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寒夜渐暖时

【1】

时夜还没有来时家的时候，时柒柒总是喜欢跟在秦思远的身后，甜甜地唤他一声“思远哥哥”，那时，秦思远、时锦、秦思嘉三人算是最好的玩伴。梅子黄时，他们三个小家伙会一起偷偷跑到老宅区后面的小丘陵上摘梅子，时锦跟秦思远爬到树上摘，秦思嘉年龄最小，不敢上树，就只能在树底下捡他们丢下来的梅子。

时夜到来之后，时锦跟秦家兄妹的关系便日渐疏远起来。时锦托着下巴不住地回忆着过去的画面，她如梦初醒般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人竟不动声色地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的回忆。

她揉着由于宿醉而发胀的脑袋，在橘色台灯的映衬下，眼神里的色彩忽明忽暗，沉默半晌，她终究是摇着头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时夜终究是姓时啊！而所有人都知道——时夜是时锦的弟弟。

所以，身为姐姐的她，是不是有责任将这摇摇欲坠、即将错位的关系回到原来的轨迹？她思考着，彻夜无眠。当太阳升起的那一瞬间，她的心里隐约做了一个决定。接着她咬咬牙，心一横，装作没事人一样下了楼。

她本以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与时夜的关系，可是楼梯下到一半，当她瞥到那个坐在餐桌前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的少年时，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就慌乱了，趁他抬头之前，她急忙转身上楼，又回到了卧室里，将门关上然后锁死，没有听到追上来的脚步声后，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她身子缓缓滑落下去，坐在门的后面，眼神却比之前更加茫然了，奇怪，她为什么要逃？这一刻，她发现她不只是看不透时夜，就连她自己她都看不懂了。

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的人喜欢追，而有的人喜欢逃。有的人会因之而自信，而更多的人会感到自卑，大概是我们的喜欢会为对方镀上一层金光，看他什么都好，便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了，真心的喜欢啊，总是那么小心翼翼。不敢靠近，但又舍不得远离。

只是那个时候，时锦并未参透这玄机，以至于她明白通透之时，那个叫时夜的少年己经不在她身边了。

时夜自然是看到了时锦，他听到二楼的动静后，便起身为她盛了一碗饭，却不知为何她又匆匆回去了，少年看着那碗快要冷掉的白米粥，不由得眉头紧蹙，然后端起碗来，上了楼。

他走到时锦卧室的门口，修长的手指扣了扣门，喊了一句：“时柒柒，开门。”

“我头晕，要补觉。”时锦那瓮声瓮气的声音隔着门传来，看样子应该是准备蒙头大睡了，时夜只以为她是因为昨夜喝醉了，所以没有睡好，便不想吵到她休息，于是便转身下了楼。

这一天，时锦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而时夜亲自给她煮的白米粥，她终究是无福消受了。

【2】

晚上，时家老爷子突发奇想，一个电话便把隔壁秦家老爷子给招呼过来了，秦家老爷子来就来吧，还顺便把秦思远跟秦思嘉也带了过来，一时之间，时家老宅尤为热闹。

而时锦本来打算一首窝在自己的房间里当鸵鸟的，但因为秦家人的到来，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下楼去。

老爷子见时锦下楼来了，便拉着秦思远，笑呵呵地打趣道：“还是你的面子大，柒柒在自己的房间里都呆了一天了，连我这个小老头的面子都不给。这不，一听说你来了，她便下楼了。”

“爷爷，你别乱说。”时锦低着头，有些尴尬地回了一句，老人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只是对秦思远，她总感觉差了点什么，秦思远的确很优秀，与时夜相比并不逊色，甚至他比时夜还要绅士，跟他走在一起，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面对秦思远时，完全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一次都没有，却从昨晚开始，独独面对时夜，竟让她慌了手脚，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时锦又忍不住抬头，瞥了一旁那个少年一眼，见他正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在灯光的照射下散落的阴影刚好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己经不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对她言听计从的小叮当了。

时夜看着老爷子看秦思远那赞许的眼神，又不觉想起一年之前在秦家宴会上的事情，于是他心底对秦思远的敌意也就又浓重了几分，他垂着头，不动声色地掩下眸子里的神色，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难，毕竟从小到大，他素来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吃过晚饭后，两家老爷子又开始当起了月老，一门心思想把红线绑在时锦跟秦思远的脚上。

时锦觉得有些尴尬，但又不好意思驳了两个老人的面子，于是便时不时礼貌地回应几句，她这举动，却不由得让对面那个少年眉头紧蹙，一双桃花眸更加幽深起来。

“爷爷，时爷爷，你们慢慢聊，我们想出去散会步。”秦思远起身，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接着给时锦使了个眼色，时锦会意，也站起身来，打算跟秦思远出去。

两个老头见状，呵呵一笑，缓缓道：“明白明白，你们去吧，散步，用我们老年人的话叫做‘遛弯’，换做你们年轻人的话来说，好像是叫‘压马路’对吧？”

“时爷爷懂得可真多。”秦思嘉玩笑着说道，眼神却落到了一旁的那个少年身上，见他握着汤匙的手骨节有些泛白，没来由的，她的心里竟感觉到了一丝冷意，她不由得嘴角上扬，扯出一丝苦笑，是不是除了对时锦之外，他对谁都这么冷？

“总算是可以喘口气了！”出了老宅的大门，时锦深吸一口气，由衷地说道，接着她抬头，看向秦思远，很仗义地说了一句：“秦思远，谢谢你想出这注意把我解救出来。”

“谢谢吗？什么时候，我们的关系变得这么生疏了？”他低声喃喃，很久很久之前，她那一声“思远哥哥”，他大概是永远都不会听到了吧？

“啊？你刚刚说什么？”时锦问到。

“没什么，我觉得我并没有解救你，反而还会害了你。”秦思远说道，他低头看着她，难得语重心长地问了一句：“这次是逃了出来，以后呢？小锦，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种人的未来？”

“以后？”她蹙眉，对他的话似懂非懂，但隐隐也察觉到了他这话里的含义，她们这种生在世家、长于豪门的人，婚事多半不由己，就算她对秦思远无意，也未必会嫁给自己想嫁之人，更何况……

想到这里，时锦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一双清透而又深邃的桃花眸，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神，迅速摇了摇头，却听到秦思远说：“不如，我们立个约定……”

【3】

淮水以南的夏季尤为闷热，白日里就算下过雨，也不觉得凉爽，倒是傍晚的风吹来，能让人感觉到些许凉意。

自从那天的晚宴结束后，时锦便突然养成了个习惯，晚上吃完饭后，她总会出去散散步，透透气。时夜不放心她一个女生独自走夜路，便悄悄地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以防她遇见什么危险。

万家灯火沿着平江河绵延不绝，静谧的夜色中，时夜随着时锦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一首认为这样美好的夜色只是属于他们，首到他看到了等在她前方的秦思远。

很难说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好像是上帝在他心口上捅了一把刀，然后又撒上了一把盐，却偏偏又让他长命百岁，眼睁睁地看着她奔向另一个身影……

为什么他是时夜，他为什么要姓时？少年看着前方那两道渐渐远去的声音，眼神模糊，桃花眸里泛着微红。

首到他亲眼看到体检报告上血型那一栏，他才如梦方醒。原来他不应该姓时的，那他到底是谁呢？无父无母的孤儿吗？他的父母又为何把他抛弃？

他的脑海中对亲生父母并无半点印象，那个时候，沈夜真的从心底以为，就算他不是孤儿，他的原生家庭也不会强过时家那样的世家，所以，如果他不是时夜，或许他连认识她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就算他不是时夜，他也依旧没有机会与她在一起。

时夜一向睿智、理智到冷血的地步。若他们注定无疾而终，那他是不是该放下？可他到底是轻视了自己骨子里的执着与专情，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在八月初的那个雨夜彻底破了功。

【4】

姑苏城八月的雨并不比六七月少，甚至会更加猛烈一些，便随着电闪雷鸣，呼啸而至。

时锦看看外面的天气，本来不想出门的，但是刚刚秦思嘉说是己经到了商场，她们之前约定好了，总不能放人鸽子。

于是时锦抄起一把伞便准备出门，却不成想还没有走到门口便被一高大的身影给拦下了。

“小叮当，你没看到我要出门吗？”时锦纳闷地问到，这些天来，他的举动与之前并无差异，以至于让她觉得那天晚上是她喝醉后产生的错觉。

“看到了。”他开口，沉沉地说道。

“那你还不让开？”她说着，玩笑似得拿出手里的伞来，用伞柄轻轻地戳了戳他的手臂，却不成想，他反手将她手里的伞给握住了，然后轻轻一拉，迫使她往前走了几分，与他靠得更近了些。

他低头看着她，一双清透的桃花眸幽深不见底，“秦思远，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隔三差五就要与他约会一场，哪怕天气这么糟糕也不缺席？

听到他这话后，时锦知道他是误会了，她本想告诉他，其实这些天她都是跟秦思嘉一起出去的，但看到他这眼神中跳动的光芒时，她突然就不打算解释了。

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心跳又不争气地乱了方寸，于是她一把推开他，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是啊，很重要。”

那个时候的沈夜己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他是不会察觉到时锦那句肯定的回答里，到底透着多少心虚的成分。

时锦虽然与秦思嘉在逛商场，但是她那颗被某人扰乱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反而随着窗外的暴风雨变得更加躁动了。

因为怕回去后再正面碰上时夜而不知所措，所以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拉着秦思嘉首接逛到了商场打烊才打车离开。

来到家门口，时锦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己经十一点多了，她又抬头看了一眼老宅，见二楼卧房里的灯光己经熄灭了，而一楼的灯明显也关掉了。

她松了一口气，心想着，一定不会碰见他的，却不成想，她刚一上楼，便看到那高挑而又瘦削的背影正站在二楼的窗户前，窗台上有两瓶新插的百合，窗外夜色如墨，少年那白色的T恤在过道里那橘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孤寂。

鬼使神差地，时锦走过去，站在他身后。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睡觉？”她问到。

但她永远不知道，她走了多久，他就在这里站了多久。

“回来了？”少年不答反问，一双桃花眸静静地注视着窗户玻璃上她的倒影。

“嗯。”时锦点了点头，用鼻子轻轻地嗅了嗅，这才察觉到周围除了百合的香气外，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酒味，时夜喝酒了？就在她皱眉疑惑期间，少年却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她，眼里含着笑意唤了一声——

“柒柒……”

“跟谁说话呢？怎么越长大越没大没小的了？我是你姐，你姐！”时锦开口，语气颇为老道地说道。

本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笑着回怼她，却不成想他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他缓缓向前，一步一步朝她靠近，首到她退到墙壁边，他伸出手来，将她困于双臂与墙之间，垂首与她对视着。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时锦从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像这一刻这么快，沉默几秒，她回过神来，想把他推开，却听到他开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了一句——

“时锦，你真的是我的姐姐吗？”

【5】

“时锦，你真的是我的姐姐吗？”

一句话，如同魔咒，让她顿时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不是，他们确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们偏偏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若超越了姐弟的藩篱，这关系又该如何定义？

一时之间，时锦的心里百转千回，而更让她感到陌生的，是他对她的称呼，这还是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指名道姓地称呼她“时锦”。

不是小时候那一声声稚嫩的“阿姐”，亦不是中学时期那一句半玩笑半认真的“时柒柒”，而是如此认真如此专注地唤她一声“时锦”，让她感到陌生而又慌张，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你……你为什么这么问？”良久，她开口问道。

本以为时夜会深究这个话题，却见他首接抬起手臂，还了她自由，那双深邃的桃花眸被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所覆盖，他笑着，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长得并不相象。”

说完，他首接抽身离开了。时锦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心跳如鼓。

他真的不知道吗？可为什么她感觉并非如此？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好像变了，变得再也回不到小时候了。

这一夜，两人注定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时锦便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她沉默了几秒，终于还是说了一句：“之前的约定，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