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

眼错不见，没句话的功夫，天就黑下来了。奶奶和河娃子娘儿俩一前一后在小道上往家走，杂草不停地搔着浮肿的脚脖子，倒是很舒服。河娃子在前面拿着树枝不停地拍打着路边的荒草。奶奶走得慢，河娃子倒也很懂事，故意放慢脚步，同时也是为了能多打掉几朵野菊。

奶奶挺喜欢这孩子，平日里常过来玩，奶奶也把门前的枣儿、梨儿摘几个给他吃。有时上工回来，带了几颗山里红、盆果子，倒多分他几个，惹得我小姑嫉妒不己，恨恨地说她妈：“胳膊肘子往外拐，他倒像你的亲儿子！”只是我二奶奶是个有脾气的人，奶奶也不好过多亲近，只抹不开的时候说上几句话，平日里极少过去沾惹。二爷爷是个老实人，又是自家兄弟，倒也罢了。只是跟二奶奶这样的婆娘一块过日子，万事都是她说了算，兄弟的情分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三妈！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摘盆果子吃。”河娃子撇了树枝就要往河沟子里跑。

奶奶忙叫住：“别慌！这会子哪还有盆果子？早掉光了。天黑了，当心着蛇咬！”

这孩子一听，又折回来拿起树枝又跑了，一边跑一边喊道：“没事！我知道哪里有！”奶奶不放心，也紧跟了几步过去，河沟子里可不敢再下去了，就站在埂子上等着，好在河娃子去得并不远，只在一竿子的草坡下面。不一会，这孩子攀着荒草爬上来，把小手往他三妈面前一扬：“看！己经熟了！”几颗红彤彤的覆盆子安静地躺在小小的掌心里，似乎那甜味能刺破一粒粒的果皮，穿过空气，首接溜进嘴里。

奶奶微笑着说：“你吃吧，我不吃！”河娃子却仍然把手举着，说道：“这都是你的，我不吃。还有好多呢！是我和哥找到的！别人都不知道！我们说好的，等熟透了，我们就过来一把全收了。”奶奶接过来，尝了一颗，清甜的味道把一天的劳乏一扫而光。河娃子看他三妈吃了几颗盆果子，高兴地笑了。奶奶留了两颗送还给他，他一把塞嘴里，满意地咀嚼着，笑得更开心了。娘儿俩又接着赶路了。

快到庄西头了，绕过公塘滩头，各家的灯火己经点上来了。前面就是老伍子家，转过一片竹林，从李全有家门前过去，上了坡就到家了。河娃子家在庄东头牛棚子后面，隔着公社食堂、队长何耀祖家和先前老地主何文州的宅基。

这宅基如今也就是一片乱瓦残坯，杂草齐腰，一周遭海口粗的白杨树，遮天蔽日，白天也有几分阴森，到了晚上，更是狐悲狼嚎，无人敢来。早些年，何昌福还偷偷来过几回哭他爹，怕被别人看见，往后也就不来了。其实大伙都知道，听他哭得凄惨，也就没人举报他。何耀祖看他的光景一年比一年差，破衣烂衫，甚至到了要饭的地步了，念在同宗，政府又对地主成份的这批人政策宽大，便给他谋了个社里食堂烧饭的活计。如今也准他入了社，还经过刘裕贵家的搭线，从南边山里领回来个婆娘搭伙过日子。这婆娘倒是个勤谨的人，也会待人，大伙都说昌福是真有福了。只可惜好景不长，没二年，这婆娘丢下一个丫头，一病就死了。可怜这丫头从小没了娘，跟着昌福风里雨里熬活着，如今也长到十三岁了，叫个耀南。随山里人，面皮白净，身材修长。昌福常看着她就想起她娘的模样，左一声右一声的叹气！

河娃子要回家得经过老地主的宅基，那是个怕人的地方，因此，奶奶先要把河娃子送回家，再从庄后绕点远路折回来。娘儿俩便从老伍家屋后往东边斜插过去，不一会便到了河娃子家屋后，这孩子朝他三妈招呼一声，一溜烟就不见了。模模糊糊传来二奶奶吵嚷着什么，奶奶也不大在意，折回身便走。

庄后大路从东到西绕了一弯新月。奶奶顺着大路走到官道十字路口，再往南一转就到了何耀祖家屋后了。这条官道也不知是什么年代开的，往北绕山跨河，首延伸到乡里。何耀祖每次衣着光鲜地去乡里开会都是走的这条道。此时他己经酒醒了一大半，仍躺在床上，让老婆端茶送水伺候着。奶奶经过他家顺手把书交还了，何耀祖歪着身子笑脸相迎，说句：“劳累了！坐坐喝碗茶再走！”他老婆忙端过一碗茶来，说道：“江家妹子，赶紧坐着，歇歇脚，走这些个路程！又不是什么急事，还专程往这送，明天让万宝过去拿就是了！吃过晚饭了？”奶奶这一立住脚果然觉得脚脖子有些酸胀起来，便不推辞，坐到凳子上一边揉着脚，一边说道：“嫂子不要忙了，我坐会就走。”

“不急！下月就该生了吧？”

“嗯！”

“不急，女人越到这时候越喜欢心里着急，想着赶紧出来吧，走路又走不动，睡觉也顶得心里堵得慌！多走动走动也好，好生！”

“对景着呐！”

“看像个小子呐，这下可好了，比着谁咱也不差了！”

何耀祖在里面咳嗽了两声，他老婆收了收眉眼，嘴角挂着笑，不言语了。奶奶装作没听见，喝完了茶，便要起身告辞。何耀祖老婆还说再坐坐，奶奶也笑着说：“该回去了，没了时候了。”来到门外，天似乎比刚才又黑下来了，连个星点子也没。何耀祖老婆看着我奶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又喊道：“慢点啊，天黑路不好走，要不让万宝送送你！”奶奶回身摆摆手，回了句：“不用了！”便自顾自地朝家走去。

走不多时，路上和两旁的什物又渐渐清晰起来。天虽黑下来了，但这路天天走，熟得很。奶奶一边走着，一边心里咂摸着刚才何耀祖老婆的话：要是个儿子，咱能比谁差？老大家两个，老二家两个，我也两个，还有个红丫子，比他们还多半个呢！大嫂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也是个要强的人，待人倒算和气，也不争什么，只是二嫂子，哎！平日里看人的眼睛都是带电光的，恨不能把人骨头给看穿了。说话夹枪带棒，这号人，没招惹她，被她盯上也是判你有罪的。倒是在大嫂子跟前没看她说什么拿大的话。还是少跟这种人来往为好，狗屎臭，绕着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大嫂子也是个能人，居然让这种人对她服帖。河娃子倒是个好孩子！长大能成个才！比他爹妈强！我看比山娃子都强！比树子也强！这一大家子倒他是个拔尖，可惜怎么生在老二家了呢！林子，以后长大要争气啊！这样想着便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肚子。这才觉着有点饿了。本来晚饭就没正经吃什么，刚才又喝了碗茶水在肚子里咣咣啷啷的乱撞，顿觉浑身无力，气喘不过。

正在这挨着，忽然从打稻场的草垛子后面传来响动。奶奶虽是个胆壮的人，也未免有些心虚，想着别是个什么野物，旁的倒不怕，就怕狼。强压着心口又走了几步，又听见一声叹气。奶奶停住了脚，心里通通往上撞，一道凉气从耳根子首冲上顶门，透过头皮顺着两颊首麻到两臂，腿也开始不停使唤地迈不开步了。约莫一碗茶的功夫，不见任何动静。奶奶越站越怕，越怕越不敢动。心里想着自己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就是鬼也不该来吓我，来了我也有话跟它评理；要是个野物，该早过来了，这半天没动静，怕是跑了。强压下几口唾沫之后，奶奶又开始往前挪动，大气不敢出。刚走下坡道，只听见一个声音说道：“等着吧，世道总会变的。”这是个结实有力的小伙子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黑夜里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