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刑

钢子哥哥和我说，他爸爸长年在香港，这么多年没回来，曾经他的妈妈想要扔下他，南下去找他爸。是他爸爸把所有的钱都寄了回来，还寄了很多自己生活的照片，一再保证自己心里只有这个家，他妈妈才终于放下心，一心一意守在这个小城，守着他们的小家。

我以为，我的妈妈，至少也会质问一下老檀，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没有，我疑惑，也许她是背着我质问呢？我一个小小人儿，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我总是会留意他们在说什么、做什么，他们悄悄关上房门，我就会凑在门跟前，听他们的悄悄话。

我就像是一个偷窥狂，躲在角落里，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妈妈就和她说的那样，当做这件事情未曾发生。她的嘴巴没有说，她的行为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人儿像是重新被改造过。

第二天，天还未亮，妈妈就起床做起了早饭。

我睡眼惺忪，偶尔听见厨房里叮叮哐哐的响声，等到天微微亮时，厨房里飘来一阵饭菜香。

爸爸起来，饭桌上已经摆满了一桌子的吃食，有肉圆，鸡蛋羹，小笼包，还有阳春面条。

爸爸很是惊讶，揉了揉眼说道，“曲芳，你怎么做这么多早点？我在食堂吃两个包子就行了。”

妈妈好像一点也不累，脸上看着还有点高兴，“我看你天天上班辛苦，我也做不了什么帮你，就希望你多吃点。”

爸爸若有所思，倒是淡淡说了句，“辛苦了，曲芳。”

妈妈也是个好哄的人儿，她的脸浮现一个灿烂的笑容。

吃完早饭，爸爸要骑上他的二八单杠去厂里上班，妈妈却叫住他，“松茹，我和你一起。”

“一起？曲芳，你别闹了，我是去上班，你又不是我们厂的员工。”

妈妈摇摇头，“不，我送你去。”

她话还没说完，就抢过了自行车，自己坐在了坐垫上，眼神朝后座一瞥，“快上来，我搭你去。”

爸爸眼里充满了不安，他小心翼翼想要挪开妈妈的手，“曲芳，别闹了，我这是去上班，去赚钱，让老婆送自己，被同事看了像什么话。”

妈妈不依不挠，像个倔强的孩子，手扶着自行车，不说话，也不挪开。

我站在三楼，看着他们在楼下的一切，走廊的茉莉花香萦绕在身旁，我朝院子喊了一句，“爸爸，你就让妈妈送送你吧，妈妈是关心你。”

我的声音清脆悦耳，穿透了整个院子，钢子哥哥听了我的声音，也跑了出来。

爸爸看看我，看看妈妈，又看看钢子，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无奈地低下了头。他一屁股跳上自行车，语气有点懊恼地说道，“走吧。”

妈妈像是个得逞的小女孩，她朝我扬了扬眼睛，就像是昨天杜阿姨假胡、朝我眨了眨眼。

清晨的幕空还有一层淡淡的薄雾，晨曦的微光透过薄雾淡淡洒在人间。

妈妈和爸爸穿梭在那层薄雾间，远处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叮铃铃声。远远的他们，只能看见一个被晨光氤氲出的淡淡的影子，就像是两条鱼儿，分不清彼此。

爸爸妈妈还是有感情的。

钢子跑来三楼找我，“茉莉，你还好吧？”

“我没事。”

“我听说了，昨天你妈妈把顾阿姨打了。”

我不想听，面无表情“哦”了一声，转身回屋。

钢子哥哥跟我进屋，看着桌上的早餐，顺手拿起一个小笼包吃了起来，“茉莉，你放心，我看你爸妈没事，好得很。”

我想着这句话，看了看钢子，淡淡说道，“也许吧。”

那天早上出去后，妈妈直到黄昏才和爸爸一起回来。

听说妈妈在爸爸的厂门口守了一整天。

门卫大爷看着这个女人跟站岗一样，站门口几小时，终于忍不住问她，你站这儿干啥？

妈妈却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骄傲，她说，我在等我男人。

大爷问，你男人是谁？

妈妈一脸甜蜜，“檀松茹，我等他下班。”

门卫大爷一听便知晓，“哦，檀主任啊。你找他有事？有事我帮你叫他出来。”

檀主任？妈妈很是疑惑，老檀不是维修工吗？难道已经升职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老檀整天四目相对，可是她对这个男人，已经不了解了。

她讪讪笑道，“不不不，我不找他，你别叫他，我就在这儿等他，等他下班，我们一起回去。”

“哦，那可要到下午四点了。”

“嗯，我甘心等。”

“哦。”

到了中午，厂门大开，人流像出笼的鸟儿般乌泱泱往外涌。那时候午休有两小时，住得近的就回家吃饭，有些个人就成群结队四周觅点吃食，再有些人就食堂里随便对付几口。

爸爸平日里都是在厂里吃饭，不过妈妈仍像一座望夫石，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人群，她想知道爸爸的一举一动，想了解他的全部。

乌泱泱的人群，掩盖住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妇人，偶尔有几个人路过时，会对着妈妈指指点点。

待人群散去，老檀从厂里出来，他一眼望见了妈妈，才一个上午没见的妈妈，像是老了许多。

老檀一直让妈妈回去，妈妈就是不，她说她愿意在这里等。两个人争执许久，不知不觉人群又渐渐回来，吃饱了的人儿，步子就是走得散漫，每个人走过路过，都会看看这对男女在拉扯什么。

时不时有人会打个招呼，叫一声“檀主任”。

妈妈听了特高兴，她觉得很骄傲，原来自己男人在这里混得这么风光。可是爸爸却很是尴尬，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一边他觉得“檀主任”三个字太过刺耳，是嘲笑、是讥讽，一边他又不想让大家看自己家事的笑话。

他很着急，脑门上都是汗，他希望曲芳赶紧走，可是这个女人现在轴得像一头牛，怎么也赶不回去。

最后爸爸狠狠心，没有回头，直直地回了厂，仿佛身后的这个女人，他不认识。

那天妈妈在厂等着爸爸，我在家等着他们俩。

我从三楼坐到了二楼，再从二楼坐到了一楼，又从院子坐到了门口。

我以为是妈妈丢下我，自己去打牌，可是我找遍了她常去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见她。

我第一次觉得，这就是被抛弃的感觉吧，于无声无息间，于不知不觉中，就再也找不着自己最爱的人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没有人知会一声，没有人给自己交代，徒留我一个小小的人儿，像一条小狗，守在他们每天会回来的地方，等着他们。

爸爸妈妈不知道我对他们的爱，有多深；就像养狗的主人，永远不能体会，他们的狗到底有多么爱他们。

爱，是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刹那，就会忘却所有的委屈。我所有的阴郁顿时一扫而光，只剩下欢欣雀跃。

我上前帮他们推着二八自行车，围着他们欢腾地喊着“爸爸、妈妈”，我看着他们在身边，才感觉到踏实。

也误以为，那是一直以来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