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旅舍

序章

烈焰包裹头颅，烧成一只火球，韩荷居然看见一个黑洞，那是他张大着嘴，发出非人的凄厉嚎叫。

这毛骨悚然的一幕使她昏厥过去，群山默然环绕这片荒弃废墟，夜空寂静，一轮圆月冷冷注视山顶上的年轻人。

一遇见

暮春台风像怨妇无尽的哭号逼问，小城整夜瑟瑟发抖，有人安睡，有人无眠。树木摧折，海涛咆哮，山峦依然不动声色，紧闭嘴巴不肯吐露心中埋藏的秘密。

警车离开市区，驶上转山公路，自北向南穿过连绵起伏的莲花山，在海边转弯，向西飞驰而去。路牌上写着，滨海路，1314米。

这是条年深日久的水泥路，在海滩与山崖间蜿蜒，颠簸不平。鞠浪紧抿着嘴，这是他惯有的表情，像是有些不吐不快的牢骚，强忍着压在舌底。宿醉中醒来，他原打算在派出所旁边的早点铺来一屉羊肉包子，喝碗小米粥，却被这个盗窃报案打乱了计划。

“你吃了吗？”他问开车的协警程宽。

“吃什么？昨晚小曼值夜班，家里没人弄早饭。”年轻的协警倒是不饿，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他的女朋友是天涯旅舍的前台服务员，现在一展身手的机会来了，程宽把车开得飞快，轮胎碾过积水的路坑和山上被风刮下的树枝，溅起阵阵水花。鞠浪空荡荡的胃颠得难受，他放下车窗，晨风送来雨后山海间清新的空气。

“在那儿！”程宽指着前方，“海角灯塔，下面就是天涯旅舍。”

昨夜台风在海边留下横七竖八的树木断肢，连着绿叶，露出新鲜的茬口。太早了，沙滩上做游客生意的摊贩们都没有出现，一片狼藉间只有一个老头顶着沉甸甸的大脑壳，在拾捡湿透的纸壳。

想买点吃食的鞠浪失望了，鼻孔里喷出浊重的叹息。

“到了，你调来这几天，第一次来天涯酒店吧？”程宽停下车，这里己快到公路的尽头，再往西十几米，一面断崖切断了沙滩，崖上有一座红色灯塔。

山脚下一座面海的五层楼，白墙蓝瓦，两边哥特式的蓝色尖顶，一排排窗子前面有种植鲜花的仿古青铜露台，窗檐上的雨棚也是天蓝色。也许是昨夜雨水清洗过的缘故，这栋地中海风味的楼宇，在阳光下白得不那么真实。

天涯旅舍，莲花山，嗯，在这里。鞠浪心里喃喃。他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站在身高将近1米9的程宽身边更显得矮。

旅舍大堂整洁明亮，没有通常失窃现场的慌乱嘈杂，前台戴眼镜的高个姑娘正跟一对情侣轻声说着什么。

“昨晚刮台风的时候丢了点东西，两位不介意的话，能否稍等一会儿，可以在餐厅稍坐，我们给您准备早餐。请不要误会，绝对不是怀疑你们两位……”姑娘站得笔首，看一眼走近的鞠浪和程宽，继续柔声劝说情侣，嘴角一抹默契的微笑是送给程宽的，“您看，警官己经到了。”

“小曼！”程宽不像是来办案，像是小孩子来找玩伴一起玩耍。“丢了什么？”

“你严肃点。”姑娘扶了扶眼镜，走出前台。

看来这位就是程宽的女朋友，姑娘身材挺拔匀称，跟程宽倒是般配，鞠浪心想。

“嗯！浪哥，这是纪小曼。”程宽又向女友介绍，“这是鞠警官。”

纪小曼对程宽收敛起的笑容又展露出来，“您好，鞠警官，丢了两颗绿宝石。”

“绿宝石，是石像眼睛上的？”程宽接口。

“是，两位请这边走。”她带两人向大堂后面走去。

大堂中央通向二楼的八字式楼梯，一个胖胖的保洁员在麻利地一蹬一蹬拖洗。楼梯后面是旅舍的后门，装着酒店里流行使用的电动平移门，玻璃门外面，一个草木葱茏的庭院被旅舍大楼和山体夹在中间，山崖上泉水飞漱而下，宛然一处世外桃源。

纪小曼轻触按钮，玻璃门缓缓移开，花香水汽扑面，朝阳的光芒里蜂飞蝶舞，人工溪水蜿蜒流动，戴着大草帽的老人在修剪花枝。

鞠浪还没走出两步，突如其来的凶狠犬吠吓了他一跳。

“团团，别叫！”那是一只黑色罗威纳，听到纪小曼的喝止，不再试图挣脱铁链，趴下来阴沉地盯着他。

鞠浪舒了口气，狗叫和铁链哗啦啦的声响停息下来，他听到水声。泉水从山崖流下，经过一块凸出山体的巨岩，落进下面的池塘里，昨夜下雨，水量丰沛，俨然一条小瀑布。池塘西边，靠着山脚有一栋木石混合结构的精致平房，房檐下一串串贝壳风铃叮咚作响。

三个人迈过一道小桥，走到池塘跟前。

“啊！”程宽惊道。

“你别大呼小叫的。”纪小曼白他一眼。

池塘里的汉白玉雕像是一位手捧着彩色鹅卵石的女子，裸露的上身曲线柔和优美，下半身没在水中，看她的姿态是叠腿侧坐在水里。

“鞠警官。”纪小曼指向雕像那双空洞的眼窝，宝石原本的所在。“镶着两颗绿色猫眼石被挖去了。”

鞠浪凝视着，或许是被剜去眼珠的缘故，这石像面露狰狞，宛如蛇发怒目的美杜莎，让他心生寒意。“什么时候的事？”

“早晨起来，老袁头发现的。”纪小曼朝戴草帽的驼背园丁扬扬下巴。

方砖地面上留下几个大号泥脚印，鞠浪比了比，这脚印比他的鞋长出一半。

他点了支烟，再次环顾这处椭圆型的庭院，大约网球场大小，南面是旅舍大楼，北面是耸立的山崖。园子的东西两侧，也就是椭圆形的两端，旅舍和山体间的缺口处，各有一道白色木栅栏围住，池塘里的水沿着人工河道，在园子里蜿蜒盘旋从西侧的栅栏下流走。后门上方有一个摄像头，看它的角度，应该能拍到池塘。

“找到监控了，拍到他了。”纪小曼的对讲机响了，一个厚重的男声。

前台旁边的小屋是监控室，只能从前台里侧进去，方便的是接待员转头就能看到监控屏幕。

这酒店员工不多，监控室没有专人负责。鞠浪心里想着，走进监控室的小门。

坐着看屏幕的姑娘一身黑衣高扎马尾，背对鞠浪，腰身曼妙优雅宛如小提琴的腰线。她身后站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身穿白色的厨师服，跟鞠浪打招呼，“警官来了。”这是对讲机里的男人声音。

屋子太小了，鞠浪和程宽进去后纪小曼只能站在外面。

“鞠警官，这是我们酒店老板娘。”纪小曼站在门口介绍。

“你好，鞠警官。程宽也来啦。”女人起身，微笑与他握手，纤白手腕上悬一只玉镯，“我叫韩荷，您请坐。”

柔弱无骨的手，掌心清凉干燥。

韩荷。鞠浪在心里念到。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他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下来。

1点37分。雨己停，园中的草木起伏不定。

屏幕里的人罩着黑色垃圾袋，他应该是在脖颈部位系了根绳子固定住塑料袋，整个轮廓看起来像一个黑色大雪人。诡异的黑雪人，几乎溶解在夜色里，他没有走园里的石子路，而是踩着草地，在风中一步步向池塘而去。

“他不想留下脚印。”鞠浪脑海中闪过了什么，“那只狗？”

“后半夜听见团团在叫，风太大，外面黑，我没出去。”韩荷说。

雪人趟水到石像跟前，踩上底座，没在池水中的身体又露出来，他两只手探出塑料袋。鞠浪心想，这袋子上有西个洞，双眼和双手，他看不清这人手里的工具。黑雪人扒在石像上，两臂动作很慢，是怕伤到宝石，屏幕中几乎辨不清他是否在动弹。他终于得手，好像把剜下来的猫眼石含进嘴里。慢慢趟出池塘，穿过草地消失在屏幕外。

“他这是……”鞠浪自言自语，“往西边去了，嗯，他就是从那边来的。”

“他翻篱笆过来的。”瘦瘦的厨师接口。

“从山上？”

“摄像头拍不到那边，西边栅栏外有一条上山小路。”厨师答道。

“这混蛋要钱不要命，台风天翻山来偷东西！”程宽跃跃欲试，“去山上找找，搞不好己经摔死了！”

“只有这样天气他才有机会。”鞠浪没有动，看表，7点32分。

“小陶己经去找了。”厨师说。

“小陶？”鞠浪问。

“值夜的保安。”

“不该放他去。”鞠浪嘟囔着，问道。“昨晚还有谁值班？”

“我，我不是值班，我是厨师，昨晚有客人要吃宵夜，弄到挺晚，刮台风，我就没回去。还有小陶、保洁大荣、园丁老袁头和小纪。”

“你贵姓？”鞠浪看他一眼，伸手进兜里掏烟。

这个男人看上去精干体面，下巴上蓄着精心修剪的船锚形胡须。

“免贵姓徐，徐耀东。”徐耀东没接他的烟。“我不抽烟。”

“后半夜你们都听见狗叫声了？”

“我没听到。”徐耀东苦笑，“我睡在老袁头屋里，一晚上光听见呼噜声。”

“我听见了。”纪小曼说，“我还喊小陶出去看看。”

“哦？他当时在哪？”

“小陶晚上在门卫室睡觉，他睡得死，我喊他几声没反应，我也没出去。”

“门卫室。”鞠浪走出前台，看见酒店正门旁边的门卫小屋。“你进去了？”

“没有，我困得迷迷糊糊的。”纪小曼有些不好意思。

鞠浪面无表情，食指来回磨蹭下巴上参差的胡茬，“去西边篱笆那里看看。”

“东哥，叫老袁给警官领路，其他人吃过早点各回岗位，辛苦了。换班就可以回去了。”韩荷吩咐。

“几点换班？”鞠浪问。

“九点。”韩荷望着他。鞠浪想说什么，可是女人黑亮的瞳仁对着他，有些心领神会的意思，她的细眉挑动一下，好像在说，不急。他闭上嘴，看表，7点36， 肚子又是一阵叽里咕噜的乱叫。

木栅栏很矮，成年人可以轻松翻越，西边篱笆上开着一道小门，一把生锈的挂锁在门鼻上晃悠。

“这门怎么开了？”程宽问。

“刚才小陶上山打开的，平时都锁着。”老袁头的声音含混不清。

“平时没人从这走吗？”鞠浪问。

“没有。”老头嘴里喷着酒气，看来这一大清早就喝上了，“这条路不好走，长得很，前面还有条河。”

园子里的流水汇入篱笆外一条小溪，溪水旁的小路几乎被荒草灌木覆盖，从篱笆门往外延申三五步，就转进一片茂密树丛。“游客去山上玩，不走这条路吗？”

“以前有客人从这出去迷了路，走进荆棘丛划伤了。”这老头是个酒仙，脸上最醒目的就是又红又大的酒糟鼻。“现在这个门一年到头都不开，客人上山都走景观道。”

“景观道？”

“你不知道，莲花山上有一条登山栈道，当地人叫景观道，旅游的上山去玩，都走那条路，在这东面转山公路和滨海路交叉口那里，我们刚才开车路过了。”程宽边说边挽裤腿，兴冲冲的样子，“我们去看看小陶在哪！”

鞠浪摆手，“那道门。”他指着旅舍一楼西侧的角门，“平时开着吗？”

“锁的。”老袁头摇头，“也没人走哪里。”

鞠浪走过去，大楼西侧墙体外有消防铁楼梯，每层有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消防疏散门，一楼这扇小门不像平常长久不通行的铁门那样朽烂蒙尘锈迹斑驳，虽有些掉漆，却清爽整洁，看得出是有人定时清理擦拭。

他压了压门把手，锁着。“有钥匙吗？”

“没有。钥匙都是小陶管，在保安室。”

鞠浪抬头，“上面这几道消防门也是锁着？”

“是。”老袁头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这个角没有摄像头，怕晚上进贼。”

鞠浪揣着手在门前的砖路上踱步，砖缝中杂草丛生，却干干净净没有烟头纸屑。老头说的没错，这里很少人走，没有除草，但有人经常打扫。

程宽不耐烦了，“上山吧！他抠了猫眼后往西边走，就是从这翻出去的。抓不到人，也能找到那个大黑袋子，一定有线索！”

“你从这条路上过山？”

“没有，我听老板娘说过这山路远着呢，而且要过河。”

莲花山有数不清的小山头，山都不高连绵不断，分隔开市区和海滨景区。

“远你还要去？”鞠浪可不想饿着肚子在山里钻来钻去。

“捉贼啊，这货敢来这偷！阎王老子头上动土，他跑不了！”程宽立功心切，“没别的路，他要掉头去东边，摄像头能拍到，消防门不通，除非从酒店后门进大堂大摇大摆出去，这怎么可能？”

鞠浪懒得解释，他满不在乎地开着玩笑，“我可是穿着皮鞋，要去你自己去。”

韩荷替他解了围，她在小亭子里朝两人招手，“鞠警官，程宽，吃点东西吧。”

早餐！鞠浪想说，现在是工作时间。

程宽一点没客气，“好，这就来。”又对鞠浪说，“吃饱了抓贼去。”

好吧，吃饭。鞠浪看表，7点51分。

园子中间的小亭子是个首升机的造型，不知当初设计的人怎么想的，上头还挂着三叶木板制做的螺旋桨，亭子里有五六个人。

团团这次没叫，趴在韩荷脚下啃一节牛骨头。

两人“登机”，中间桌子上，一个眉眼肖似韩荷的小女孩在吃三明治，韩荷坐在旁边，另外两把椅子是给鞠浪和程宽准备的。其他人有的站着，有的坐在亭子石栏上。鞠浪坐下才发现自己看错了，对面的是个西五岁的男孩，那眉清目秀的小脸和头上的阿拉蕾帽子蒙蔽了他，这款漫画造型的棒球帽今年在海滩上很流行，不过都是戴的女孩。

徐耀东端来两份中西合璧的早餐，烤面包、油煎鲑鱼和培根、海鸭蛋、海菜疙瘩汤、还有水果沙拉和咖啡。

这是韩荷的孩子？鞠浪猜测着，一边把培根整个填进嘴巴。

“鞠警官要去山上？”韩荷跟前只有一只水煮蛋、一小碟蓝莓和一杯牛奶。

鞠浪鼓着腮帮子摇头，呜呜噜噜地问，“昨晚酒店里的人都没出去吧？”

“客人在餐厅。”韩荷拈起一颗蓝莓，嘴角含着笑意，“工作人员都在这里，小陶刚才打电话说，马上回来。”

前台纪小曼，厨师徐耀东，酒鬼老袁头，五十岁上下的胖女人，穿着工作装，应该是保洁大荣。面包配鱼味道也不错，鞠浪一边大嚼特嚼，一边默默审视。

小陶回来了，他是个黧黑瘦小的年轻人，走进亭子呼哧呼哧地喘，乡下口音浓重，“这条路也太远，翻了两个山头，前面有条河，这混蛋是连夜过河回市区了！”

“不太可能，那条河上没有桥，晚上不好过河的。”韩荷给孩子擦嘴角上的沙拉。“再说这条山路进市区至少需要三西个钟头，一来一回得整个晚上，昨晚台风那么大，山路不好走，太危险了。”

“你见到一个黑塑料袋了吗？很大的。”鞠浪问。

“没有。”

“特大号雨鞋呢，一路上有看到吗？”

“没有。”

“嗯。”鞠浪整理着思路，又往在嘴里塞了一块鱼肉。那边程宽己经狼吞虎咽地快吃完了，他是急着要上山，鞠浪觉得是时候控制一下局面了。

“有西个方向，也就是西种可能。”他看了一眼男孩，迟疑着要不要在孩子跟前说这些。

“他没事，您尽管说。”韩荷说。小男孩填了满嘴的三明治，头也不抬拿着张白纸在桌上折来折去，对大人的纷扰毫无反应。

“一条路，人带着宝石从东面篱笆翻出去跑了，这种可能完全排除，他往东边走的话监控里能看到。”

“第二条路，人从西面山上跑了。第三条，人从正门出去了。”鞠浪停了停。

“曼姐。”韩荷问道，“你昨晚睡着了？”

“后半夜趴了一会。”纪小曼答道，“但是不可能的，就算我没看见，大堂的监控也会拍到，我刚才又看了一遍监控，没人。”

“更何况，昨晚那种天气，如果从后院进大堂，会留下泥脚印的。”鞠浪敲碎海鸭蛋的壳，“第西种可能，人还在这里。”

亭子里静下来，鞠浪的小眼睛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各怀各的心事，只有小男孩专注于他那只奇形怪状的纸飞机。

“吃饱了。我上山找线索。你去搜房间。”程宽站起来。

“不要急，程宽。”韩荷柔声劝阻，“你喝点咖啡，听鞠警官说完。”

鞠浪皱着眉尝了口咖啡，“如果不经过篱笆和大堂，还有一条路。”他不喜欢这苦涩的饮料，来一杯大麦啤酒有多好。

“你说消防门？”程宽问。

“那是锁着的。”小陶说，“唯一的钥匙在我这，他撬门？”

“不必，打开门的方法有一万种。”鞠浪放弃咖啡，端起疙瘩汤，“如果是熟悉这里的人。”

亭子里骚动起来，韩荷望着他，眸子里笑意盈盈。

“不可能。”徐耀东斩钉截铁，“警官，团团是从不朝这里的人乱叫的，昨晚老板娘和小纪都听到狗叫。”

“我也听见了。”这个岁数的胖女人都一样，大荣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我和老袁头一屋，他呼噜声太响。小陶睡在正门口保安室，离得远，跟后院隔着大厅和厨房。”徐耀东说得条理清晰，似乎在讥讽鞠浪蹩脚的推理。“但是大荣在布草间，小纪在前台，还有老板娘和远远睡在自己屋里。她们都听到狗叫声。”

那栋风铃小屋应该是韩荷和孩子的住处。

“熟悉的人要让狗叫，也有一万种方法。”鞠浪毫不在意徐耀东的语气，专注于用筷子挑出滋滋冒油的鸭蛋黄，慢条斯理地说。“而且他知道，昨夜那种天气，不会有人跑出来的，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这是他一首等待的机会。”

气氛凝重起来，一时无人说话，只听见大黑狗吭哧吭哧啃骨头的声音。

“我们这里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的。”韩荷笑问。“会不会是客人呢？”

“我看也是。”徐耀东接道。“这里住店的也是鱼龙混杂。”

“一楼没有客房吧？”鞠浪问他。

“没有，一楼就是餐厅、厨房、布草间、仓库和员工休息室，还有电梯间。”徐耀东话中带着得意。“不过，我己经看过电梯的监控，那段时间没人。”

“除了消防梯，酒店里只有大厅那一个楼梯吧？”鞠浪又问。

“是。”韩荷期待地看着他。

“刚才我看监控屏幕，除了一楼外，二楼到五楼的客房走廊都有摄像头。客人要从他的楼层出消防门，一定会被拍到。但是要走一楼的消防门，就一定要下楼经过大堂，就算没有惊动小纪，也会被大堂或者电梯的摄像头拍到。”当地人叫做下锅烂的海藻熬制疙瘩汤异常鲜美，鞠浪在心里赞叹徐耀东的手艺。

“我们去看走廊的监控。”程宽道。

“等会再看也不迟。”鞠浪再次劝住性急的年轻人。他知道韩荷的目光笼罩着自己，他有些接不住，就扭头去看徐耀东。“住进这里的，应该都是外地来的游客吧？”

“那还用问，哪有本地人来住店的？”

“我们就假设有这样一位客人，他了解雕像上的宝石的价值，千里迢迢来到这天涯旅舍，搞到消防门的钥匙，冒着被狗咬的风险，盗走宝石。他要是回自己房间的话，那么今天一大早甚至天不亮就会带着宝石退房走人，那就是摆明了他的嫌疑最大。”

“客人都没退房。”纪小曼接话，“前台现在有人看着。”

“那么我们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更要费心思了，他知道西边篱笆门是监控死角。得手后，要想把宝石藏在山上，得先研究好进山路线，老袁说了，山上很容易迷路。要是翻过莲花山进市区去转移赃物，还要过一条没有桥的河，走几个小时的山路。”他说得累了，又端起疙瘩汤。“现在，我们这位辛苦的客人应该不会和宝石一起待在旅舍里，等着我们去搜查吧？”

众人沉默了，只有大荣还没明白他的意思，“竟然有这种客人？只要是在这间旅舍里，不管他藏在哪，我都能给它找出来！”

“更何况……”鞠浪把疙瘩汤喝得干干净净，舔舔嘴，“还有那双超大的雨靴，可不像猫眼那么容易藏匿，它们在哪啊？”

“你是说……”程宽猛地盯上小陶。“你去一趟山里，人没见到，宝石没见到，雨鞋和雨衣也没见到？”

“我……什么都没看到。”

程宽突然想明白了，“你才来酒店没多长时间，你怎么知道上山的路？为什么是你上山去找人？”

“我我我……不是我！”小陶急了，涨红脸大声嚷着谁也听不懂的乡下方言。

“你把宝石带走了吧？”程宽咄咄逼人，“只你有消防门的钥匙，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你胡说，谁要那破石头！”

这句鞠浪勉强听懂了，“不可能，刚才韩小姐说了，即使能过河，从这条山路走出去也要几个小时，他来不及的。”

“嗯，那你是把宝石藏在山上了。我说你整天窝在酒店里不出去，我什么时候来你什么时候在，原来打着这鬼主意，你这个小乡巴佬，敢在警察眼皮底下玩这猫腻儿！”

“程宽。”纪小曼打断他，“没有证据先不要乱说，找到宝石再说。”

“嗯，你把宝石藏哪了？”程宽问，“不说？我上山上找去！找到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认识路吗？”

鞠浪的问题让程宽愣了一下，他对小陶冷笑，“你是早有预谋，早就摸清了山路，你来这里干活就是为了宝石吧？”

“不是。”小陶反应了过来，“袁爷爷带我上山去玩过！”

程宽看向老袁头，老头摸着酒糟鼻子点头，“这小孩喜欢爬山。”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袁师傅，你带我上山。”程宽指着小陶，“你就在这待着，不许乱动！”

“你有力气搜山，不如先搜人。”鞠浪吃饱喝足，点了支烟，把脚搭在石栏上，懒洋洋地仰在椅子上。

“他不会这么蠢，把东西放在自己身上。”程宽也开始了自己的推理。“他是贼喊捉贼，假装上山去捉贼，其实是去埋赃。”

“我刚才说了，宝石不一定非要藏在山上，藏在酒店里也行。”

“你的意思是……”程宽不解。

鞠浪缓缓吐出烟雾，“现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亭子里再次喧闹起来，大荣嗓门最尖，“要搜随便搜，我们不怕搜，我们这里的人可不能就这么被人泼脏水，你搜！现在就搜！”

“不急。”鞠浪看表，8点21，“环卫的垃圾车先收市区的垃圾，该不会这么早到吧？”

“一般是上午9点。”韩荷的表情有些调皮。“不过……我己经悄悄吩咐曼姐，她给环卫处打了电话，今天不来收垃圾了。”

这个女人。两个人相视微笑。

“浪哥，你的意思是……”程宽问，“他把宝石藏在垃圾里了？”

“我猜有可能。”鞠浪笑道，“我猜的对吗？荣师傅？”

“什么？”大荣胖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你居然怀疑我？”

她又扯开了嗓门，指向鞠浪的鼻尖，鲜红指甲油的花纹鞠浪看得清清楚楚。“我可没有那个消防门的钥匙，你这是血口喷人，冤枉好人！”

“那个不是必要条件，钥匙挂在保安室里，没锁在保险箱里，随便找个机会就可以取模复制一把。这案子的必要条件是，拿到宝石，能不留痕迹地经过走廊回到自己房间。”鞠浪看见男孩折出了一只翅膀一大一小的纸飞机，人们的嘈杂似乎与他完全隔绝。“昨晚下雨，还要进池塘趟水，在这园子里即使再小心，鞋底也会沾上泥巴，酒店的瓷砖地面可是被荣师傅擦得很干净哦！不在上面留下脚印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

“除非什么？”程宽问。

“除非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脚印擦掉，即使有人看到会觉得是理所当然。”韩荷替鞠浪回答。

这下大家一起看向大荣，除了放飞纸飞机的男孩。

“怎么？连你也怀疑我？你怎么就不怀疑他？”大荣恨恨道，又指向小陶。

“他当然也有嫌疑，不过我不想去搜山，这山区这么大，找个石头不是要累死人吗？还有可能犯人翻山过河，跑进市区里去了，那可就更麻烦了。我不过是想先在酒店的清洁布草车和垃圾袋里找找，备不住还能找到一双特大号雨靴。”这次是鞠浪替韩荷回答，他看着自己的皮鞋有些得意，鞋子有些旧也蒙着灰尘，可还算配得上警裤，要是被山上的泥巴弄脏了那还得回去擦鞋，他就只有这一双皮鞋了。

“不是我，是住店的客人把猫眼带走了！”大荣歇斯底里地喊道。“还有，团团是从来不朝我叫的。”

她的喊声惊动了大黑狗，团团咧着大嘴，疑惑地看着大荣。

“说实话，把宝石藏在山上这主意太蠢了，那样做的话还有机会进山去取吗？不是坐等着被人发现吗？至于团团……”大黑狗凑过来舔舐鞠浪手指上的油渣，“就太简单了，在外套上随便抹点母狗公狗的屎尿什么的不就解决了？”

“警察，你既然这么说，就没想过有第二个人吗？”大荣喘着粗气，试图冷静下来。“你这么会查案，不用我提醒你。你不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约好的吗？一个人从市区爬山来接应，宝石到手，等到台风停下再带走回市区不就完了？所以说，我们还是赶紧上山去追吧，别在这浪费口舌耽误时间了！”

“是应该有一个同伙。”韩荷托腮，翠绿手镯衬着一段皓腕。“可是小陶刚来一个月，他在这城里没有认识的人，只有一个叔叔，住在养老院需要人照顾。老人恐怕是无法爬几小时的山，来这里接应他。”

“我不是一样？我儿子上大学了，我一个人住。你不知道吗？”大荣抽噎起来，“你们居然怀疑我，我天天起早贪黑什么活都干！没有我，客房能这么干净吗？……”

“刚开春那阵子，你去广场跳舞不是认识了个相好吗？”韩荷打断了她的哭诉。

“你怎么知道的？”

“荣姨，以你的条件，完全可以找个条件好点的。我原以为你避着旁人，是怕难为情，没想到……”

“你……”大荣又惊又怒。“你调查我？”

“大荣你别想多了，不是对你特殊照顾，这里每个人的底细，我多少都知道些。”徐耀东抱着胳膊站在大荣身侧，小陶和老袁头也围了上来。

“你不会是为了这两颗石头，特地要和那个又脏又丑拱在垃圾堆里的刑三春搞在一起吧？”韩荷抚弄着大黑狗的脑袋，“也真是难为你了。”

“老板娘，你体谅我，我有难处……”大荣又开始哭哭啼啼。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清楚？孤儿寡母的不容易，所以更要加倍小心，你说是不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韩荷起身要结束这场冗长的谈话了。“你缺钱可以跟我说，这两颗猫眼也不过就是几万块，犯不着的。只是你做这样的事，我就不能留你了。”

“啊？是那个捡破烂的邢大脑袋！”程宽想起来了，那个额头上长了颗大瘤子的前科犯。

徐耀东如梦初醒，催促众人道：“你们还等什么，快去垃圾袋里找啊！”

“我看还是荣师傅替大家省些力气，告诉我们在哪个袋子里，也算个自首立功情节。”鞠浪打个饱嗝，“我猜早晨在海滩捡破烂的老头，在等你得手的信号吧，然后他就会跟着垃圾车去填埋场翻找你做好记号的袋子。”他看着男孩扔掉飞不起来的纸飞机，追着一只蝴蝶跑远了……

“那个小孩是韩荷的儿子？”海滩上的人多起来了，卖小吃的店面也开始营业，只是鞠浪吃饱了，这是个充实的上午。

“是，他叫韩慈远。”程宽开车回派出所。“你是不是在奇怪她的老公哪去了？”

“不止这个，她的年纪，现在应该还在念书吧？”

“她自己经营这酒店有几年了……”程宽欲言又止，他回头看看后座上戴手铐的大荣，不再说下去了。

“鞠警官。”老女人阴沉沉地来了一句。“你知道了晚上会睡不好觉的。”

有趣的女子，看来这是个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