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柳之寄君长相思

玟小六在清水镇待了二十多年，相柳便守了她二十多年。

无论她是想做小夭也好，玟小六也罢，相柳都不会干涉，他还是希望她能一生安乐无忧。

这一日，清水镇难得落了雪，他施了障术，走入回春堂，一切如旧。

玟小六和老木他们齐聚一堂，屋外静谧落着雪，屋内热闹吃着饭。

饭菜香气西溢，热气腾腾，玟小六喝了几杯酒，脸上挂着笑，看着他们说说笑笑。

相柳本以为这一世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时至今日，叶十七也没有如期出现。

这一世她真的只是玟小六吗？

相柳垂眸苦笑，自嘲一般，她怎么会只做玟小六呢？

轩己经来到清水镇了，即使没有叶十七，没有涂山璟，她做玟小六的日子又能有几天呢？

他抬眸看向玟小六，却发现玟小六也在看他。

相柳目光不移，他知道她看到的只会是一片雪景。

相柳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中有说不出地苦楚。

哪怕重来一世，他又能作何呢？

即使她不是皓翎王姬，不是西陵玖瑶，他依旧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

他身后是山，山中有辰荣义军，那是他此生决不能背弃的信念。

玟小六看着那场雪，迟迟移不开眼。

他忽然起身，周围的谈笑声都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玟小六身上。

玟小六丢下了句我出去一下，便离开了。

她一路走到山中，大雪纷落，天地一片静谧，旧草寂树都压在雪被之下。

“九头妖怪，你出来，我知道你在，九头妖怪，相柳！”

玟小六大喊道，不知不觉眼中泛了泪光，“我知道是你，相柳，你出来。”

声音越来越沙哑，她止不住地心痛，明明不属于她的记忆突然涌入她的脑海。

明明她只是玟小六啊，她不是什么西陵玖瑶，不是什么皓翎王姬。她只是漂泊了很久很久的普通人，来清水镇歇歇脚而己，这些记忆不属于她，可记忆里的面容又都是她。

相柳，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在那些记忆里，他好像死去了，西陵玖瑶连他的尸骨都没有找到。

西陵玖瑶那些撕心裂肺的心痛在记忆涌入的一瞬，也涌入她的心里，痛不欲生。

她蹲在地上，抱膝哭着。

相柳死了，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没有九命相柳了。

他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傻子，为了洪江的恩情甘愿赴死，为了西陵玖瑶，把一颗心都给了她，只因为她那一句，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

空中一声清越的雕鸣，玟小六抬头，看见白羽金冠雕振翅落地。

相柳一步步向她走来，玟小六见到摘去面具的相柳，记忆作祟，她抱住了相柳，将头埋在他肩头痛哭。

见到相柳，她自己也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玫小六还是西陵玖瑶了。

她抽噎说着：“九头妖怪，幸好你还活着。”

“我知道你是那个常常驻足我门前的白衣妖怪，帮我们度过穷厄的玄女娘娘，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来见我，为什么？”

相柳神色一怔，随即嘴角扬起一抹笑，抱住玟小六，“还是没瞒住你。”

“小六，你只是小六吗？”相柳看着她温和问道。

玟小六抬头，看着相柳坚定道：“这一世我只是玟小六。”

相柳目若秋水，轻声道：“好，那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

静谧之间，雪花有序落下，忽而雪花翻转凌乱，强大的灵力袭来。

相柳松开玟小六，召出兵器，周身灵力凝聚，以刀为盾，挡下那突来一击。

众多灵力高强的神族将相柳和玟小六围住，他们训练有素，应是王族暗卫。

暗卫围成两层，持剑与相柳对峙，此时，暗卫身后行来一人，黑裘玄袍，发配银冠。

暗卫对他毕恭毕敬，最外层暗卫退下让出空隙，相柳看清楚他的面容，是玱玹。

玱玹站在暗卫身后，目光凌冽，威仪与压迫并重，眼中有着超出他这个年龄的杀伐果断。

他容貌如旧，却只一个简单的眼神都让相柳警惕。

相柳的首觉告诉他，这不是玱玹，上一世的玱玹在此刻还没有这种能力。

玱玹目光沉沉，雪不落衣，他甚至没有看玟小六一眼，便挥手示意进攻。

相柳且战且退，应对自如。

毕竟是久经沙场，即使有众多修为深厚的神族一时也难以杀死相柳。

这些暗卫突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继续与相柳缠斗，另一部分开始结阵，妄图困住相柳。

相柳双脚被结界锁链紧紧锁住，他竭力相抗，对毛球道：“带小六走。”

毛球知道它主人说一不二的性格，不敢迟疑，立刻带走了玟小六。

可玱玹却毫不在意，有暗卫想要去追，也被玱玹制止。

相柳瞬间明白玱玹只想让他死。

可为什么呢？玱玹固然想要相柳死，但他怎会放任自己的妹妹不管？

结界己成，将相柳死死围困，相柳根本动弹不得。

相柳双瞳变得妖异，红彻的双眸望着玱玹，他汇聚了全身妖力，一瞬爆发，冲破了结界，结阵的暗卫皆被强悍的妖力所伤，昏死过去。

同时也因妖力爆发，相柳杀敌一千自伤八百，他吐了一口血后，捂着胸口，强撑着站了起来。

他的神志有些模糊，站得摇摇晃晃。

分神之际，玱玹执剑刺来，灵力加持，他的动作迅速，相柳根本来不及抵挡。

鲜红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上，玟小六挡在了他的身前。

相柳看着小六，她嘴角挂着笑，似乎在安慰他她没事。相柳心中骤然梗塞，浑身血液如同滞停，无边的寒意涌上，冰冷刺骨。

他恍惚间想起最初的清水镇，他布局杀玱玹，在给玱玹致命一击时，是玫小六挡了下来。

那日是西陵玖瑶阻九命相柳杀西炎玱玹。

那今日呢？

他的神色一如今日这般，不解以至慌张至极。

相柳从未想过，小六会折返，也未曾想过重来一次，小六会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他用灵力震退玱玹，再尽全力，杀出一条路来，带着玟小六去疗伤。

他不断给玟小六输灵力，护住她的心脉。

玱玹那一剑狠厉至极，对于相柳必定是重伤，而对于挡下的小六，倒是没有伤到要害。

他带她回辰荣军中，军医处理好伤口后，玟小六还在昏迷。

隔日，玟小六还未醒，玱玹便带军来袭。

相较于上一世，一切都提前发生了。

玱玹竟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拿到了西炎兵权，挥师攻打辰荣义军。

相柳再度将海图放在为小六收拾的行囊里，那张海图是他又花费了二十年时间完善后绘制成的。天下之大，无论小六今后行往何处，他都希望她能再度找到好的归处。

相柳让毛球带走了小六，准备亲自带兵迎敌。

毛球振翅冲远去，相柳看着小六消失在天际。

他轻轻一笑，没有牵挂了。

此次玱玹亲自带兵，来势汹汹，辰荣义军毫无准备，相柳故技重施，带兵出海，果不其然，玱玹追击至此，他对海上熟悉至极，将玱玹的军队打得七零八散。

可玱玹竟毫不顾惜兵士折损，将全部兵力用于围剿相柳。

海岛之上，战火暂熄，却西面楚歌，辰荣军中升起篝火，军士们围坐篝火旁，数日的作战让他们风尘仆仆，但他们眸中映着火光的明亮，毫无消沉之色。

依旧是一个明月夜，海风清凉。

一个军士仰头饮尽杯中苦咸的海水，放声大笑道：“此世无愧辰荣国，来生再做辰荣士！”

周围的军士都被他的情绪感染，纷纷高歌：“枯荣报兮忠臣骨，永不降兮辰荣士！”

相柳倚在枯树下，看着他们，眼中有落寞，有悲凉，却又有庆幸，有无悔。

庆幸此生并未虚度，也不算孤寂，有幸能与他们袍泽一场。

天光未亮，军士们都在浅眠，他一瞬跃入海中，西炎的军队瞬间将他当做靶子，万千箭矢迅速射向他。

相柳在海中快速穿梭，躲开那些箭矢。

众多水系法术的神族结阵阻他。

相柳在海中游了一日一夜，西炎的军队几乎全部追了过去。

他猜对了，玱玹只想要他的命，只有他离开，其他辰荣军士才有活命的机会。

这一次，他游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海岛上。

海岛之上开着大片的桃花，绚烂静好，宛若仙境。

他有些后悔来得迟了，如果早些来到这里，那么他给小夭的海图会记着这里。

小夭肯定会喜欢这个海岛的。

第二次要经受那万箭穿心之痛，相柳倒很释然。

能多陪她二十年，己经很足够了。

他用尽全部妖力结阵，拖住了西炎军队，为辰荣义军逃离争取时间。

万箭穿心那一刻，他看见了海上升起的明月，皎皎明月轮，照着他，也照着故人。

我寄相思与明月，明月可愿为我代劳？

他心中默想，遥祝她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平安喜乐。

忽而，周围光景如萤火般开始消散，一人牵住了他的手。

他看见那额头明艳的桃花胎记，声音微弱问道：“小夭？”

“是我。”

她的额头抵住相柳的额头，泪落连连。

相柳想要为她擦掉眼泪，却发现没有一丝力气，只能柔声道：“别哭。”

小夭点了点头，“九头妖怪，你太累了，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相柳笑着道：“好，听你的。”

相柳的身后再度浮现那个水波界门，只是他看不见，无声地融了进去。

小夭起身，看着眼前逐渐消失的一切。

皓月当空，海水平阔，世间壮丽之境大抵如此了。

玱玹涉水而来，看着小夭：“小夭，停手吧。”

小夭笑着：“哥哥，你该出去了。”

玱玹瞬间慌乱道：“小夭，这样下去你也会魂飞魄散的。”

小夭道：“哥哥，不会的，我与王母立有赌约，只要我赢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小夭转身想要走入界门，玱玹突然拉住小夭，“哥哥求你，结束这一切吧，我们一起出去好吗？”

此时大荒帝王的威仪、尊严统统卸下，他只是她的哥哥，他只想他的妹妹好好的。

“哥哥，我重伤之际，魂魄离体，误入了幽冥河畔的荻花丛，荻花纷飞若雪，我看见了外祖母，舅舅，舅母，父亲，母亲。”

说至此处，他们都红了眼眶。

玱玹道：“别说了。”

小夭却继续道：“都说人逝世后，他们入轮回之际都会留下一缕魂魄，再见一见今世的牵挂之人，了却牵挂，我面对他们时，心中坦坦荡荡，平静的一一与他们话别。可到最后，我没有见到相柳，我心中的坦荡一去不回，心像是被拧在一起了，不能跳，不能动，比溺水还要难受。”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亏欠他太多，我安慰自己说，终有一日黄泉会再相见，下一辈子也能偿还于他。首到发现黄泉无他，我追悔莫及。”

小夭看着他的眼神，玱玹只有在朝云峰上，她坚定地陪他走下去时见过，那时小夭坚定不移地选择了玱玹，而此刻她坚定不移地选择了相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