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婚书

禹城是f国的一个小城。

禹城有一家茶馆，开在最繁华的永春街上。

茶馆的老板是一对夫妻，男的三十左右，方脸，宽肩，长得又高又壮，女的看起来年龄比男人小些，长得极漂亮，真真是像书里写的一样“琼鼻樱唇，肤若凝脂”，有好事的小混混路过，总是要向茶馆的方向吹一声长长的口哨，换得美人一瞥，再红着脸嬉皮笑脸的走掉。

茶馆开的时间久远，来来回回换了好多个老板，据说最早的那个是从外地来的，茶的种类多，泡茶的水也甜。明明是开在房价最高的地方，但茶水价格却低的很，平常百姓也消费得起，所以周围的街坊邻居平日里头也喜欢上茶馆坐坐，哪怕不点贵茶，点壶当地土茶，再来一小碟花生米，就能和周围茶友聊上大半天。约莫着是把名气打出去了吧，这么多年，茶馆也没挪过窝，这对新掌柜两三个月前刚盘下来的地方，没多久就开张了。

茶馆生意好，自然也就忙，虽是如此，女人还是喜欢每天抽出时间搬把凳子到茶馆门口坐坐。她就只是坐在那里，新奇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路和三五扎堆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婶婶婆婆。偶尔，女人会把街上玩闹的小孩子招过来，一人给几粒花生米，恶作剧似的掐一把他们肉嘟嘟的笑脸，笑着看他们一边说着“姨姨再见”，一边走远。

禹城还有一所学校，就在离永春街不远的芳华路上。

学校不大，但各个年龄段的学生都有，小一点的学生缺老师，还能让大一点的学生过来临时教教，但这十几岁的学生，就不能缺老师了。最近，学校里的一位国文老师突然辞职，老师数量都是正好的，一下子缺了一位，学校马上贴出告示招聘老师，看了几个，都觉得不合适。

陈默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他是禹城人，早些年父亲去世，他到别的地方求学，只留了老母亲独自生活在禹城，好在有一位在学校当老师的远房亲戚，托他照顾着，这些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去年，陈默从大学毕业，原本就打算回禹城照顾母亲，正好听亲戚说学校里缺了一位国文老师，陈默就主动过来，学校对他挺满意，他就成了禹城学校的一位教书先生。

陈默第一次去茶馆，是被自己同事拽去的。那同事和他是一个大学的，比他大了几届，一听他是自己学弟，非要拉着他来茶馆，请他喝碗茶，找个雅间叙叙旧。陈默挺喜欢这里，既有读书人的清雅，还有寻常百姓的烟火气。

于是，他去的也就勤了，久而久之，和茶馆的掌柜也就熟了起来，去喝茶的时候打个招呼，简单聊两句，都是常有的事。

陈默觉得这种日子很好。

总之，禹城的小日子过的安逸又祥和，首到d国的铁骑临近f国边界，禹城眼看有沦陷的可能。

“呼……”

隔壁卖豆腐的杨老头举着自己锈迹斑斑的烟枪，缓缓在烟雾缭绕里开口。

“听说了没，隔壁打起来了，我看啊，这禹城，要不太平了…”

“谁说不是呢，”酒楼的老板娘撇嘴，

“最近赚的比之前一个周的都少，再这样下去，这酒楼可开不下去了。”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回去招待自己少的可怜的客人去了。

杨老头晃着自己手机的晚上，他的面前是人越来越少的街道，

“这城啊，可安静不下去喽……”

这是郁谣第一次尝试大多数人的生活，

自从10岁那年被捡回去之后，她就很少再迈出学校的大门了。说是学校，其实用军营更准确，只不过是f国的更为严苛和秘密的军校罢了。

郁谣其实一首是被当成潜伏卧底培养的，她那张招人的脸就是接近大人物的最好武器。本来，去接手茶馆的任务落不到她头上，但校长在名单上挑挑拣拣了一圈，竟也只有她符合了标准。

据说，送她出这个任务的时候，校长一首在叹气，也是，培养了这么久的好苗子，就这么浪费掉了，是该可惜。

和她一起出这个任务的，是个叫于询的男人，大她六七岁，平日里也挺照顾她，郁谣也把他当哥哥看，两个人平时相处也融洽，假扮夫妻倒也不是难事。

所以，郁谣最近属实是过了一阵舒服日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看上了陈默，反正等她发现这事的时候，目光就己经挪不开了。

她和陈默的第一次交流其实特别简单。

那天下午，郁谣像往常一样坐在门口。今天的节目是看两只小土狗打架，她嚼着花生米，看得挺高兴。太阳快要落山，郁谣搬起板凳，准备回茶馆，回头就看见了陈默。高高瘦瘦的男人，带着普通的眼镜，一身的书生气。

他似有所感的回头，郁谣冲他笑了笑。

“这位客人，你是在等人吗？”

陈默被突如其来的笑容晃了眼，愣了一会。郁谣见他没反应，招了招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陈默窘迫地轻咳了一声，

“是，我在等人。”话音未落，从茶馆里走出来一个穿着大褂的男人，他招呼了一声陈默，陈默抬脚要走，还未迈出步子，又转身向郁谣点了点头，然后才回身加快步子，追上前面那人的脚步。

从门口商贩的只言片语里，郁谣得知了自己遇到的书生是学校新来的教书先生，姓陈，单名一个默字。

或许从遇见的第一刻起，等待这个词，就被郁谣赋予了意义。

她开始习惯于在每天的休息时间里多分一点目光给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欣喜于每次遇到时陈默腼腆的问好。

在摸清楚陈默是每天下班后才会来茶馆坐坐的作息之后，郁谣开始把自己的发呆时间挪到下午，还是一样的街，一样的吵闹，在等待的时间里，郁谣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想写点什么记录下来，却因为被于询发现而作罢。于询不理解这种少女情丝，但还是叹了口气，劝道，

“咱们这种工作，危险，算了吧。”

郁谣终归是在这句话里冷静了下来。

几个月以后的某一天，陈默如同往常一样，笑着问了句好，没发现今天的掌柜没像往常一样回应。品完茶后，陈默往柜台上放了块大洋，在准备出门时被郁谣拦住了脚步。

这是陈默第一次见到郁谣这个样子，挽着娇俏的少女簪，脸颊白里透着红，像是未出嫁的姑娘。

她笑着开口：“陈老师，你一个教书先生，应当会写婚书吧？”

婚书可请他人代写，也可由夫婿亲笔书写，陈默虽尚未成婚，但这规矩他是知道的。

郁谣见他不说话，有些着急：“我和我先生都不会写，当初成婚也就没重视，现下想补一副，你不要误会。”

陈默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我没有误会，只是没想到，郁掌柜这么看得起我，既然郁掌柜如此信任，我必然尽力。”

郁谣放心的笑了起来。

临走，郁谣又嘱咐：“婚书上男方的名字空出来就行，我先生想自己写，作为答谢，我免你一周的茶钱。”

而后拿起陈默付的一块大洋，递还给了他。

谁也没想到，

在郁谣冷静下来，觉得就这么看着他也很好的几天后，她和于询收到了来自军校的密信。

任务很简单，从d国市长床头柜里，偷出d国城市的军防图。

于询很快去收拾起来，徒留郁谣在桌前紧捏着信纸。

自己平静的生活终于要被打破了，郁谣反倒是有些释然。

“这样也好，”她想着，“总归是要比抱着飘渺的幸福要踏实.”

虽是这么想，郁谣总是不甘心，她还是难得顺着自己的心意，向陈默讨要了封婚书。

“看看也好。”

她向自己解释。

凭借几年的实战经验，郁谣有足够的能力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完成任务，她负责偷图，于询负责接应。

她顺利的放倒了门口的护卫，顺利的进入了禹城市长的卧室，顺利的偷出了军防图。

就在她翻上墙头，看到墙下接应的于询的时候，

“任务成功了”，她和他同时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有看到从小巷尽头伸出来的，黑黝黝的枪口。

战争愈演愈烈，家家户户闭门锁窗，生怕被殃及。

茶馆也关门了好几天，但经常有人看到茶馆的男掌柜老往医馆跑，动不动还把郎中请到家里来。老李头举着自己锈了的烟枪，神神秘秘的对着周围听众开口：

“茶馆的郁掌柜啊，听说有了！不过啊，据说是胎坐的不稳，动不动落红呢，看看战争害人啊！”

陈默自然也听到了这些传言，他自觉两个掌柜平日里也挺照顾他，理应去庆祝一下，他拿起写完了的婚书，专程送到了茶馆门口，出来迎他的是于询。于询看起来有些憔悴，脸色苍白，陈默没做他想，笑着开口祝贺

“恭喜啊李掌柜，这是前些天郁掌柜要的婚书，我给您送来了。”

面前的掌柜看起来很吃惊，但还是依言收下了。

茶馆里屋，

郁谣躺在床上，被褥下的身躯瘦的吓人。

那天晚上，她和于洵九死一生，从埋伏的敌人圈里逃了出来，她替李询挡了一枪，枪打中的地方凶险，军校本想转移了她，奈何禹城敌人活动频繁，军校鞭长莫及，加之郁谣伤势严重，只让他们注意一点，再别无他法。

这些天陆陆续续的有人来打探，凭着密道，于询和郁谣倒也都躲过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哪能叫过呢，分明是熬罢了。

郁谣听着于洵传来的消息，禹城打赢了，敌人退兵了，禹城……要解放了。

她吃力的侧头，看了一眼床头摆着的，陈默专程送来的婚书。

红色的底，金色的墨，女方那里清晰的写着郁谣二字。

他字真好看，郁谣意识模糊的想着。

全身都疼，心里也疼，疼的郁谣有点想哭。

她心说，

就是男方那里空着，

郁谣动了动手指，想把婚书拿起来仔细看看。

她抬手，努力伸向婚书。

于询进来的时候，

郁谣和婚书一齐摔倒在了地上。

又过了几天，茶馆重新开门迎客，不见了之前女子的踪影，有人去问，于掌柜一律回答的都是：“怕胎不稳，送回老家养胎了。”

说这话的时候，于掌柜的眼眶有点发红，来问的人以为是担心远在老家的妻子，纷纷出言安慰。

于掌柜摆手，藏在外套里的白巾一闪而过。

一周之后，好久没来茶馆的陈默送来了一封请柬。一向内敛的男人显得有些话多。

“前些日子，家母为我定下了一门亲事，外面战事焦灼，也就不大办，街坊邻里吃个饭，也就算了。”

提起亲事，陈默的脸有些红，

“希望能请到于掌柜来吃顿喜宴。”

于询默了一会，说了句百年好合，接过了请柬。

晚上，于询带上了一瓶黄酒，坐上黄包车，出了城。

城外有一片坟群，他走到其中一个面前，停了下来、

坟很新，一看就是刚立的。

李询举起手中的酒，绕着坟头撒了一圈。

放下瓶之后，李询站了很久。

“郁谣，”

“他要成亲了。”

没人回应，

不久，有风不知从何起。

它拂面而过，仿佛是女子轻语，

“祝他们，

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