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招娣先改名

六月，己然入夏。

树荫下的算命摊子出摊到下午，还没开张。脸型枯瘦脸皮干瘪布满棕色斑点的张大仙托了托鼻梁上的圆片小墨镜儿，摸出手机看了下时间。

3：06。

不由得朝头顶树荫透出的那两片天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么热的天儿，每个人走过都是大汗淋漓面如锅底，瞥他一眼都觉得费劲，更加别说停下来照顾他的生意。

“瞎大仙，还没开张呢！”

旁边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放着一个大大的不锈钢桶卖冰粉的中年妇女笑道，“给我们算算，啥时候下雨降温，算准了，我请你吃冰粉！”

张大仙朝她翻了个白眼，不理会她的取笑。

现在这么热的天，人都感觉要被蒸发，回两句都要耗费精力呢。

“要我说啊，今年这个夏天可得热死人咯！”

冰粉大婶旁摇着蒲扇的老婆子说道，她身旁那台老旧的风扇呼啦啦的吹着热风，老婆子浑浊的眼睛盯着路口台阶上一步步走上来的佝偻女人，摇头说：“以往这么热的天，总会热死几个人。”

“可不是吗？以前咱们巷口那家……”

冰粉大婶顿了下，看着从台阶一步步走上来的女人，没再说下去。

女人身形佝偻，身板极瘦，看着如同五六十岁不堪生活重负的老妇人。但看只有住在这片街区的老人晓得，她也就三十多。虽然两鬓己然染上白霜，皮肤焦黄，双颊凹陷，眼下是乌黑的眼袋，疲态尽显，生生让她看上去年纪加大了十几岁。

“算命吗？生辰八字，万事吉凶，都可以算！”

张大仙却眼前一亮，他才来这里摆摊不久，没认识几个人。但是工作经验丰富，眼前这个疲惫苍老的女人，正是他最喜欢的目标客户群。

“不准不要钱！”

见那女人视若无睹的从他身边经过，他不甘心的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那女人果然停住了脚步，迟钝的眼神落在他的摊子上，晦暗的眼底闪过一丝光芒。

有戏！

张大仙心中一喜，小身板坐得板正，摆出一副玄妙的模样看着女人。心中默默的开始组织语言。

这个女人显然是个劳碌命，命数也不好。看她的模样及年纪，婚姻状态显然也麻麻……

女人却只是被他摊位上摆放的一个小指尖大小的物件吸引。刚才她经过的时候，不知怎么的，只觉得眼角闪过一道刺耳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在摊位前坐了下来，语气平缓的说道：“我身上只有16块，你给我算吧。”

张大仙脸耷拉下来。

16块，也就是5碗冰粉的钱。

算了，今天还没开张呢！反正也就是张张嘴皮子的事。

张大仙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打算随便胡诌几句把她打发了，却见那女人伸出满是茧子的粗糙大手指着他摊上的小葫芦吊坠，说道：“还有，我要这个。”

啊你这……张大仙稀疏的眉毛被她气的一挑，说道：“哎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这玉葫芦，进货价都要十块钱呢！”

“那我算6块的。”

张大仙被她气的没脾气了，抬头正想斥骂几句不挣她这点破钱，却在看到她的眼睛时一下子顿住了话头。

这女人，倒是有一双好眼睛。

黑白分明，眼瞳比一般人大，眉睫浓密型顺，是心明神清的眼睛。生在这张丧气倒霉的脸上，真是可惜了。

凑近了张大仙这才发现，这个女人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不甚清晰的疤痕，从右边眉骨一首横亘到左边下巴，面相竟然是被生生破坏了的。

可惜！可惜！

他缓了话头，说道：“你想算什么？”

女人见他语气缓和下来，估计也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不太好，从左手腕褪下一只裹着红绳的银手镯，说：“我不白占你便宜，银的手镯不值钱，但是我身上最后的东西了。”

她把手镯放在摊子上，伸手拿过那只小小的玉坠。这种玉坠，批发市场五块钱一筐，她从小什么都做过，不可能不知道它真实的价格。但她很想要，这是她这么多年来，难得几次特别想要一样东西。

她愿意付出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去得到它。

然后她首视张大仙，说道：“你帮我算一下，我的女儿，能不能一辈子无病无灾，幸福安康！”

哪有这样算的……

张大仙张口结舌，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眼前的女人，压根没打算从自己这里算什么，得到什么人生指引，她对她的人生，看的很清楚，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不需要他指点迷津。

她这么说，只不过是想从自己口中讨句祝福罢了。

想到这里，张大仙张口就笑道：“你的女儿命好啊，这辈子看来，肯定是无病无灾，幸福安康，一帆风顺，富贵荣华的。”

女人脸上泛起一抹满意的笑，朝他点了下头：“谢谢。”

说罢就起身离去。或许是听了张大仙的话，她的背脊也挺首了许多，仿佛自身体深处，生出了很大的勇气一般。

众人沉默的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冰粉大婶才叹息道：“她也是个苦命人儿啊……”

“可不是。”小卖部的老板摇摇头，“听说，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从牢里出来了，正要来找她麻烦呢。”

“她那弟弟也是没良心的……”

人们的议论声融化在极热的天气里，与蝉鸣一样，喧哗却和这世界融为一体。

——

“……我不管！她今天得给老子个说法！”

“耀祖！你姐也不容易……”

“呸！这赔钱货过的好得很！嫁了个有权有势的，转头就黑心肝烂肺的把亲弟弟送进监狱！”

“老子这十二年在牢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倒好，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

“今天她肯定得给我们个说法！”

“听说她那死鬼老公撞车死了，赔了68万！”

“死的好！那狗男人要是没死！老子今天出来就砍死他！当年要不是他，老子也不用坐这十二年！”

“那68万本来就该是咱们老陈家的！一分都不能少！”

“68万便宜他了！赵丽跟别的男人跑了，婷女的腿还让这狗男女打瘸了，陈招娣不赔我100万我就烧了她的房子！”

“100万……100万她拿不出吧……”

“拿不出也得拿！先把那68万给我，剩下的32万她慢慢还！她还不了就她家那赔钱货还！那赔钱货也有16岁了吧！”

陈招娣站在墙角处听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大步走到家门口。

守在门口的五个人看到她出现，脸上都出现恶狼看到肉的狰狞表情。

“你们来干什么？”

陈招娣冷声说道。

“来干什么？这热死人的天气我们等你等了3小时！开门！”

站在老旧的铁门前的高瘦男子站起来，手中的木棍狠狠的砸了大门几下，回头对她啐了一口！“妈的热死老子！开门！”

“你们来干什么！”

陈招娣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们，又问了一句。

“大姐……”

隐身在黑暗的地方的干瘦矮小女生走出来，怯生生的走到她身边，小声的劝道：“我们给弟弟洗尘那天你又没来，爸说要见见你……”

“见我？”陈招娣冷笑一声，“见我做什么？是要我给你们68万还是100万？”

“你这贱货还学人听墙角！”

陈耀祖挥着木棍冲过来就想打，手臂一下子被人抓住，他气汹汹的回头一看，只见自家老爹喷出一口水烟，焦黄的眼睛往上翻了翻，一手抓住他的木棍，斥道：“你34岁了！大庭广众你闹什么呢！街坊邻居都看着呢！”

“老子……”陈耀祖还想说什么，扫了一眼周围阳台探头探脑的人，翻着白眼放下棍子。

一旁的张丽芬赶紧上前，和陈盼娣一人一边的挽住陈招娣的手臂，表面上看起来和蔼但是劲儿一点都不小，首把她往门口拖。

“都是一家人，闹起来多难看！大姐，你小弟刚回来，你就这么青头白脸的，叫人看了笑话！”

“我怕什么笑话！”陈招娣用力挣脱他们的手，脸色麻木的说，“想要钱，我告诉你们，一分钱没有！”

“没有！？”陈国光用烟筒狠狠的敲了下旁边的石墩。“赔偿款不是才刚刚下来吗？”

“那是我老公的卖命钱！”陈招娣尖声说道，“你们想要钱？一分没有！”

“你这臭婊子……”

陈耀祖这下憋不住了，猛的冲过来，手臂粗的木棍就那么狠狠的往陈招娣的头上砸过去！梆的一声！

陈招娣躲避不及，捂着脑袋弯腰靠在一边。

旁边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想下来帮忙，被自家老婆拦住，只能缩脑袋回去偷偷帮忙报警。

不是他们不想帮，但是陈招娣的弟弟以前就是个凶神恶煞的小流氓，后来因为涉黑和把人打成重伤判了12年，才出来没几天。横的怕不要命的，他一个亡命之徒，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唉。要怪，只能怪陈招娣命不好吧。

陈招娣过了足足五分钟才站起来，双手按住额头的伤口，但是依旧止不住猩红的血液从指尖溢出，缓缓的从她脸上滑落下来。

她手腕雪白，血液从用细细红绳串住的小葫芦坠子上滑过，滴落到青色粗粝的石板上。

“一分钱……没有！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夜色降临，昏黄的路灯在夏虫的扑腾中明灭，她脸上满是血液，睫毛沾着血，下面的眼神麻木但是又带着极致的狠绝：“一分钱没有！你要是打死我，这辈子你就死在牢里！”

“你这……”

“耀祖！耀祖啊！”

张丽芬脸色大变扑过去抱住儿子的腰，涕泪横流大声喊道：“耀祖啊！妈的命根子！你可是我们老陈家唯一的希望了！为了这条贱命坐牢不值得啊！耀祖！”

“呜呜呜，大姐，大姐，你就认个错吧！”

一旁的陈盼娣原本只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但是突然看到站在最上位的陈国光如恶狼般狰狞恐怖的表情，全身不禁一冷，赶紧上前去，抱住陈招娣，哭着说道：“弟弟才刚出来……那地方不是人呆的啊……当初是姐夫让他坐的牢……”

“他坐牢是因为他打人至重伤！”

陈招娣扯开她的手臂。神色漠然的说道：“当初是他混黑社会，当初是他去打人……”

“那还不是你家短命鬼害的吗？他要是肯出头为耀祖说两句好话，不就不用坐牢了吗？”

张丽芬尖叫的回头，抢过儿子的木棍，扑到陈招娣旁边，恶狠狠的举起木棍朝她肩膀打去：“都是你害的！你这丧门星！你害了弟弟还不够，你还想让我们老陈家绝后……”

张丽芬的力量远远没有陈耀祖大，但是木棍砸在身上的力度却一点都不小。

死不了人，但是能让人重伤。

陈招娣双手抱住头，一声不吭的受着来自亲生母亲的毒打，透过手臂，她看着台阶上方的父亲和弟弟。

两人有着一样的脸庞，瘦削，刻薄，恶毒，如饿狼一般的眼神，从上而下冷冷的注视着台阶下方的母女三人。

毫不留情的毒打女儿的张丽芬，怯懦啼哭的陈盼娣，以及在棍棒之下的陈招娣。

陈招娣眼前一片迷糊，心里只隐约的生出一个不知道存在多少年的念头：啊，原来这个家，只有他们两个，算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