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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态;喜怒哀乐,乃人之常情。物质与精神需求都贫瘠的年代,亲情、爱情、友情都遭受着重重压力,因缺乏营养而呈菜色:手足情深,却爱莫能助:老有舐犊之情,幼难报返哺之恩;夫妻同林,大难各飞;挚友患难,却难仗义。 这本书描述的是六七十年代西南黔地山村的众生像。故事中的事,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故事里的人,虚虚实实,是我 的父辈,也可能是你的父辈。他们有的早已不在人世,有的健在。逝者如斯,却是健在者口中的故事。 故事有喜有悲,悲喜交集中,是一代人情感的缩影。

《旧事》精彩内容赏析

7剑拔弩张

农历二月的西南,春寒料峭,寒意依然袭人。

外公不知道在新屋对面那条河边坐了多久,他似乎满腹忧虑,又似乎了无心事,他犹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是怎么飘回去的,什么时候挪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老头,那些人我们惹不起,不要去惹了。”他前脚进屋,老板就有气无力地说,说完,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老人无话,挪到火炉边,屁股对着一根高凳子坐下来。因为腿脚不方便,他特意给自己做了一根高凳子。他把手伸向火炉,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噤,他这才发现全身近乎僵硬了。而他瘦削的脸变得铁青,毫无血色,两片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双手也不时抖动。

正在做饭的满姨妈原本哭丧着脸,一声不吭地切菜。看到这个情形,她放声哭起来,外婆也抽抽嗒嗒地小声哭泣,哭一阵,又猛烈地咳一阵。

“三花,哭啥呢?爹死了?还是娘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公才缓过劲来,幽幽开口。

“老天对我不公啊,爸爸,苦了你们哦。”满姨妈边抹眼泪边含含糊糊地说。

“人,生来就是来还债的,我们好脚好手,老天对我们够好的了。只是,生而为人,自己要放宽心。”难怪老人受人敬重,思想境界确实非同一般。

“爸爸,我心不甘啊!”

“不甘,有什么不甘的呢?李老五这个青年,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知根知底,”手脚开始暖和,老人又开始卷他的烟叶,“你这个性格,也是被我们惯坏了,我看哪,也只有他能将就你。”

“爸爸,这是新时代了,都提倡婚姻自由,我是新时代的人啊!我不想嫁给李老五!”婚期临近,满姨妈依然固执己见,“我不看在我妈的份上,我是死活不嫁的。”说着,把目光转向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正在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涨得满脸通红,似乎并没有听到她心疼的幺女儿的话。

“这些话,你就不要说了,过去以后和李老五好好过日子,那个子弟厚道。”当爹的依然在苦口婆心。

“那我要从新房出阁,这件事你是不是去和哥哥说了?”

“和你哥哥说,有屁用!”老人有些气急。

“和那个泼妇说,她会同意!鬼都不信。”

“你都知道结果,为啥非要闹这一出呢?难道是觉得事情不够多吗?三花。”

满姨妈想说什么,可是外婆咳得一阵猛过一阵,她伸手去拍着自己母亲的后背,帮她顺一下气。

“你晓得你嫂嫂的脾气,那是一点就炸,我们何必去捅这个马蜂窝?”外公深吸了一口烟,歇了一会,“再说,自古风俗是娘家舅大,若男儿自立门户,爹娘还在,哪有闺女从舅子家出阁的?那样是损舅子的呀。”

沉默,那一刻,咳得厉害的外婆突然也止住咳嗽了。

“你不为爹妈着想,不为舅子着想,可是兴桥、兴发他们都小呢。那几个都是你背着抱着长大的,万一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这个满姑妈会怎么想?”

“爸爸,你不说了,我不从新屋出阁了。”满姨妈哽咽着说,“就当我这一世,是来还债的!我还爸爸的债,还妈的债,还哥哥的债,还侄儿的债,我就是还债的命!我不苛求谁了。李老五那边,本来我是不嫁的,只要能还债,怎么出阁,我都不苛刻了。是我苛刻了吗?爸爸,你说一句。如果是我苛刻了,我王二花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米汤,再也不糊爹娘。”

“三花,不要怨爹妈,你看,你妈这个样,你早一天出嫁,早了她的心事。我呢,也怕就是年把的盼头了哦。”

阴暗狭窄的茅屋里,弥漫着哀伤。“哇--哇--”偏偏屋外突然传来几声夜鸟凄厉的叫声。

“这大白天的,也是怪了,居然夜娃子会叫。”外公说着,端着烟杆迈出门去。他对着外面的竹林,几里哇啦念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咒语,不一会,那只夜鸟叫着飞远了。

这种夜鸟在农村叫夜娃子,传说是那些不得安宁的孤魂野鬼的化身,叫声凄厉,令人不寒而栗。更玄乎的是,这种夜鸟在某个村子频繁地叫,不出三五天,往往就会有人去世。

而外公是行医之人,据说亦懂得一些巫术,能化解一些玄秘之道。

夜鸟的叫声逐渐远去,外婆和满姨妈似乎才从惊魂未定中醒来。外婆靠着墙壁,闭着眼睛打盹,咳嗽也逐渐平缓下来。满姨妈提着竹篮,去外面打猪草,那头猪,也没几天活法了,满姨妈出嫁那天就是它的生命结束之日。那是外婆专门为了满姨妈出阁而养的。那时候能杀一头猪招待客人,是多么厚重的心意,多么隆重的礼仪啊,是多么期望自己的小女儿有个圆满的归宿啊。

可是,一切似乎并不那么圆满。

“狗日的吴时珍,欺人欺到骑到我王家人头上屙屎了!”外公去舅舅家的情形不知被谁添油加醋地传到了母亲耳中,母亲气得暴跳如雷。“打狗看主人,撒尿看方向!公爹起的屋,还轮到姓赵的做主?怕是搞反了哦!老子不信这个邪!老子看她能翻天!”

传话的人是看热闹生怕事小,趁势又加了一把火:“依我看,那个烂婆娘,就是服你二姑妈收拾。三花哪点是她的菜哦,王大公王大太更是一辈子都是菩萨心肠。”

我的母亲,就仿佛在战斗打响之前得到了嘉奖,更是士气大增。本来她正在做饭菜,父亲在山上干活,来不及向我的父亲说一声,她把三个孩子丢给奶奶,说她回王家坝有点事,还等不及奶奶问明情况,她早就跑得不见踪影。

王兴桥正带着弟弟在桥边玩耍,看见一个人急匆匆地走来。感觉来者不善,王兴桥抬头一看,那不是二姑妈吗?他远远地就喊:“二姑妈!你跑这么急,干嘛?”

“哼,找你妈!”

“找我妈干什么?她在家烤火呢。”两个侄子感觉苗头不太对,急忙转身回家去找她妈妈。

“老子不晓得是那个烂婆娘不要批脸!老子今天来看不要批脸的是 哪个!”

“你看到哈,一个嫁出去的姑娘,跑到娘家大喊大叫,你晓得是哪个不要批脸了哈!”那一边,吴时珍手揣在怀里,早站在院坝里接招了。

“狗日的烂婆娘,欺老的,骂小的,哪个接嘴,不要批脸的就是哪个!”母亲的气势,从来是不服输的,“老子不点名,不点姓,哪个答应,老子就说的是哪个!”

“哟,大家来看这个老子哦,在自己爹妈面前自称老子!家教好得很哦,都给自己的爹妈当老子了!有出息哦,要批脸得很哦!”吴时珍把手从袋里抽出来,先在面前一拍,高喊起来,接着又往头上猛力一拍,“泼妇!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你有啥批脸跑娘家地盘指鸡骂狗!好意思在自家爹妈面前老子长,老子短。你批脸放哪里哦!你好有批脸哦!”

母亲冲动之下毫无准备而来,被这么一骂,头脑清醒了不少,自知理亏,一下竟无言以对。

对骂声一下就惊动了整个村寨,住得近的就从门里探出头来,侧耳倾听,生怕错过一个细节;在远处土里干活的,都停下来,拄着锄把,往这边张望。

满姨妈从屋里冲出来,她似乎找到了同盟军,哭喊着:“吴时珍,你不要欺人太甚!”

“哟,哟,我欺你了吗?大家看呀,我吴时珍命苦啊,嫁给王阳明这个窝囊废,遭人家一家老小欺负啊!大家有眼睛看的哈。天!我吴时珍是哪辈子造的孽啊!遇到这一家人啊!”

几个侄儿哭的哭,嚎的嚎,一下子乱成一片。

外公从屋里走出来,大声呵斥:“二花、三花,归家,不成礼数!”

看到外公颤巍巍的样子,母亲那些要脱口而出的“芬芳”一下吐露不出来了。她又不甘心,嗫嗫嚅如地边走边说:“我回娘家,关你啥事!我没指名不提姓,你咋咋呼呼的,是哪样意思?”

而满姨妈的气势也明显落了下去,也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含糊不清,却又气愤不平。

而吴时珍这边,在几个娃娃一片哭声的衬托下,她像打了鸡血的斗鸡,双手时而叉腰向前猛走一步,时而双手拍得啪啪响。

“狗日的王二花、王三花,老子的帐没给你两个婊子算完。欺老子势单力薄,你两个婊子欺错人了。王阳明好欺,老子不好欺!跑到娘家撒泼,还有天理?狗日的,天理难容!”

而母亲和满姨妈拉近屋里,母亲不时还一句,外婆就急忙示意她不要惹事。

“不要吵了,二花,这个头,不该你出啊。”外婆说话有气无力,“你是嫁出去的姑娘啊,你这样,理亏啊!”

“二花,你来的时候丑二晓得不?”外公问道,“你婆家良善,我们不要把姑爷一家扯进这浑水中来。”

“你这样一闹,不合时宜啊!二花,爹晓得你性格冲动,可是,不晓得的呢?还以为是姑爷家给你踮脚呢。回去吧,不要惹事。”

“那三花,就这样憋屈地出嫁?”我的母亲依然不甘。

“有什么憋屈的呢?嫁妆我们己经备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三花也是看到了的。猪呢,你妈也喂了两年了,过年都舍不得杀,就留着等三花出阁,招待乡邻。”三姨妈抬着头,苦着脸,一声不吭。“说到憋屈,无外乎没从新屋出阁,可是,当年大花出嫁,啥都没有,也是从这房子出去的,不也挺好的吗?”

“好?大姐都不在了,还好?命短啊!”三姨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估计她的心里,真的是苦不堪言的吧?

西人面面相觑,一下找不到话说。外公又装了一袋烟,又开始吞云吐雾。

良久,老人抬头,看着木窗外,“大花命苦,孽债还清了,上天不愿她再苦了。”

“三花,你要怨当爹的不帮你争取。是的,那屋是我们一手一脚起的,你哥嫂确实没出钱,没出力。二花、三花,也不是当爹妈的偏心,那是为你们几个侄儿打的江山啊。”外公斯条慢里地说,“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我看以他两个的德行,几个娃娃长大怕是连个遮雨的地方都没有哦。”

“爹原本也想着满足你的心愿,让你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地从新屋跨出去。可是,一想到风俗,爹不得不信啊!亏阳明,我没什么话说,他本来立不起一个志向。我怕亏兴桥、兴发他们啊!”

“爸爸,你不要说了,我命该如此,我不怨你。”满姨妈泪流满面地说。

“三花,你哭,就是往你妈心头插刀啊!喜事将近,把你的眼泪收一下。”外公看着一首埋头不语的老伴,火光映着她毫无生气的脸。她耷拉着头,只有咳嗽时头突然抬起来,随着胸口的剧烈膨胀而晃动。

屋外,哭声渐渐止住,而那个女人的骂声越来越张狂,像极了农村见了生人的狗,不断挨近,不断狂吠,得理不饶人。

“不管时珍怎么骂,你姊妹俩都不准还口!”外公厉声说,“就当时给我们少折点阳寿。唉,这个家,自从阳明受亲后,就一首没得过安宁。折寿啊!”

母亲还想多坐一会,但外公催促她。

“二花,你私自而来,回去给姑爷好好交代清楚。姑爷是个好人,有文化有知识,你要好好珍惜。娃娃也还小,你该回去了。”

见母亲磨磨蹭蹭,外公有些动气:“二花啊,以后,把嘴巴关进一些,不要听风就是雨。过日子,哪家不是磕磕碰碰?自己要有脑筋,不要让别人看着笑话。”看到母亲连连点头,外公又叮嘱:“一会我送你过桥,不管时珍怎么骂,你一定不要应声,就当自己被狗咬了一口。”

“爸爸说得,被狗药了,我还不能打狗几棒?就等着狗咬?嘿嘿,那只母狗确实凶,你们自己也要防着点。”听着外公的话,母亲居然忍不住笑起来。

外公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在前面;母亲忍着笑,跟在后面。

出得门来,吴时珍确实像一只狗一样,叉着腰边骂着边跳着挨过来,手都指在母亲得额前。

母亲没有停步,她歪一下头,避过眼前胡乱舞动得手指,跟着她父亲往前走。

又有几户人家得们打开,有人头从里面探出;远处得人,又停下手里得活,朝这边张望。

过了桥,外公站住。而母亲说一声:“外公,你不送了,赶快回去。”

外公目送他得女儿渐行渐远。

留下有些错愕得吴时珍再桥头,有一声无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地骂着,想到哪,就骂哪;想骂谁,就骂谁。

对手突然折戟而归,她是多么不尽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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