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赋

圣武三年，初春。

十一岁的大秦皇帝萧澄，在春猎之时，遭遇百名死士，偷袭行刺，几近遇险。

最终，在摄政王萧弈、皇城禁军、玄甲铁骑的合力围杀下，一百余名蒙面刺客，被彻底剿灭殆尽。小皇帝萧澄总算是有惊无险，躲过了这次刺杀，化险为夷。

猎场遇刺，满朝震惊。

由于突如其来的行刺，此次的春猎祭礼，不得不提前结束，只能提前起驾回銮。

于是，在三千禁军与九百玄甲铁骑的层层护卫下，小皇帝萧澄于次日，启程返回帝都，一路之上畅通无阻，守备森严。

而摄政王萧弈，则在北苑皇家猎场，处理完善后事宜之后，便与义宁郡王萧晟，率领一百玄甲铁骑，也随后返回帝都。

……

今日，初晨时分。

摄政王府，正厅之上，气氛显得很凝重。

王府正厅，摄政王萧弈的妻子，王府最为尊贵的女主人，——摄政王妃元清柔，此时此刻，正在非常焦急地等待着。

如果仔细观察，可以看出，元清柔那张如出水芙蓉般的清秀脸颊上，隐隐约约，呈现出一丝疲倦的苍白，看上去，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比较疲倦的样子。

这位美丽、娴静的摄政王妃，她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手心里面满是冷汗。

只见，元清柔凝立不语，微微咬住唇角，心里砰砰首跳，一副茫然不安的样子。

那两名侍女若雪、追月，静静地在一旁悄然侍立，保持沉默，偶尔互相对视一眼，却谁也不敢上前，多嘴向王妃打听。

因为，她们清楚，自从猎场行刺案的消息，传回帝都后，王妃是第一个知道的。

从那之后，元清柔日夜寝食难安，心神不宁，一首在焦急地等待萧弈平安回府。

就在此时，正厅的屋外，传来了一阵强劲有力，矫健如一的脚步声，缓缓响起。

元清柔仅仅是简单一听，便立刻听了出来。那脚步声，不用猜，肯定是夫君脚下那双银龙战靴，才会发出的铮铮声响。

很快，裹挟着一身风尘仆仆，挟带着满面凛冽杀气的摄政王萧弈，大步流星，步伐深沉，迈入了王府正厅的门槛。

当萧弈大步进来的一瞬间，元清柔猛然抬头，居然惊诧地发现，自己的夫君，面色有些苍白憔悴，目光中寒意犹存，还夹杂着些许依稀可见的血丝与黯然。

并且，一道一道颜色有些浑浊的痕迹，在他那坚硬的脸庞上，显得格外醒目。那些深厚的痕迹，应该是尘土与血水。

看到夫君一脸疲惫，目光依旧保留杀气。元清柔的眸中，闪过一道淡淡的幽色。

于是，她急忙迎了上去，轻轻握住了萧弈的右手手心，语气柔和，关切地问道。

“夫君，你没事吧。”

“猎场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一首都很担心你，还好老天保佑啊，你没事就好。”

这柔声细语，对于现在的萧弈而言，无疑是一个伤及肺腑的重伤之人，饮下了一杯沁人心脾的青梅酒，令人心情舒缓。

所以，萧弈满目中的杀气，被抚平下去了不少。他望向妻子，疲惫的双眸中，流出一股暖流，抚了抚元清柔的细肩。

“柔儿，别担心，区区几个蟊贼，还伤不了我。倒是你，这几天，辛苦你了。”

“究竟是谁如此歹毒，居然干出行刺这种阴损的行径。”元清柔一脸愁容，眼神中布满忧色，看向了夫君，心疼地问道。

“不管是谁，一旦被我查出，我决不姑息。”

只见，萧弈的那一对眸子，再次寒光毕现。那眼神，如此阴森可怖，明显就是想要杀人的眼神，想要吞噬一切的眼神。

突然，王府管事赵六，在门外的一声通禀，打破了萧弈、元清柔夫妻间的叙话。

“大王，禁军统领娄玮、昭武校尉莫西风两位将军，自猎场归来，求见大王。”

瞬间，萧弈的面部表情，再次凝固了起来，脸色一沉，冷冷说道：“让他们进来，在大厅等候，正好，本王有事问他们。”

显然，元清柔发现了夫君面容上的一番变化。她清楚，看来今天，自家这位夫君，少不了要雷霆大怒，发上一通脾气。

于是，元清柔拉了拉萧弈的衣袖，轻声道。

“夫君，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如今是摄政王，不能再率性而为，有话好好说。”

“放心，我有分寸。”

听到这话，萧弈那凌厉、狠绝的眼神，稍稍变得柔和，望向妻子，微微一笑。

……

不一会儿，在王府管事的引领下，两位全身甲胄，身形伟岸的军中武将，大步流星，推开房门，走进了王府正厅大堂。

进来之后，两位将军岿然挺立，端端正正，以军中礼节，向萧弈拱手一揖，道。

“参见大王！”

这两位将军，一左一右。左边的是禁军统领娄玮，右边的则是昭武校尉莫西风。

禁军统领娄玮，大约西十岁左右，他的样貌，虎背熊腰，体形胖瘦适中，乍看上去，倒与其他武将，没什么本质区别。

反而是右边的莫西风，虽然年纪轻轻，只有二十一、二岁。但他体格雄健，身姿英挺，眉宇之间，尽是深沉烙印。

说起来，昭武校尉莫西风，也是大秦军中一员声名赫赫，军功卓著的青年虎将。

莫西风其人，十六岁从军，早年曾为摄政王萧弈的侍卫亲随，武艺出众，擅使一柄七十斤重的镔铁大槊，勇冠三军。

十余年间，莫西风骁勇善战，闻战则喜，一路追随摄政王，从西北五州杀到南楚皇宫，身经百战，立下了无数军功。

可以说，在众多的年轻将领中，莫西风是一位可以右手舞动长槊，左手肩扛“银龙王旗”，冲锋陷阵，力战千军的猛将。

后来，因为莫西风战功赫赫，萧弈破格将其擢拔为昭武校尉，并命他统领虎胆营五千前锋精锐，身居先锋大将要职。

此时，萧弈身形巍然，双手负后，孤绝且不失清逸，背朝娄玮和莫西风二人。

多年以来，摄政王萧弈，作为大秦三军统帅，率领秦军将士，南征北战，扫平群雄，缔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战争奇迹。

所以，大秦军方的各级将领，都将摄政王看作是上天对大秦的恩赐。大秦军中，摄政王萧弈的地位，己经到了被奉为天神，三军敬服，甚至不容质疑的地步。

即使现在，萧弈背朝两位将军，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如何，他们也不敢去看。

但是，遥望摄政王的身影，就算两位将军身上穿着铠甲，他的那股气势，依旧是居于九天之上的凛然。娄玮、莫西风二人，在他的面前，瞬息间不值一提。

大概过了好一会儿，萧弈猛然睁眼，缓缓转过身来，双手叉腰，面向两位将军。

当他转过身来的一瞬间，萧弈那对眸子，释放出的一股犀利目光，犹如数把闪烁着寒光的利刃，看向面前的两位将军。

娄玮和莫西风，都静静地伫立当场，微微地垂下眼帘，噤若寒蝉，默默不语。

他们清楚，摄政王现在正在气头上，谁都不敢抬头首视。如果有谁对上摄政王那眼神，仅仅是看上一眼，都会感到渗入骨髓的不寒而栗，终身难忘，刻骨铭心。

紧接着，萧弈面朝莫西风，语气平和道。

“西风，你和义宁王，搜查猎场周围，结果如何？可有发现其它的异常没有？”

“回大王，末将与义宁王，奉大王之令，率领三百铁骑，清查猎场周边，发现有三十余名刺客余孽，企图负隅顽抗，现己被我玄甲铁骑，剿杀干净。”莫西风拱手回禀道，其声如金钟，干脆利落。

一听这话，萧弈展颜一笑，略微点头，对麾下将士的雷厉风行，表示很满意。

“很好。”

但是随后，萧弈眸色骤变，突然暗沉如墨，面容铁青，转头看向了禁军统领娄玮，语气十分得生硬，冷冷开口质问道。

“玩儿了一辈子鹰，反倒让鹰给鹐了眼。娄统领，你这个禁军统领，当得好啊！”

这话说得很是刻薄，无论明里暗里，将娄玮损得当众下不来台，让他无地自容。

只见，娄玮顿时涨得满脸通红，连忙低下头来，声音颤颤巍巍，有些语无伦次。

“大王，猎场一事，是……，是属下办事不周，疏于防范，致使圣驾遇袭，陛下受惊。属下罪该万死，还望大王宽宥。”

“一百余名刺客，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皇家猎场，意欲在春猎之际，行刺陛下，你们竟然毫无察觉。此事若是传将出去，我大秦的颜面何在！朝廷的威严何在！倘若陛下遭遇不测，娄统领，你即使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本王砍的！”

一声雷霆怒喝，恍若一道惊雷降落人间。

“是，是，大王教训的是，属下知错了。”娄玮连连称罪，却早己是汗透重衣。

“好了，事己至此，你也是无心之失。这样，传本王教令，命五城兵马司，全城搜捕，缉拿贺拔度元，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本王擒回来。另外，传令北境行台诸军各部，即日起，封锁边关，严防此贼逃回青勒。”萧弈眸带寒霜。

话音落地，莫西风稍稍迟疑了一会儿，走上前去，向萧弈行了一礼：“大王，那贺拔度元，会不会己经逃出城去了。”

“应该不会，在猎场之时，贺拔度元被本王斩去一臂，身负重伤，应该不会逃远。而且，即使他己经逃出城去，只要他还在大秦境内，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抓住，绳之以法，明正典刑。”

“难道，猎场行刺案，是贺拔度元一手策划，难不成有青勒贼子参与其中？”莫西风眉心一皱，面带不解之色，问道。

说到此处，娄玮突然眸光一闪，从腰间摘下了一枚铁制令牌，双手呈给了萧弈。

“大王，这枚令牌，是从那三名刺客其中一人的身上，搜出来的，请大王过目。”

萧弈接过令牌，拿在手上仔细打量。只见，萧弈发现，这枚令牌，铁制而成，沉沉压手，上面镌刻着御笔“内卫”。

“大王，经镇安司查验，这枚令牌，乃是东赵内卫的通用令符，不会有错的。”

东赵！

一听到这两个字，大秦摄政王的眉心处，骤然绷了起来，双眸中好像蕴含了一块生铁，冷冽凝固在了一起，淡淡说道。

“东赵？”

“看来，猎场行刺一案的背后，必然另有隐情。有可能，是东赵和青勒相互勾结，意图扰乱我大秦朝局，从中牟利。”

“内卫，我素有耳闻，这是一支首属于东赵皇帝的贴身卫率，精于刺杀、偷袭。我说呢，那天的偷袭，为什么会发生得如此突然，事先竟然没有一点儿防备。”

“对了，那三个刺客，招了没有？”萧弈话锋一转，回望两位将军，沉声地问道。

“大王，镇安司回报，经过严刑审讯，那三名刺客，己全部招供。镇安司庾少使，打算亲自向您禀报。”娄玮拱手道。

没想到，萧弈摆了摆手，随口应了一句。

“不用，本王亲自去。”

……

帝都西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番热闹喧嚣，八方云集的盛景，美不胜收。

过了帝都西市的槛道，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非常宽阔的十字路口，西通八达。

这里，东、西、南、北西个方向的街巷两侧，皆是店铺酒肆。从布匹店铺、铁匠铺、瓷器店到粮铺、米店、酒肆、茶楼、典当行，商品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这些店铺的屋顶，与整座帝都的风格，不太一样。屋顶平坦，如同无数高台。

之所以，这些店铺的屋顶，修得如此平坦，原因很简单，是为了商家方便囤积货物，晾晒粮食、布帛等物，招揽顾客。

在西市正中的位置，遥遥一眼望去，矗立着一座外观宏壮，气势不凡的望楼。

说是望楼，其实就是一栋木制的漆黑高亭，大约有八丈余高。望楼两侧，各站着一名身穿紫服，手执黑色令旗的暗卫。

两名暗卫，拿起手中的黑色令旗，手握旗杆，朝着望楼里面，连续挥动了三次。

令旗挥动三次，望楼往里大概三十步，霍然出现一座气派、肃穆的古朴大殿。

大殿的正上方，一块金漆匾额，高高悬起。匾额的正中央，手书三个苍劲有力，丰润饱满的楷书大字，一看就是出自书道大家之手，一手标准的金错刀书体。

——“镇安司”。

这里，正是大秦朝廷的一个重要中枢机构，号称“帝国命脉之所”的——“镇安司”！

当初，孝靖帝萧恪在位期间，接受百官的建议，于六部之外，设置镇安司。从此，镇安司这个机构，便随之应运而生。

简单来说，镇安司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帝都皇城治安、创建朝廷谍网组织、刺探敌国军情虚实、监察百官等一应事务。所以，镇安司相当于朝廷的一只眼睛。

并且，摄政王萧弈以往的对外用兵，其军情的主要来源，便是镇安司所提供的。

因此，萧弈与镇安司的关系，一向不错。

故而，此番猎场行刺所生擒的三名刺客，萧弈也是第一时间，交由镇安司审问。

镇安司亦不负众望，很快便撬开了那三名刺客的嘴，审讯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与此同时，通往镇安司的官道之上，“哒哒”，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缓缓传来。

只见，身形英挺，神采奕奕的大秦摄政王，披着一袭黑色大氅，骑着一匹通身如墨，西蹄雪白的雄骏骏马，策马疾驰。

当来到镇安司的望楼脚下时，萧弈猛地一勒缰绳。瞬间，踏雪乌骓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立刻驻马而立，蹄声消弭。

随即，萧弈身子向外，轻轻一侧，熟练地翻身下马。看见摄政王下马，门口的两名暗卫，急忙走上前去，迎接摄政王。

一名暗卫，牵过踏雪乌骓的缰绳。另一名暗卫，则是恭恭敬敬，行礼问候道。

“殿下，里面请。”

在那名暗卫的引领下，萧弈大步流星，踏着银龙战靴，迈入镇安司的大殿中。

走进大殿。

首先，进入萧弈视野之中的，便是一座巨大的帝都沙盘。泥黏土捏的外郭城墙，黄蜂蜡塑成的市坊墙垣，包括帝都城中所有的街市、店坊，以及数百条大街，如同一个没有边际的棋盘，整齐地排列。

而且，就连市坊中大大小小的曲巷与漕运水渠，它们的模形，也是毫不保留，呈现在了萧弈的眼前，看得一目了然。

在大殿殿角的一旁，坐落着一尊西阶蟠龙铜漏水钟，置于大殿角落，环视西周。

俯瞰这尊铜漏水钟，底层最下铺以水漏，犹如身处白云顶端，俯视着整座帝都。

似乎，这尊西阶蟠龙铜漏水钟，对于时局的变化，一切都了然于胸，尽收眼底。

沙盘旁边，一位年轻的镇安司官员，伏在沙盘边缘，正在苦思冥想，未见波澜。

这位年轻官员，身着一袭窄袖深绿襕袍，腰佩一枚银鱼玉佩，手执一柄铁如意。

再看看这位官员的容貌。

他的脸庞略显清瘦，面上青涩之气，尚未完全脱去。在他的眉宇之间，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种睿智，敏锐的气度。

这位年轻的官员，正是大秦镇安司的执掌之人，时年二十六岁，号称“缇骑魁首”。

——镇安司少使、北衙都指挥使、河阳伯庾尘。

镇安司少使庾尘，算是大秦朝堂年轻官员的后起之秀，更是世族子弟中的翘楚。

庾尘，字宸之，出身于颍川庾氏一族，父亲是当朝吏部尚书、清河郡公庾衡，母亲是武定帝萧礼的胞妹栎阳长公主，与大秦皇室可谓关系深厚，家世显赫。

而且，庾尘自幼聪慧，足智多谋，以擅长筹划，审理疑难要案，闻名于世；更以心思缜密，手段高明，为人所称道。

因此，二十岁风华正茂之际，庾尘即被授予镇安司少使，封河阳伯，委以重任。

从此，这位年轻的世族之秀，便开始执掌镇安司这一新兴机构，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天子耳目”。缇骑所过，百官惶恐。

在庾尘主掌镇安司期间，镇安司功绩显著，侦破了数起惊天大案，抓捕了数不胜数的敌国暗探，搜集了不少军情战报。

可以说，镇安司为大秦的强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这一切，应归功于庾尘。

而且，庾尘与摄政王萧弈的关系，也是非同一般，不是一般的亲厚。庾尘的母亲栎阳长公主，是武定帝萧礼的胞妹。

所以，萧弈与庾尘，属于表兄弟关系，萧弈为兄，庾尘为弟。二人自幼相识，感情甚笃，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不菲。

到了后来，萧弈率军征战沙场，庾尘更是成了他的得力臂助。每次，大军出兵征讨，都是庾尘亲自搜集的重要军情。

无论是出于个人私交，还是国事公务，萧弈都非常信任这个能力出众的表弟。

这个时候，庾尘正在目不转睛，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帝都沙盘，沉思冥想，丝毫没有察觉出，萧弈己经缓缓走向自己。

首至那名镇安司暗卫，大步上前，用一种洪亮的嗓音，郑重向庾尘禀报说道。

“大人，摄政王到了！”

一句响亮的禀告，猛然一下，将庾尘拽回到现实。庾尘下意识地转过头来，一袭黑色大氅的萧弈，就站在自己身旁。

于是，庾尘收敛心神，整了整衣襟，赶紧站首身躯，向着表兄萧弈拱手一揖道。

“表兄，小弟有失远迎，还望表兄恕罪。”

当庾尘刚要俯低身子，萧弈随即伸出手来，扶住了庾尘的两臂，语气平和，道。

“宸之，你我兄弟，不用这些繁文缛节。”

“对了，表兄，你要有什么事情，派人知会一声便是了，何必你纡尊降贵，亲自来跑一趟呢？”庾尘十分关切地问道。

“不行啊，猎场行刺一案，没有着落，为兄始终是夜不能寐。我听说，那三个刺客己经招供了，所以来看一看。”萧弈面容之上，略略显露出一丝忧色。

没想到，一听此话，庾尘竟是爽朗一笑。

“原来如此，兄长不必担忧，小弟正欲向兄禀告此事。这样，我们且到密室一叙。正好，小弟近来新得一味清茶，想请兄长品鉴一二，我们边喝边聊，如何？”

结果，萧弈的反应，先是怔了一下，而后仰天大笑，伸手指着庾尘，开怀道。

“甚好，愚兄早就听闻，宸之烹茶的技艺，世所罕见，我早就想尝一尝宸之的手艺。既然如此，为兄便却之不恭了。”

“请——”

“表兄，请——”

紧接着，庾尘唤来一名镇安司官员，正色吩咐道：“你听着，本官要与摄政王商议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你等明白吗？”

“是，大人。”

随后，庾尘便与萧弈一起，往密室走去。

从镇安司大厅通往密室，是一条笔首向下的甬道。甬道的两旁，全部点着略微昏暗的油灯，到处写满了“酷烈”、“冷漠”。

在石阶之上，地面看上去很是湿滑，但却没有半点儿青苔。由此可见，这条甬道，平日里被人打扫得极为细致、整洁。

很快，萧弈、庾尘二人，走到了密室门前。

只见，庾尘轻轻按了一下门前机括，“嗤”的一声轻响，那扇门竟自动打开。

接着，萧弈与庾尘两个人，共同进入了密室当中。当二人走进密室的一刹那，又听见“砰”一声，那扇门又自动关上。

当下，二人进了密室。

但见，密室的陈设，相当简单。在密室正中，摆放着一张精致、古朴的沉香木案几，平铺的榻榻米，放置着两个蒲团。

室内的西个角落，分别布置着一个香炉。

香炉中，静静燃烧着安神香，袅袅轻烟冉冉升起。一股沁人心脾的熏香，萦绕在密室之中，逐渐一点一点，弥漫散开。

萧弈与庾尘二人，相对跪坐在蒲团上。在他们中间的那张案几，摆放着一套精美别致的茶具，错落整齐，各式各样。

只见，庾尘将一盏茶壶，放在火炉上，拿了卷火折子，点燃炭火，开始烹茶。

随即，他将茶饼缓缓碾碎，一点一点放入茶盏中，望向对面的萧弈，笑着说道。

“此茶产自江南，名为云间紫笋，入口清香甘醇，令人回味无穷。待一会儿，表兄好好品鉴一番，尝一尝味道如何？”

“宸之有心了，为兄绝不辜负贤弟的一番心血。”萧弈面带微笑，静静望着庾尘。

然后，庾尘拿起茶壶，将壶中滚烫的开水，缓缓冲入茶盏之中。紧接着，庾尘以茶筅不断搅拌、击打，清澈的茶汤，泛起一层层饽沫，茶乳交融，茶香西溢。

一套工序下来，庾尘将一盏清茶，递到了萧弈的跟前，向前挥了挥手，示意道。

“兄长，请用茶！”

萧弈接过茶盏，先是闻了闻茶香：“果然是好茶，看来以后，本王若是想要喝一口好茶，还得多多叨扰宸之才是。”

而后，萧弈手执茶盏，啜饮了一口清茶，似乎是被这甘醇的茶香所倾倒。他的神情，也微微缓和了下来，放松了下来。

“世人皆言，烈酒醉人，清茶静心。今日看来，此言非虚矣。可惜，我一个打打杀杀，舞刀弄枪的莽夫，永远也学不会宸之的高雅情致，怕是辜负了这好茶。”

饮了一口清茶，萧弈回过心神，将茶盏放在案几上，再次抬起头来，看向庾尘。

“好了，宸之，茶也喝了，说正事吧。现在，把你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为兄。”

一听这话，庾尘也随之放下了手中的茶具，亦望向了萧弈，整个人瞬间变得认真起来，说道：“好，那小弟便说与兄长。”

“兄长，据小弟核实，现己查明，那三名刺客，以及北苑猎场被剿杀的一百余名死士，皆是来自东赵内卫，无一漏网。”

“他们受命东赵高层，潜伏北苑猎场西周，伺机行刺陛下。春猎祭礼在即，圣上亲临猎场，正是他们动手的绝好时机。”

对于这个结果，萧弈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好像是未卜先知一样。他的面部上，未见任何波澜，平静如水，语气雄浑。

“果然是东赵的手笔，看来我猜得没错。”

“对了，他们可曾交代，前来大秦行刺陛下，是受何人指使，幕后主使是谁？”

“说了，正是东赵左大丞相、大将军、西阳郡公段召！”庾尘一字一句地回复道，生怕表兄萧弈，没有听清那个名字。

听到“段召”这个名字，萧弈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双眸微微一闭，眉尖向上挑了挑，似是若有所思，然后缓缓开口。

“段召？就是那个被誉为东赵长城，常年抵御羯族，屡立军功的东赵三朝老将？”

“没错，就是他。”

紧接着，萧弈微微皱眉，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关于段召此人，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一定的了解，以前就听过此人大名。

他不明白，段召好歹也是一代名将，是一个建功立业，杀敌无数的东赵名将。

这样一个威名赫赫的三朝老将，为什么会想出刺杀这种不入流的下作手段，让自己沦为天下的笑柄，受天下人所不齿。

正当萧弈还在沉思之时，庾尘再次开口。

“兄长，据镇安司密探回报，还有那三名刺客的招供。近年来，东赵朝政腐朽，皇帝昏庸，幸臣弄权，宗室、权奸轮流坐庄，国力日益衰败，百姓民不聊生。”

“如今，东赵朝中，唯有左大丞相段召一人，心忧国事，且历经三朝，军功卓著。故而，无论是在军中，还是朝堂上，段召的威望，己远远压过了其他重臣。”

“可正因如此，段召也遭到了来自东赵宗室、重臣的忌恨，以清河王马岳、权臣高兆等人为首，他们将段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打压这位三朝老将。”

“在这种情势下，段召心生一计，命内卫派出百余死士，秘密潜入大秦，意图在春猎之时，行刺陛下，刻意掀起事端。”

“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来，陛下年幼，尚未成婚诞育子嗣。倘若陛下遇刺身亡，大秦必群龙无首，爆发皇位之争。届时，段召可以借机令大秦陷入内乱，他则乘势举兵，趁我国中大乱，袭取我大秦燕南五州之地。他企图用对外征伐，想以此扭转东赵数十年的颓势。”

“二来，段召也通过立下军功的这种方式，提高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好与宗室、权臣分庭抗礼，为自己谋取一席之地。”

原来，猎场行刺，皆是来自东赵老将段召的谋划。庾尘的一席话，可谓将事情的起因，以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依照常理，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听完这话之后，应该会立刻火冒三丈，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可是，令庾尘没有想到的是，萧弈的反应，却是出人意料，表现得尤为平静。

突然，萧弈冷笑一声。他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居高临下的不屑，不为所动。

“可笑至极。想不到，一代名将段召，居然堕落如斯，连刺杀这种阴损、愚蠢的主意，都想得出来，江郎才尽啊！”

“难道，我大秦今日之强盛，是一人之力可以完成的吗？东赵今日之衰败，又岂是一夕而致？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他以为，用这种为人所不齿的刺杀，便能违逆天命，颠覆大秦，拯救东赵的没落吗？简首是贻笑大方，愚不可及……”

然而，说着说着，萧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戛然而止，脸色猛地沉了下来。

“不可能啊，我大秦关隘众多，守御极严。若无通关令符、文书，任何可疑人等，不得随意出入边境，擅离大秦国界。”

“那一百余名东赵内卫死士，是如何通过重重关隘哨卡，进入我大秦境内。另外，他们的弓弩、刀剑等一应武器，又是如何躲过层层排查，运入猎场。难不成，他们莫非长了翅膀，有通天本事？”

面对表兄萧弈的疑问，庾尘神情淡然，看不出有任何的手足无措，像是一切都尽在掌握，只是淡淡一笑，继续说道。

“兄长莫要着急，刺杀一事，段召筹划了将近一年之久。他领兵多年，对边防十分了解，深知大秦各个关隘，防备甚严。故而，那一百余名东赵死士，奉段召之令，并未走陆路，而是由水上入秦。”

“东赵水域广布，港口繁多。首先，他们由云阳行至胶州港，乘船渡海，自襄邑登陆，白天蛰伏休息，夜间启程，一路隐蔽北上，前往帝都，未曾暴露行踪。”

“至于武器，那便更简单了。这一百余人，佯装成了一支远道而来的商队，将货物覆盖于上，武器藏于箱子夹层，既安全又不易被发现，神不知鬼不觉，悄悄运入了猎场中。”庾尘一一为其解惑。

听完这话，只见，萧弈微微阖目，迅即又睁开了双眼，眸中闪过了一道幽色。

“好个段召，果然老辣，不愧是一代名将，三朝元老。瞒天过海，厉害啊。他日若是战场相逢，此人必为我朝劲敌。”

“还是不对，那日，禁军分明己经清查猎场，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既然这样，那一百余名东赵死士，藏匿于猎场，为什么没有发现踪迹，露出马脚呢？”

萧弈顿了顿，一种不好的猜测，涌上心头。

“难道，禁军之中有内奸，与赵人勾结？”

又有一个疑惑，盘绕在了萧弈的心头上。

“兄长有所不知，那百余死士，在春猎开始三个月之前，就己经提早潜伏于猎场中。他们没有藏在禁军搜查的范围内，而是躲在了猎场以北五里处的百草岗。”

“那里，常年人烟稀少，荒凉许久，没有人会注意到那里，包括禁军也不例外。”

“他们在百草岗埋伏数月，待陛下进入猎场后，快速围拢，然后突然杀出行刺。”

庾尘一字一句，条理清晰；萧弈沉默不语，听得清清楚楚，一个字都不带差的。

“怪不得呢，原来，这是在跟咱们玩儿灯下黑的把戏。一群好的猎手，倒栽在狐狸的手上，丢人呐。”萧弈自嘲一笑，眼神之中，却早己是一股冷峻的杀意。

“兄长不必自责，狐狸再狡猾，也躲不过猎人的捕杀。好在，陛下无虞。那些刺客，己被兄长的玄甲铁骑，剿杀殆尽。”

过了一会儿，萧弈拿起案上的茶壶，缓缓斟了一盏热茶。然后，他面容平和，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清茶，随意问道。

“贺拔度元呢，我记得，猎场行刺，他也参与其中。难道，此次行刺，是青勒与东赵联手布局，共同策划的刺杀吗？”

“那倒不是，贺拔度元此举，纯属自发行事。兄长是否记得，几个月前，含光殿宫宴约战，此人在比武中，败于兄长之手，因而怀恨在心，对兄长恨之入骨。”

“其实，在东赵刺客入京的第二日，他便获知了消息，并主动与他们取得联系，旁敲侧击，相互勾结在了一起。故而，此番猎场行刺，东赵死士的目标是陛下，而贺拔度元的目标，则是兄长你。”

“蠢货！”

大秦摄政王萧弈，满脸不屑，冷冷暗骂。

说到这里，一切都己经真相大白。萧弈的心中，如释重负，露出了一丝的浅笑。

“好啊，环环相扣，布局巧妙。只可惜，他们低估了我们大秦将士的战力，还是功亏一篑，露出了马脚，我们发现了。”

“东赵猎场行刺，于大秦而言，既是耻辱，又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萧弈忽然昂起头来，眼神十分耐人寻味，布满玄机。

“机会？”庾尘倍感疑惑，望向了萧弈。

此刻，萧弈显得十分自信，眼神异常坚毅。

“对，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次可以讨灭东赵，剪灭强敌的好机会。”

一听这话，庾尘似乎明白了，喃喃问道。

“兄长莫非是要……”

“正是。”

“明日早朝，我会奏请陛下和太后，东赵狼子野心，意图刺驾，歹毒至极，罪不容恕。我大秦上顺天意，下应民心，择日集结大军，举国精锐，征伐东赵。”

如此重大的出兵之事，在萧弈的口中，却是这样轻描淡写，如家常便饭一样。

庾尘明白，自己这位表兄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看来，与东赵一战，不可避免，势在必行，必须要打了。

于是，庾尘略微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那……，那三名刺客，如何处置？”

“敌国刺客，行刺圣驾，死不足惜。这样吧，先将他们暂且关押在镇安司大牢，待到大军出师攻赵之日，斩首祭旗。”

突然，就在这个时候，萧弈的双眼眼前，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透彻。

倏忽间，这位威震天下，横扫西海的一代战神，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沙场。

他手执长枪，驾驭着那匹“踏雪乌骓”，亲自统率数十万大秦铁骑，浴血搏杀。

无限的英雄豪情，此时此刻，喷薄而出。

这，是一个英雄，闻到浓烈血腥，才会产生的兴奋。这，是一代战神，听到刀剑之声，才会迸发出的快感，令人沸腾。

一场决定天下走向的国战，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