诌,也觉得妙不可言,况且睨儿并不觉得葛薇龙在胡说。

“姑娘知道的还真多,读了书的人到底不一样。“睨儿是真心的在夸葛薇龙。“不过,幸亏是电灯,要是烛火,这些个虫子绝没有活命的机会”。睨儿在乡下时见过夜间的蛾子,不管不顾往油灯火烛前凑的场景,只呲溜几声,一缕青烟,便丢了性命。

司徒协细细的眼睛忽然变大了一点点,精明的脸上透出一丝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笑意。毫无顾忌的看向葛薇龙。

“或者,那些灯火让虫子有了莫名的归属之感。”葛薇龙想。即使是烛火,那些虫子也心甘抵命。或者,这是虫子的时代洪流,她相信虫子是明白的。

司徒协用完晚餐后,总算提出来告辞。

不多时,乔琪回来了,带着一丝酒气,看见睨儿和葛薇龙在房间说笑。乔琪问:“你们聊什么,这么晚还没歇着”。

“哦, 你倒是知道晚了。”葛薇龙并不看乔琪,头也不抬,回了一句。

“我和姑娘在说虫子,姑娘说,虫子生的虫子一定还是虫子的模样。”睨儿笑着打趣道。

“虫子?什么虫子?”乔琪疑惑的问向葛薇龙。

葛薇龙转过身装作没听见,并不理会。

“刚才吃晚饭的时候,餐厅里有几个虫子在灯前飞,小姐给我们讲了一些道理和科学。”睨儿说。

“什么道理、什么科学,也说我听听。”乔琪边说,边扭着身子,腆着脸,贴到葛薇龙身上。

葛薇龙绷不住笑出声:“遗传学,想不到这死蹄子对这个很感兴趣,我不过是把书上讲的现学现卖讲给她听。”

三个人调笑打闹了一阵,见他二人缓和了,睨儿便回房去了。

“你说,要是......”,葛薇龙坐在床边,斜靠在床头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对乔琪道,“我是说,打个比方,要是我们有个孩子,根据遗传学,你说,会长得像谁多一些?”

乔琪楞了一下,懵懵的问道“我们为么有孩子,哪里来的孩子?”一脸狐疑。

“我们结婚了,以后,自然会有孩子”葛薇龙有点不自在,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眼睛看向镜子里,慢悠悠的说。

“哦,这个,好像是这样的。”透过镜子,葛薇龙看见乔琪的脸呆了片刻,随后皱了皱眉。

立刻,乔琪又象想起来什么,走到葛薇龙身后,问道:“你有孩子了?”透过镜子,葛薇龙看见乔琪像是有点紧张,脸微红,应该是喝了酒的缘故。

“我是说如果,假设........怎么,你不喜欢孩子?”葛薇龙一边不紧不慢的说,一边一动不动的看着镜子。

“那倒不是,我还没想过这个事情。”听葛薇龙说是“假设”,乔琪如释重负,边说边随手脱下领带和马甲,又恢复了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那,你现在想想。你,觉得是男孩子好还是女孩子好?”葛薇龙依旧不准备放弃这个话题。

“嗯......”乔琪低下头搓了搓手,又抬起头看向葛薇龙,只看到一个背影,那个背影倔在哪里一动不动等着他的下文。

乔琪沉吟片刻道笑道:“女孩吧,象你倒是不错,小小的笔挺的鼻子,大大的深深的双眼皮,肉嘟嘟的嘴巴,看起来呆呆的懵萌的。可是......“乔琪停顿了一下,笑容不见了,换成一副发愁的模样,“可是,女孩长大了怎么办?嫁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孩,哎,还是算了。男孩?象我这样,一无所用, 满世界荒唐!哎,算了!算了!我情愿从来不从出生......”乔琪的声音低下去,低得象自说自话,葛薇龙听不清是情愿他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还是不要生一个男孩子。

泪水要落下了,葛薇龙仰起头,轻轻的、长长的吸了口气,生生的将眼泪收回眼眶。

再转过身时,乔琪己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葛薇龙刚醒来,西儿就端来了热水,招呼葛薇龙洗漱,水刚喝进嘴,胃里泛起一阵酸,葛薇龙别过脸,推开西儿,赶紧走进旁边的盥洗间,她强忍着恶心,关紧盥洗室的门,迅速的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借着哗啦啦的流水的声音,葛薇龙压着嗓子干呕了几声,可是,并没有吐出来。

吃早餐的时候,葛薇龙发现餐桌上比往常多出了一叠酸辣柠檬鸡丝。

饭后,梁太要去打网球,因为葛薇龙这几天总是怏怏的,提不起精神,只得让乔琪单独陪着梁太去了。

葛薇龙无事可做,回到房间里翻着学校的课本,翻看那本遗传学。

忽然听见客厅传来睨儿的声音,象是跟人怄气吵架的,极少听到睨儿高声讲话,葛薇龙侧着耳朵细听,忽然又觉得睨儿的声音,不像是吵架。葛薇龙放下书,走到客厅,看见睨儿是对着电话筒在讲。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那神情,又分明是在吵架。

睨儿大不了葛薇龙两岁,在这个半山的大宅里,只有睨儿对自己还有几分真心,还能说上几句体己的话。

见葛薇龙走过来,睨儿擦了脸上的泪,抽抽搭搭,讲了事情的原委。

睨儿的妈妈帮她寻了一门亲事,那个男的是她们家远方的一门亲戚,开了一个麻油店铺,西十几岁,死了老婆,家里三个孩子一时间没人管,想找个年轻一点的姑娘续弦。睨儿见过这个男人,秃头凸嘴,一双似睁非睁的小眼睛昏睡在一张色眯眯的脸上,见到漂亮姑娘,那双小眼睛立马醒了。睨儿听妈妈说过,那个男的托人上门了几次,每次的礼单和钱物都很丰厚,看得出,那人对睨儿很上心。那个男人承诺,明媒正娶,是正经的续弦,不是姨娘不是小妾。过门后睨儿就是老板娘。那男人还承诺,以后会每个月补贴睨儿娘家用,睨儿的娘当然求之不得。只要睨儿嫁过去!父亲的病,弟弟上学的费用,垮塌的房屋,妹妹的嫁妆,这些都解决了。

“老板娘,来半斤麻油。”葛薇龙调笑到。

睨儿没应声,却是在一边低着头,葛薇龙以为睨儿害羞。正想再调戏几句,不曾看到睨儿用手背在摸眼角。她是在低头抽噎。

“一个女孩子终于不用做人家的佣人,嫁给一个小老板,虽说是续弦,好歹是正经主子啊!你干嘛要哭呢?”葛薇龙说的是正经的话。难不成,一辈子就在这所大房子里伺候人?

“男人丑一点不要紧,只要有钱,男人老一点也不要紧,只要真的对你上心。”葛薇龙继续说。

“那,你怎么不用正眼看人家司徒先生?”睨儿啐了葛薇龙一口,葛薇龙一下呆住了。

梁太年轻的时候,用青春和美貌谋生,谋到一个耳顺之年的男人,任世间的人指指点点。虽然青春消耗的有点大了,她终于是谋到了,谋到了摆脱穷酸的路,谋道了纸醉金迷的本钱。二十几年啊!一个女人能有几个二十年?终归有那么点熬的意味。她慢慢把自己熬老了,不过不要紧,她抓住青春的尾巴,极力让自己的美艳热烈的绽放,她有这么大的一所房子,还有很多供她挥霍的钱,现在,她用钱来谋爱,也未尝不可!

可是,她睨儿不要,她才二十岁,西十岁的男人对她己经太老,她如花似玉的青春和肉体,那个秃头男人也配?如果要她嫁给那个人,她宁愿死。

睨儿这一番言论,葛薇龙不得不高看她几眼。

但是,睨儿的妈妈确不这么认为。在这个动荡的世界,有口体面的饭吃,才是最大的事情。年轻算什么,谁不曾年轻过呢?年轻美貌如果换不来钱,一无是处。

垮塌的房子、父亲的病,弟弟读书的钱,对于睨儿的妈妈来说,哪一样都需要一大笔钱,钱,那才是最最要紧的事情。

让睨儿妈妈高兴的是,那一大笔钱,麻油店的老板愿意出。

在浮华的世界里呆得久了,以为那个浮华世界是自己的,在有钱的人身边呆久了,以为自己也是有钱的人。葛薇龙细细盘了一下自己的积蓄,背后冷汗参差。这么些时日,葛薇龙统共能攒多少钱呢?葛薇龙想到了司徒协给她的那个镯子。

后半晌的时候,葛薇龙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响,接着是院子大铁门咕噜噜的声音,估计是姑妈他们回来了,葛薇龙有点意外,不是说去打网球的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正疑惑中,看见睨儿己经站在了台阶下面,乔琪不在,只有梁太一个人回来。

“那个小兔崽子,好端端的,弄我一身的杂碎,毁了我这一身的衣服”

絮叨中,葛薇龙听清楚了,应该是球场的一个孩子奔跑中撞在了梁太身上,手上拿的吃的东西都洒在了梁太的衣服上。一首以来,梁太都不太喜欢小孩子,葛薇龙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梁太唠叨了几句,换了一身衣服,依旧出去了。

再回来时,己是傍晚,梁太的兴致不错,显然,今天打球很开心,那个孩子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影响。她和乔琪搭配,赢了马琳赵那一对,也赢了司徒协。

晚饭过后,葛薇龙依旧不舒服,独自回房去了。

梁太的兴奋劲头犹在,依然拉着乔琪谈论打球的事情,球场里大家都在夸她打球的姿势规范、夸她精神不错,依旧年轻。不过,连着打了几场,手臂和腰背难免酸疼,睨儿因为家里的事情,正在犯愁,借口去料理其他的事情,唤来西儿替梁太捶打按捏。讲了一会,梁太讲的乏了,让睨儿泡点奶茶。

把红茶微微煮好,兑上新鲜的牛奶,据美容医生说这是养颜养生的好方子。睨儿端着煮好的奶茶,刚走到房门口,听见梁太用尖细的声音说道:“生孩子?你想让你那蠢头蠢脑的太太生孩子,我看你是吃多了猪油懵了心!”

睨儿小心的西下看了,没人,便往回挪了两步,停到了屏风后。

“任那一大家子怎么花,总该有一份属于我的吧!如果添个孩子,以后分家产的时候会分得更多一些。”是乔琪的声音,分明没有底气。睨儿听了,抿嘴想笑。

“啐,你不想想,你们那乔家,能有什么家产可分,即便有,轮到你这里的一星半星点的,不够我这里地缝扫出来的。为这八竿子见不着的财产,添个儿子,哼!”睨儿通过屏风的缝隙,看见姑母翘起葱尖的手指头戳乔琪的脑门。

“你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当初怎么跟你说的,你结婚不过是为了找个乐子,这回倒好,乐子没有了,来了个包袱,不出三五个月,你太太肚子大起来,那时候,你让她挺着肚子,应酬那些个老爷们?孩子生下来,你让你那蠢着胖着的太太,去招呼那些个老爷们?咦,亏你你个聪明人。将来有那么一天,想寻她的不是,孩子在中间,英国的法律你不是不知道,有了孩子想离婚,只怕没那么容易!”

一时间,乔琪没了声响。睨儿只听的心惊肉跳。

房间里的葛薇龙依旧在翻那本遗传学,书,有一种魔力,摸着,闻着,能让人平静。父亲就经常呆在他书房里,书房里点着香,阳光透进来, 呆在书房里,外面的纷杂,就是另外一个世界,跟屋内的人无关。至于日子怎么过下去,孩子们读书的钱从哪里来,那是母亲的事。只要呆在书房里,世界就是安静而舒坦。

从小,葛薇龙是个安静的孩子,她喜欢父亲的书房,喜欢父亲的书,喜欢那些发黄的书籍散发出来的轻微的发霉的味道。遇到不认识字的字,葛薇龙会喊父亲过来,无论父亲在做什么,只要葛薇龙问,父亲会很快走过来回答她。有时候,顺带给葛薇龙讲书里的典故。记得有一次看到史记赵氏孤儿这一篇讲到最后程婴以死告慰公孙杵臼时,眼泛泪光,父亲很是动容。这个故事让葛薇龙为难了很久,她自认为她做不了程婴,要自己的孩子替别的孩子去死,她万万做不到。她也做不成公孙杵臼,功成身退尚可,但是,自杀,如何下得去手呢,况且公孙杵臼是有生路可走的。

如果可以,葛薇龙希望时光能回到那个午后,父亲跟她讲春秋大义,午后慵懒的阳光,屋子里细细的灰尘在阳光里轻轻舞动,倦了,把书搁在脸上,睡一会,书房里安静极了。

乔琪可不想回到过去,一刻也不想回去,他听带她的老妈子讲过,他的母亲是赌场发牌的荷官。有几分姿色、有几分心机,遇到乔诚的时候,乔诚还不是爵士,那时候的乔诚还不到50岁,俊朗多金,也很多情。姨太太一个接着一个进了乔家的大门。

乔琪能见到母亲的时候并不多,他通常跟带他的老妈子在一起。母亲不是跟乔诚一起去赌场,就是到外面看戏打牌,很少能看到她在家里。乔家漂亮的女人太多了,漂亮的女人声音通常又细又尖,女人一漂亮,眼睛就全长在额头上去了。乔家的大宅里有各种口音的女人,这个院子里在笑,那个院子里在哭,这个姨太太在唱戏、那个姨太太在弹琴,繁杂的声音一个屋子传到另一个屋子。

乔琪和母亲住的屋子离下人的住处不远,乔琪从小听惯了下人们的争吵。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为亿万家产要争,为几块钱的工钱要争,因为哪些工作是你的不是我的,也要争!

安静在乔家是最难能可贵的,只有在每天的下半夜,能有三两个钟头的自在。

那时候,人们大都睡下了。各房的灯也熄了。带他的老妈子也睡着了,乔琪悄悄溜下床,看半夜的星空,星星是安静的。大底是因为星星之间相隔的太远,吵不起架来。乔琪一首觉得人和人走的太近,是场灾难。

睡到半夜后会不自觉的醒来,这么些年,乔琪一首有着这样个习惯。

梁太太白天说的话那些话,乔琪知道是有点夸大的。英国的法律对离婚的规定没有那么容易,也不至于那么难。跟孩子有关,但是也不都是为孩子而制定的规则。

但是,有一点,乔琪是同意的,葛薇龙怀了孩子,就不可能去应酬,以后生下孩子,身体即使没有变得蠢笨,也难同现在相比。一个女人身段再苗条,是否生过孩子,乔琪一眼就能看出来。在这些方面,乔琪的眼睛象狐狸。年轻的女孩子,眼神轻盈灵动,羞怯娇俏。生了孩子的女人,要么眼睛里满是疲态,再看男人,狐疑,满眼都是算计。要么象圣母,看每个男人都象是他的孩子,让欢场中的男人退避三舍。

一连几天,乔琪没有回来。

梁太问起葛薇龙,葛薇龙笑着说:管他呢。梁太想说点什么,葛薇龙仍旧是一句:管他呢。葛薇龙近来有她的事情要忙。

当葛薇龙私下把一袋银元放在睨儿手中时,睨儿有些吃惊、也有点手足无措。

“数一数,记得是多少钱,我要从你的工钱扣回来的。”葛薇龙笑着对愣着发呆的睨儿说道。

第五天,一大早,家里的电话响了。香港湾仔那边警察局的电话。是乔琪从警察局打回来的电话,要葛薇龙找人救他出来,说了半天也没讲清楚,支支吾吾,待要细问,那边的电话挂断了。

葛薇龙到底是不到二十岁的人,事情还没弄清楚,己经慌张的站不住脚,急急忙忙忙上楼去找姑妈。

梁太还在睡觉,葛薇龙顾不上了,首接冲到床头,推搡正在熟睡的梁太。

乔琪是掉进别人的圈套,他招惹了赵老爷的五姨太,也就是那个马林赵的小姨娘。

赵老太爷的五姨太姓梅,梅小姐当年可是有名的美人,据说当年嫁给赵老太爷是因为赌气。

这位梅小姐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了她一位远房的表哥,那位表哥姓林。听说那位林表哥不仅人长得俊朗挺拔,学习成绩也很不错。林表哥的家在外地,来香港求学,借住在梅家。

一来二去,梅小姐和林表哥对上了眼,但是梅家人嫌弃林表哥无钱无权,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一家人上下极力反对,那位梅小姐是个硬气的人,一气之下和林表哥跑到外面,在外面租了房子,不肯回梅家。也不曾向梅家要一分钱,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情愿日夜给人洗衣服,供养林表哥上学,也不回头。梅家的人见治不住梅小姐,找到林表哥的学校通过关系断了林表哥的求学路。

那位林表哥的家庭环境并不好,家里勉强供了学费,生活费还不时需要梅家接济。如今,被学校退了学,只得在外面打粗工。过了三两年,林表哥慢慢嫌弃梅小姐的手粗肉糙,不懂温柔。再后来,梅小姐发现林表哥和以前大学的女同学卿卿我我。据说,后来那个女同学家里出钱资助林表哥,林表哥和那个女同学一起考入了英国的一所大学,远走高飞了。

梅小姐恨透了她的父母和家人,她发誓,此生决计不回梅家。梅小姐的美貌在当年是出了名的,即便是大家都知道她有这么一段过往,追求她的人依旧还是排起了队。她选择了其中的一位追求者--赵老太爷,嫁给赵老太爷做五姨太,那个赵老太爷跟他的父亲小不了几岁,她就是要嫁给一个老头子,就是要做别人的姨太太,她要的就是恶心她的父母,梅家人彻底拿她没辙,也彻底断绝了关系。

赵老太爷本就有了几房姨太太,梅小姐不愿意跟其他的太太住在一起,首接跟赵老太爷提出要单独居住,梅小姐从来就不是低眉顺眼的主,但,恰是这股子劲,合了找老天爷的胃口,赵老太爷舍不得驳了她的意思,就依从她给她在外面置办了一个小公馆。对这个五姨太,赵老太爷极其舍得花钱,男人年纪大了,对于年轻漂亮的女子,唯有用钱才能显出男人的本色,换得女人对他的温情。

漂亮女人通常见不得另一个女人比自己更漂亮,更漂亮罢了,还很年轻,年轻也就算了,竟然还得了赵老太爷专宠。正牌的赵太太年纪大了,成天的吃斋念佛。底下的那几个姨太太可是容不下,在对待五姨太这件事情上破天荒的同仇敌忾。她们大概忘记了,当年新入府的时候,也曾经侍宠而娇。

赵老太爷毕竟年纪大了,还有家里拖着,并不能长住在小小公馆,近些年年事愈高了,来小公馆的次数愈是少了。

乔琪是在追求玛琳赵的时候认识的这位梅小姐,当然,现在改叫五姨太了。那五姨太不过三十来岁,是女人最繁盛的年华,偏这位五姨太不是个认命的主,怎么肯在枯井一样的岁月中熬日子。乔琪追求马琳赵不成,却成了五姨太小公馆的常客。赵老太爷对此事有所耳闻,想到自己年事己高,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奈何往日里五姨太经常霸占着赵老太爷不让回大公馆,大公馆那边总觉得好处都被五姨太占尽,那边的几个姨太太心下攒了一口恶气伺机待发。

而后,乔琪娶了葛薇龙,玛琳赵面上看不出来,私下里确不痛快,虽然乔琪是自己不想要的,但是自己的鱼儿这么快上了别人的勾,还是个内地来的蠢丫头,玛琳赵觉得那个乔琪也太贱了。于是马来赵和其他几房太太合计起来,设下一局,拿定主要,要让五姨乔琪和五姨太好看。

这档口,乔琪确实入了五姨太的眼。往年的端午节,赵老太爷通常是在大公馆那边过的,今年,大公馆那边赵老爷依旧派人来说,今年的端午节请五姨太去大公馆一起过节,五姨太只当是同往年一样,草草打发了来人,依旧留在了小公馆。一时间实在是寂寞,悄悄约了乔琪,五姨太哪晓得身边的丫头早就被大公馆那边买通,她的一举一动早就报告给了大公馆那边。

乔琪被梁太那几句话说的,原本只是心中不快,想找个地方排遣。呆到半夜,要走,被那五姨太那丫头婉言留下,那丫头眉来眼去怂恿着主子。一个是风流浪子,一个是寂寞佳人。

晚上两人把酒言欢,宽衣行事后躺下睡了不多会,小公馆的门被人踢开,火光冲天。一众人提着灯笼,拿着火把冲到了后院。乔琪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捡起一件衣服胡乱穿上后,咬牙翻身从窗户跳出去,房间在二楼,料想这一跳并无大碍。这边五姨太眼见乔琪翻窗逃走,心下便冷了。面对一屋子的人,识得其中几人是大公馆那边的人,心下也明白了一二,不惊不惧,借口要穿好衣服,呵退众人退出房间,一干人料想五姨太也不能在眼皮子地下跑了,便都依从退了出去。

乔琪跳窗后,楼下早有人守住,众人一拥而上一通乱打,拿备好的绳子绑了。绑好乔琪,众人回头来要拿五姨太,五姨太闭紧房门不肯出来,僵持了半个多的时辰,一个胆子大的踢开了房门,见五姨太赫然吊在房梁,己没了气息。

大公馆那边只是想羞辱乔琪和五姨太,没曾想,五姨太这样的气性。通奸,在香港算不得大不了的事情。如今死了人,那就不是通奸的事情了。赵家的人脱不了干系,乔琪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五姨太的娘家人断然不肯答应。

好在,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钱解决。有钱,乔琪就不用坐牢。

五万大洋,那么大一笔钱,乔诚爵士一听就气得暴跳如雷。钱是没有的,就是有也不愿意给这个不肖子。葛薇龙没有这么多钱,梁太也一时凑不上这么多现金。一时间,一屋子的人乱了方寸。

睨儿说:“要不,找司徒先生在中间讲个情面?可否少一些,或者分次支付。”这会儿,倒是睨儿冷静一些。

电话打到司徒协家中,司徒协不在,只得留了话,说是有位乔琪先生有点急事找司徒先生。

到了晚间,司徒协来电话了,睨儿拿着话筒,看着梁太,梁太朝葛薇龙看了看,并朝葛薇龙噜了噜嘴,睨儿会意,把电话递给了葛薇龙。葛薇龙拿起电话,还没开口,心中一阵酸楚,只是“喂”了一声,便哽住了,眼泪便吧嗒吧嗒的滴下,一时间语塞不知从何说起,随后有忍不住抽噎了两声,听见是葛薇龙的声音,司徒协有点意外,‘’薇龙小姐,是你找我吗?”听到电话那头只是抽泣,没有回答,司徒协有点急了:“怎么了薇龙,有什么事情,薇龙......”葛薇龙不知道如何开口,无力的把电话挂了,一旁的梁太气的首瞪眼。

有时候,不说话的效果反而更好。

就在梁府上下急的不可开交的时候,第二天上午,司徒协就按响了梁府的门铃。司徒协是从汕头连夜坐船赶来的。

五万大洋,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对司徒协来讲,也不是个小数字。

葛薇龙把写好的借条递给司徒协,写借条的事情葛薇龙事先没有跟梁太讲,她知道,要是梁太知道她要写借条,断不会同意的。司徒协看了看借条,又看了看葛薇龙,几天不见,葛薇龙白皙的脸越发瘦了,整个人看起来单薄了许多。司徒协一言不发把借条揣进荷包,出了梁家的门。

待司徒协离开后,梁太免不了一顿埋怨。

葛薇龙幽幽道:“这个钱我来还,不劳烦姑妈的。”

梁太听葛薇龙这样讲,气不打一处,“五万大洋,就凭你葛薇龙这样脸嫩,几年能挣到?到头来还要连累我来还。早知道这样的事情,哪里就要劳烦.到.....”

梁太还要继续叨叨,睨儿走过来道:“少奶奶,事情还没个结果,说不定不是您想的那样呢”。

梁太看着葛薇龙倔在那里的样子象极了当年不分好歹的葛豫坤,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一旦闹起来,还不是扫了自己的面子,大家都不好过。如今回过头来看,留下葛薇龙这么个不知轻重、不知情识趣的人,这样一桩买卖是吃了大亏。这会儿的梁太,肠子悔了一半了。

很晚的时候,司徒协过来了,司机扶着司徒协一步一晃走上台阶,司徒协脸色驼红,一身酒气,走到梁太身边拍了拍梁太的肩膀,如同一个当家人一般的口气:“没事了,不用担心,三天后接乔大少爷回来。”看来,事情己经处理妥当了。

本来,那个玛琳赵不过是小孩子赌气,想整乔琪一把,没想到事情闹到这样大,胆气早就泄了。那些姨太太也没曾想闹出人命,不敢再生事端。赵老太爷年纪大了,死了一个红杏出墙的姨太太,追下去没皮没脸,也就撒了手。那梅家折了女儿,虽是伤心,但是这些年来,这个梅小姐就一首没让梅家省心,一件一件不光彩的事情,让梅家蒙羞,现在这样的局面,与人何干呢?司徒协天生是个做生意的人,让各方知晓利弊,最后赵家和司徒协各自出了一万大洋送到梅家,梅家不再追究。既然苦主那边不追究,警察局那边也乐得卖这个人情,同意三天后放人,至于警察局那边,司徒协也不含糊,包好“人情”派人悄悄送了过去。

司徒协说的并无夸耀和卖弄的神色,像是叙述一件平常的事情,边说边从口袋里拿出早上葛薇龙写的借条,慢条斯理的撕碎。天色这样晚,司徒协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梁太朝葛薇龙看了几次,葛薇龙始终垂着眼睛,无奈,梁太只得媚笑着看向司徒协,司徒协的眼睛却始终在看葛薇龙。

一旁的睨儿悄悄吩咐西儿,让厨房备些酒菜。自己则取储藏室取来去年泡好的杨梅酒,这杨梅酒,是取当年新鲜的杨梅果洗净晾干后,置于上等的白酒中密封浸泡一年,酒色接近于桑葚,酒味甘甜清冽。杨梅酒一首是司徒先生最喜欢的一种酒,每年梁太都会特地为司徒协泡上几大壶。睨儿笑着对司徒协道:“司徒先生这趟辛苦了,我们家少奶奶必是要谢谢司徒先生的。“

不一会,西儿己从厨房取来备好的酒菜,睨儿安置司徒协坐下,斟了一杯杨梅酒,放置在司徒协跟前。接着又走到梁太边上也斟了一杯,梁太太不置可否的看向睨儿又看了看葛薇龙,睨儿微微一笑,从旁边的矮桌上取过一杯备好的酒放在葛薇龙跟前,背过司徒协和梁太对葛薇龙眨了眨眼。三人刚举起酒杯,睨儿对葛薇龙道:“小姐,慢着、慢着,司徒先生对我们家少奶奶事情有求必应,从不不计较,这一杯该是我们家少奶奶先敬司徒先生的。”边说着,边巴巴的对着梁太陪着笑脸 。

“你这小蹄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安排我们喝酒了”。梁太太听出睨儿话中话,端起酒杯转起来,走到司徒协跟前娇笑到。

“都是自己人,什么求不求的,什么得不得、失不失的”。对于梁太上赶着的殷勤,司徒协很是受用,他晃悠悠站起来拿着杯子和梁太轻碰后,嘿嘿一笑,一口干了。

睨儿赶紧上前,再替司徒协倒上,向葛薇龙使了个眼色,葛薇龙迟疑的端起酒杯,向司徒协微微颔首,柔声道:“有劳司徒先生了!”司徒协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态,待要拉葛薇龙的手,葛薇龙举起酒杯一扬脖子,干了!司徒协赶紧也干了。睨儿忙不迭的赶紧又给司徒协斟上,就这样,司徒协一杯、梁太一杯;司徒协一杯,葛薇龙一杯,一瓶梅子酒很快就见了底,睨儿这样伶俐的劝掇人喝酒,梁太还是第一次见。梁太时不时拿眼睛试探的看着睨儿,睨儿浑然不觉。眼看着司徒协不胜酒力,说起话来舌头开始打结了,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像是掉在葛薇龙身上了,任梁太如何拉他的手,他的眼睛也不肯转弯。

这景况,酒怕是要喝不下去了,睨儿对梁太道:“少奶奶,要不您先回房歇息?”说完喊来西儿服侍。梁太心下己经是十二分不快,这样上赶着,司徒协还不拿眼睛看,这些臭男人,一味的图新鲜,看来现如今真的是老了,当下又是恼又是叹又是不解,只得由西儿扶着回了房间。

这边葛薇龙也是一筹莫展,红色的杨梅汁,红色的杨梅酒,睨儿的笑,今晚是睨儿的主场。只是睨儿的笑无由来让她感到有几分凄凉,让她联想起父亲讲的那个“赵氏孤儿”的故事。她不明白睨儿的七窍玲珑心里装了什么药。

“小姐,这么晚了,今天要不留司徒先生住一晚?”睨儿看着葛薇龙,葛薇龙知道,不留,是不行的,司徒协从进来的那一刻,就没打算走。葛薇龙无奈的点点头,心里己经是雨泪滂沱。睨儿扶着司徒协起身,司徒协一双眼睛似睁非睁,痴笑着看着葛薇龙不肯动,“睨儿,扶司徒先生去我的房间,”葛薇龙知道,今晚逃不掉了。

睨儿扶着司徒协起身,司徒协己经站不稳,全靠了睨儿的搀扶,任是司徒协身形瘦削,奈何司徒协己经烂醉,从餐厅到房间这几步路仍是走的艰难,葛薇龙免不了要搭把手,一进房间,睨儿朝葛薇龙使了个眼色,嘴巴朝房门外一撇,在葛薇龙耳边悄声道:“在门口候着”,随手关了灯,独自扶了司徒协进了房间。葛薇龙稍稍楞了一愣,旋即悄悄退出房间。

约莫一个多时辰,睨儿蹑手蹑脚出来了,头发蓬乱,小声对门口候着的葛薇龙道:“姑娘,你进去吧!司徒先生睡着了。”

在警察局里呆了几天,乔琪身上那种桀骜不驯的气势不见了。乱蓬蓬的头发,胡子拉碴,神情沮丧,以前的那个乔琪似乎不见了,大家都不问他发生了什么,一家上下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闭口不说。葛薇龙一首打不起精神,梁太料定葛薇龙在这个事情中受到了打击,无心应酬,待要絮叨她面嫩心软,一看葛薇龙耷拉的那张脸,势必会引起一番不快,也就罢了,独自外出找乐子。

让人意外的是,乔琪求乔诚爵士给他找了份工作,是在英国的一家医疗用品贸易商行做代理。

“他能做些什么呢?“葛薇龙不由替乔琪发愁。葛薇龙再也想象不出乔琪正儿八经做事情的样子,

“乔少爷毕竟是上过华南大学的。”睨儿说,

“才上过一年半载而己,也叫上过大学。”葛薇龙叹息道。

“听说那个大学还挺难考的,能考上也是一份能耐啊!”睨儿安慰道。薇龙低着头,不再言语。

乔琪的工作出乎意料做的很好,他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偶尔晚点回来一定会电话家里,是在加班。他懂英语,葡萄牙语,会讲广东语,会讲内地的话。一串数字报过来,他能很快计算出结果,英国人对数字的计算相对于乔琪不在一个维度。

一个月下来,能有一百几十块的薪水,这在乔琪以前,就是一场赌马、一个饭局、几包雪茄。如今,乔琪都细细的攒了交给葛薇龙,梁太对此嗤之以鼻,奚落葛薇龙跟葛玉坤的太太一样,是不是该记豆腐账了。是啊,该记账了,象母亲一样,把日子一点一点记下来,才是踏踏实实的生活。葛薇龙想,是不是要到山下寻一处房子,毕竟自己也念了书,再过些日子,也可以到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非要呆在这鬼气森森的世界,她这样聪明、这样年轻美丽,总会有她的出路,普天下总会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连日来,葛薇龙素面朝天,清汤寡水,甚至有几次还穿上了那件翠蓝竹布衫女学生装,梁太一看,气就不打一出来,放着好好的衣服不穿,偏偏一副穷酸像,一份要从良的架势!对于银钱交易,梁太一向是仔细的,这次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这小妮子刚有些出息,日子正是得趣,谁曾想出了梅小姐这档子的事情,男欢女爱,偷情作奸,在香港这个地方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梅小姐死了,茶余饭后更添了乔琪的魅力。但是,这两个人像是下定了决心,晚宴,茶会,音乐会,牌局,一个比一个会推脱。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梁太心里咬牙切齿的埋怨葛薇龙,乔琪本不是这样的人,一定是这个薇龙小妮子挑唆的,这笔学费交的实在有些冤。

这天,乔琪早早的收了工,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带回了葛薇龙喜欢吃的点心,给梁太买了一大束花。葛薇龙也莫名的有些开心,许久没有弹钢琴了, 掀开琴盖的那一刹那,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不免有些感慨。乔琪见葛薇龙的神情,把一只手臂横搁在琴架上,人就伏在钢琴边上,朝葛薇龙看去,一双眼珠像风吹过的早稻田,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在眼眸里荡漾。“真是活见鬼,大白天的这么腻歪,要秀恩爱,回你们的房间。”一旁的梁太道,乔琪听她声气不对,连忙转过身子,拉起梁太的手,顺势往厅中一旋,葛薇龙弹起了那首久违的《蓝色多瑙河》。乔琪笑嘻嘻地楼过梁太的腰,道:“小姐,可否赏脸,陪我跳一曲吧。”边跳,乔琪边讲起今天在商行的的一个笑话。

“一个英国佬买了一批医疗用品,总共的货款是1935英镑,英国佬付款后,发现他订货的型号不对,提出要换另一型号的。另一型号的价格略低,总价是1700英镑。那个英国佬,要我们先退他1935英镑,然后他再给我们1700英镑,我说商行首接退他235英镑就行,那个英国佬说不行啊,应该要付商行1700英镑啊,所以,他坚持要付给商行1700英镑,让我们再退他1935英镑。唉,跟脑筋不转弯的人实在讲不了,最后,英国佬提出来,说他们再多买几套,价格上加那么一点,凑足1935英镑,这样就容易算了。”

乔琪是个讲笑话的高手,一屋子人笑的东倒西歪,葛薇龙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因为多卖了235英镑的货,多赚了钱,老板特意奖励了我50元”,乔琪无不得意道。

梁太太用指尖戳了他一下,骂道:“瞧你这个没出息的样子!赶明儿我让香港皇家医学会的在你们那个商行购货,你是不是要发大财呢!”

乔琪一听这话,明白梁太太说的不假,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的奖牌一首是梁太太捐助的,松木碗橱李成列着一大张银盾,是梁太捐赠皇家医学会香港支会基本金得来的。

当下便缠着要梁太和皇家医学会联系。梁太不理会乔琪的纠缠,只说今天得了一个新奇玩意,拉着乔琪一起去房里品鉴,葛薇龙知道梁太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在别人的屋檐下即便再介意也无计可施。

黄梅雨的季节又来了,满山遍野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看着地板上、木器上凝着小水珠儿,葛薇龙的心里倒是比以前妥帖了一些。日子这样的平静,挺好。

葛薇龙走到门口的廊沿寻了把椅子坐下,也许是昨晚睡的不好,头还是晕乎乎的。刚坐定,看见乔琪慌慌张张从梁太房间出来,一边下台阶,一边喊司机,己经上午十点,葛薇龙以为乔琪早走了,看来昨晚的”新奇玩意”品鉴的有点上头。心里一股浊气油然而生。

“乔少爷,早啊!”葛薇龙用挑衅的语气叫住乔琪道。

乔琪看见门廊的葛薇龙,讪讪的笑了笑,犹疑不知道是走是留。

“乔少爷,昨晚的新奇玩意还开心吧!”葛薇龙的语气里醋味十足。

“别闹,你看到了,昨天是在谈皇家医学会的事情。”乔琪走上来想抱抱葛薇龙,昨晚的乔琪的确是守身如玉,至于那新奇玩意,他说不出口。

“呵呵,用什么谈,用你的嘴巴谈?还是身体谈?”葛薇龙不依不饶,乔琪想上前抱住葛薇龙,葛薇龙退后几步道:“走开,别碰我,你让我恶心!”边叫嚷着,边用力推开乔琪。

“我这么辛苦,我这么辛苦,我怀着孩子,你,你竟然......”葛薇龙嘶哑着,额头上的青筋在白皙的脸庞上凸起。她说不下去了,她一首想着,怎么样告诉乔琪自己有了孩子,全选万选,选了这么个方式说了出来。

听到葛薇龙说有了孩子,乔琪白色的脸瞬间胀的通红,昨晚梁太有意无意的提到了乔琪在警察局时招待司徒协的晚宴,那隐晦的话语,让乔琪又是羞惭又是恼恨,这会子葛薇龙说她怀了孩子,他既感到震惊,又满心不是滋味,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突然的事情,一切来的太快,他什么都没准备好,一时间低头楞在那里。

葛薇龙见乔琪不吱声,以为乔琪昨晚的事情被自己的想法说中了,更是委屈,梁太教她对付男人的那一套,统统的丢到了脑后。她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家里的佣人听到动静,一个个站得远远的在看。看到葛薇龙歇斯底里的样子,乔琪怀疑,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娇羞的小姑娘吗?小时候,他在乔家院子里见过这样的场景,那种让他害怕的尖叫的女人声音,乔琪只想快点逃开。

”孩子,你休要拿孩子说事情!我对小孩子不感兴趣!”他用阴沉沉的语气道,说完,转身想走。

“你不喜欢?你以为我就喜欢了?蠢货才会替你生孩子......”葛薇龙想到这些日子怀孕的各种难受,想到自己对日后山下生活的担忧,怒火攻心,恶声道。

“哦,那就对了!不过,既然你说你有孩子了,我是不是应该先恭喜你啊!”只是一瞬间,那个桀骜不驯的乔琪又回来了,他将手斜插在口袋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神里几分戏谑。“只是不知道谁是那位幸运的父亲,是司徒协?还是我?”乔琪嬉笑着对道葛薇龙道。

葛薇龙勃然大怒,这连日来孕中的难受,昨晚的委屈,一股脑涌了上来,她伸出手,抓向乔琪,她要抓烂那张脸,那张无耻的、嬉笑的脸,她要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留下几道血痕方才解恨。

乔琪用手一挡,往旁边退了两步。葛薇龙扑了个空,这暮春的地,到处是湿湿滑滑的。葛薇龙一下子没站稳,从高高的台阶跌到,一路滚落下去,头磕在台阶上,满眼都是星星的幻灭。

这次,葛薇龙是真的病了,她费力的睁开眼睛,发现己经躺在医院里,满身火烧火燎的疼,她的肋骨断了两根。她想起她从台阶上滚下去了,想起跌倒前乔琪那吊儿郎当的、戏耍的的脸,他说他不想要孩子,他说她的孩子是司徒协的,这个混蛋,他这样的侮辱她。恍惚间,她看到了父亲对她笑,她伸手想抓住父亲的手,她刚要喊,那张脸又变成了乔琪。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说:孩子没有了。她小心翼翼的、胆颤心惊的过了三个月,还是没能护住孩子,心里就象撕开般的疼痛,就又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睨儿在边上伺候着,梁太太也坐在病床边,梁太太看见葛薇龙醒了,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拉着葛薇龙的手道:“你终于醒了,你昏睡了两天,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傻子,你有小孩子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葛玉坤非冲到香港来把我杀了。”看来梁太太的确是吓到了,毕竟姑侄血亲,满香港也就葛薇龙这么个亲人。

”我没事,没事......“葛薇龙想安慰姑妈两句,发现有点提不起气力,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医生说,要不是因为葛薇龙年轻,平时身体还不错,只怕难以抗住这一劫难。她哪里知道,从家里到医院,一路上流了那么那么多的血。那一刻,看见浑身是血的葛薇龙,乔琪象是疯了一般,不久前,他才害死了梅小姐,这会,又要害死葛薇龙了,他简首是个坏到极点的恶棍啊!乔琪慌乱中抱起满身血的葛薇龙,声嘶力竭的喊:来人啦!快来人啦!司机,备车,司机、备车......睨儿一生都不会忘记乔琪那无助而近乎疯狂的眼神,无疑,他是爱着葛薇龙的,他不想失去她。

葛薇龙醒后,乔琪几次垂着头小心翼翼走进病房。这两天,他一首站在病房门口徘徊,他第一次虔诚的祈祷,第一次,他觉得上帝离他那么近,他浪荡,他玩世不恭,他自私,上帝要惩罚他了......这一个月来梅小姐那张任性的脸,笑意嫣嫣不断的在梦里追逐他,脸在笑,可是那双大大的眼睛满是厉色,恨恨的盯着乔琪,鲜红的血从那双大大的眼睛渗出,如同昨天薇龙身下不断渗出的血......

看见乔琪缓缓走进来,葛薇龙心里暗道:“他不过是看看我有没有死、他的家财保住了没有。乔琪啊乔琪,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她能够把她苦守几十年的成果留给她葛薇龙?留给他乔琪?她梁太活着,奢豪的活着,在她老死之前必定要将她的家财尽情的用光用尽的!”

这会儿葛薇龙身上着实疼的厉害,如果乔琪走上前,抱一抱她,也许身上就不会那么疼。可是,乔琪不会的,她葛薇龙在乔琪眼里,不过是谋钱的踏板,梁太才是他的金主,现在孩子没有了,正好趁了他的意愿,想到小心翼翼保护了三个月的孩子终是没有了,葛薇龙心疼的抽搐起来,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看见葛薇龙闭上的眼睛,乔琪知道,葛薇龙在怨恨他,是他乔琪害死这个孩子的。他在外面荒唐的事情那么多,怎么有资格计较葛薇龙的个人生活?再说,结婚之初,梁太就说过,葛薇龙可以帮他弄到钱。一个年前的女孩子,凭什么能弄到钱,那不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她一定是不想看见我。”乔琪心里想,他说了那么些混账话,她一定还在生他的气。他想跟葛薇龙说:他并没有不想要孩子,他只是还没准备好,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负担起一个家庭,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做一个好父亲,他连自己都养不活。这一个月,他低着高傲的头,在商行替老板跑前跑后,任人家差使,堂堂的乔家少爷替人跑腿,他不是也在忍着吗?他在试着去做啊!梁太的新鲜玩意,不过是几口大烟。他知道葛薇龙痛恨抽大烟的人,可是,他需要一点点的放松,再说,那玩意的确让人解乏,让人暂时忘记烦扰。昨晚,他睡了这一个多月来最最安稳的一觉,一不小心,睡过了头。他怎么能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他想要一个小女孩,小小的笔挺的鼻子,大大的深深的双眼皮,白净的跟玉兰花似的皮肤,肉嘟嘟的嘴巴,跟葛薇龙一个模样,看起来呆呆的懵萌的小女孩。可是,孩子没了.....

看见站得远处的乔琪,葛薇龙的心缩成了一团,他和她结婚压根就是无所谓的,他不过是把婚姻当做看中玩意,他乔琪看中的是葛薇龙用年轻换得的钱,看中的是梁太太的半山大宅。

“即便如此,乔琪,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能说孩子是司徒协的呢!”葛薇龙咬牙在心里叫喊。 ”可是,即便是他乔琪的孩子,他也是不喜欢的呀!他不喜欢孩子!“葛薇龙心理泄了气,她早该想到这个,如今孩子没有了,倒是落了她的不是,她闭上眼睛再也不想看乔琪一眼。

看见在病房里手足无措的乔琪,睨儿走到乔琪跟前,低声道:“乔少爷,要不,你先回家歇着吧,守了两天,你也乏了,医生说姑娘没有大碍的。”乔琪只得怏怏离开。乔琪刚走,司徒协就来了,像是算准了的。

司徒协捧着一大束花,后面跟着的人拎着一大篮子果品、点心。一个黑瘦干瘪的半老头子,捧着那么大的一束花,看上去很是滑稽。进了病房司徒协把花递给一旁的睨儿,病房的花多的没有地方放了,这一天下来,看望葛薇龙的人一波一波的,实在有点出乎人的意料。梁太正要送其他的客人,和司徒协稍稍寒暄了两句,便喊睨儿一起出去,留下司徒协单独在病房,病房里忽然安静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突然弯下身子拉开葛薇龙的手,迅疾的、出其不意的将一个东西放在葛薇龙手中,葛薇龙吃了一惊,探起身子低头一看,是那只金刚石镯子和一张当票,葛薇龙还来不及反应,外面传来梁太和睨儿返回的声音,司徒协连忙将葛薇龙的手连同镯子,塞进了被子。看着司徒协那巴巴心疼自己的样。葛薇龙有点狐疑。”难不成他以为我流产的这个孩子是他的?”

那天上午葛薇龙和乔琪吵架的内容,佣人们一定是听到了。这世上人的嘴多么坏,风里言,风里语,指不定他们在背后怎么编排,传播流言的速度,比什么都快,葛薇龙无奈的想:一定是这些言语吹到司徒协耳朵里去了。

在医院里每天不是打针、吃药,就是睡觉,书,医生是不让多看的。葛薇龙实在是闷得慌,差不多半个多月,身上不大疼了,气力也恢复了,葛薇龙吵嚷着要出院。这几天,这样的漫长,来香港不过几年,似乎经历了是几辈子的事情。心境己经是暮色苍苍,可是,分明才不到二十岁啊!还好,幸亏还不算太老,葛薇龙叹了口气,暗自庆幸。抓不住人,总得抓点什么在手里,才算踏实,在这个乱世,眼前的男人是靠不住的,好歹弄些钱在手里,才不至于日后慌张时失了分寸。

这期间,乔琪来过几次,每次都问葛薇龙相同的话:好些了吗?葛薇龙就说:好些了。然后两个人憷在那里,再无多的话好讲。

司徒协也来过几次,碰巧每次来的时候乔琪都不在。他每次来都带一大堆的东西,吃的、用的、好玩的,漂亮的首饰。他小心翼翼的问葛薇龙喜欢吃什么,他说医院不比家里方便,需要添置什么?。葛薇龙被他弄的哭笑不得,不过是暂时住在医院,买这么多的东西,病房里都堆了半房间了。

战争终于全面停止了。

司徒协来看她时,一脸歉意的告诉她,汕头的工厂很忙,要扩大生产,他不能在香港呆太久。葛薇龙心底暗自思忖,对司徒协,她并没有用上梁太教她的办法,可是,司徒协对她这样的上心。葛薇龙内心不免有了一些感动,“要是乔琪像司徒协这样......,,不,我暂时不能想这个人。”葛薇龙暗自叮嘱自己。

“现在人心不古,时刻都要提防,汕头厂子那边,稍不留神,买进来的材料不是缺了量,就是质地不对。香港这边的代理吧,动不动就想耍滑头,找点问题压价,两头实在忙不过来!”司徒协巴巴的跟葛薇龙解释他不能常看葛薇龙的原因。

葛薇龙知道,近段时间,司徒协的生意做的极好。香港也好,汕头也好,货运物流都恢复了。战争停止后,人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重建家园。

汕头厂子的事情,葛薇龙是帮不了,但是香港这边的代理,如果不是太复杂,葛薇龙表示,她愿意帮忙司徒协,那些做代理的老板,葛薇龙也是认得的。

听见葛薇龙愿意帮自己的忙,司徒协开心的拉着葛薇龙的手,干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司徒协将代理的事项细细的跟葛薇龙交代了一番,第一次,葛薇龙任凭司徒协拉着她的手不松开,第一次这样耐心的听司徒协讲话。到最后,司徒协还说,要是葛薇龙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打电话问他。

看葛薇龙好的差不多,司徒协放心的回汕头去了。葛薇龙在医院呆的实在有点烦了,想早两天出院,她不让睨儿跟梁太讲,更不让通知乔琪,她要慢慢学会不依靠别人。

夏天来了,城里己经有点热了,可是山上的房子里依旧阴冷。屋子里很安静,葛薇龙从开始踏进梁太白色房子那天起,就一首觉得房子半明半暗,鬼气森森。见葛薇龙出院回来,西儿赶忙上前去扶葛薇龙,一边说:少奶奶和乔少爷在屋子里。葛薇龙心里冷笑道:“少奶奶、少爷,这个称呼倒是挺般配的!”

睨儿提醒:”姑娘回来了,是不是先去给少奶奶请安?”毕竟是自己的长辈,葛薇龙点了点头,朝梁太房间走去。

梁太的房门半开着,房间里烟雾袅袅,不知何时,梁太房间新填了一塌,葛薇龙看见姑妈和乔琪两人面对面半闭着眼睛躺在塌上,中间隔着烟盘。葛薇龙惊呆了,她再也想不到,姑妈会用这这种方式笼络乔其。二人正在云雾中享受,不曾察觉门口的葛薇龙。她以前在上海的舅舅家见过这阵仗,顿时,她明白了姑妈和乔琪所说的新玩意。

葛薇龙像是觉得自己偷了东西被人当场抓住,羞愧的落荒而逃。

睨儿跟在后面道:“姑娘不必多想,少爷不过是跟少奶奶抽两口烟,并不曾有其他的事情”。睨儿不失时机替乔其辩解:“那天晚上,乔其没有回房间,是西儿的烟装的多了,少奶和乔少爷晕乎了。”

葛薇龙顾不得身旁的睨儿,快速的、跌跌撞撞的逃回了自己房间。

香港的山本来就多雾,葛薇龙走着走着,忘记了返回的路,缭绕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西周死一般的寂静,葛薇龙凄凄惶惶的不知道往哪里走,脚下的路似乎在颤动,随时会被撕裂,让她胆颤心惊,前方隐约有光,那束光似乎是爸爸书房的灯,可是一会灯灭了,雾里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藏在那里。她怕得要命,想喊叫,却发不出声。有可怕的东西从浓雾中冒出来,拖着她,撕扯她的衣服。那可怕的东西是一只只冷酷的、非人的手,这些手己经抓住了她,似乎要把她推下高悬的崖石,葛薇龙看见崖石下是白浪滔天的大海。她疯狂的挣扎,想要逃跑,可是她能逃向哪里,哪里才是可以躲避的地方?她绝望的大叫,这一叫,她终于醒了过来,床边上,只见睨儿一脸焦急的看着葛薇龙。

有了新奇的玩意,梁太也不再积极张罗晚宴和酒会,乔琪也不总是往外跑。屋子里是满清末年的淫逸。葛薇龙一刻也呆不下去。

司徒协的马桶生意出乎意料的好,葛薇龙发现,香港这边的商行收到马桶后,首接加价15%后,转手把货物分发给了多个街边的店铺,那些店铺的老板收到货,自行定价零售,零售的价格竟然比商行的的价格又高了10%--20%不等,竟然有这样大的差价!再看其他诸如木料,砖瓦等和建房子有关的材料,同样也是这样高的利润。葛薇龙心理盘算起来,要是自己在香港开一家这样的代理商行?

当葛薇龙把自己的想法试探性的说给梁太听,梁太断然拒绝,好歹,她梁太也算是香港小有名气的豪门,哪里就穷到让自己的侄女抛头露脸做生意的地步。梁太还拿葛薇龙的父亲葛豫坤来说事情,葛薇龙也知道,父亲满腹经纶,一首以来都瞧不上商人,所谓士、农、工、商,在父亲的眼中商人最是上不得台面的。如果让父亲知道,父亲绝不会同意她经商,更何况是女孩子经商,那是万万不行。女孩子嫁个体面人家最为重要,在家带孩子、管理家务才是女人的正经营生,喝酒,打牌,跳舞,跟男人调情,收男人的礼物,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情。至于女孩子为什么要读书,那是为嫁个好的人家做的准备。

葛薇龙知道,梁太不答应,乔琪也不会同意的。至于帮司徒协的忙,梁太思忖片刻说:“到底不是亲自营商,不算格外要紧。”葛薇龙无奈,睨儿小声劝道:“先把司徒先生的事情办好吧,走一步看一步。”事到如今,葛薇龙只得如此。

自葛薇龙出院后,乔琪对葛薇龙格外的小心翼翼,几次想找葛薇龙聊天。但是葛薇龙这些日子心思全在司徒协的马桶代理事项上,无暇顾及乔琪。乔琪料定葛薇龙还在生他的气、不想理他,便不好继续烦扰葛薇龙。葛薇龙出院后,见乔琪一首没有回房歇息,估计乔琪还在误会自己和司徒协有染,葛薇龙自觉心中无愧,误会至此,往后会怎么样,管它呢!两人各怀心事,因此,每次两人碰面格外的生分和尴尬。

司徒协让葛薇龙帮忙办理香港这边的事情,对于葛薇龙并不难,几次的钱货交割,葛薇龙都是清清爽爽的记了账。约莫一个月后,司徒协终于抽出时间来了趟香港,葛薇龙把这次代理点的钱帐,当面一五一十的交给了司徒协,分毫不差,账实相符。司徒协大感意外,更加觉得葛薇龙与众不同。当下首接从货款中拿了500大洋给葛薇龙,葛薇龙也不推辞,转身交给睨儿,让睨儿替她收下了。

这些日子,葛薇龙借着替司徒协办事的当口,带着睨儿,大街小巷逛荡,同样的东西,在哪里会贵一些,哪里会便宜一些,睨儿一一细细的讲了告诉葛薇龙。几天下来,葛薇龙本来白玉兰一样光洁的皮肤,也有了古铜色的迹象。

葛薇龙发现,大街上的人一天天多起来,很多是内地的口音。几间帮人租售房屋的店铺,生意看起来好极了,门口常常排着队。葛薇龙时不时上前询问,奈何香港的公寓出租的极少,葛薇龙虽然没说,但是睨儿己经猜了个大概:葛薇龙想在山下租一处房子。

这天,两个人正在街上走着,看见有栋楼下面贴了张纸,是出租公寓的海报,海报上留了电话。葛薇龙赶忙记下电话号码了,找了个电话亭打过去,出租的那人正好在公寓内,是位先生,三十来岁,皮肤微黑,方脸,据说是马来西亚的人,家里是做木材生意的,因为父亲过世,需要他尽快回家打理家家族的生意,一个月后就会搬走。公寓每个月租金三十大洋,谈妥当后,葛薇龙签订了三年的租期,因为没有带够钱,先交了五十元定金,并答应在一个月内付齐第一年租金。对方见租房的两位姑娘斯文秀气,也就同意了先付定金的办法。

租好房,睨儿跟着葛薇龙走在城里的街道上,边走边议论着这位马来西亚的先生,街上人声杂噪,睨儿渐渐走不动了,觉得两腿发软,差点晕倒,幸亏葛薇龙及时扶住。

睨儿打趣自己道:“真真是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

“许是天气有些热的缘故,你怕不是中暑了。”葛薇龙笑道。

两个人到诊所想拿点去暑的药,医生把完脉,一句话,让两人瞬间呆住。

睨儿竟然怀了孩子。

在香港,纳妾,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葛薇龙知道,睨儿是喜欢乔琪的。那个早晨,他们搂抱在一起的情景,葛薇龙看的真真切切。

葛薇龙问睨儿:“可是想好了?”

睨儿道:“如果注定我的身子不属于我,我情愿把自己卖给姑娘。”接着又垂下眉眼低声道:“只要姑娘你不怪我才好!”

葛薇龙看了刚刚签订的租房合同,叹了口气。她不确定将来会不会后悔,可是眼前的事情己经是这样,哪一件事情是随着自己的想法走的呢?能顾得住当下就不错了。

乔琪很是纳罕,突然发现葛薇龙竟是这样的贤惠。葛薇龙竟要他收了睨儿,而且是越快越好,睨儿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对于乔琪这样的男人来说,多一个女人就像多一件衣服,无可不可。

他不知道什么缘故,胡乱猜道:难道是怕他仍在外面乱玩,找个人拴住他?所以帮他乔琪纳妾?

葛薇龙说,不是妾,是平妻。

梁太更觉得奇怪,明明见过葛薇龙曾经为了睨儿和乔琪勾搭,而大发脾气。难道葛薇龙想用睨儿从自己手里抢乔琪?梁太冷冷的暗自道:“也不想想睨儿是谁的人!”如果乔琪收了睨儿,睨儿就会一首留在这个大宅为她梁太效力。这样的结果对她梁太没有什么损失。

葛薇龙结婚的时候是在香港酒店举行的酒会,睨儿固执的不肯去外面办,只恳求梁太和葛薇龙,在梁府走走过场就行,葛薇龙打起十二分精神操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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