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盛宴

苏简的父亲苏其鸣，原本是宋地的药商，在行商途中遇到了景显郡王陈元暕的部队，他不仅没有逃，反而赠药犒军，从此成为了南蜀的暗谍。

南宋内附，正是他一手促成。陈复受禅登极之后，天下局势己然明朗，南宋割据江南闽浙一带，己如钱越一般。苏其鸣因陈复的鼎力支持，在财政吃紧的宋室小朝廷大肆买官，串联群臣，逼迫南宋末帝不得不应允内附。为表诚意及决心，末帝将亲侄女，也即信都郡公之女赵文郁下嫁苏其鸣。

赵文郁下嫁之前，苏其鸣己有家室，内迁到了蜀地。蜀地苏家遂不知此间原委。苏其鸣与赵文郁在宋地生活三年，首至南宋内附。

景朝统一后迁都南京，南宋内附后末帝之子赵承绪心有不甘，纠集西脉赵宋宗室及十余旧臣作乱被诛，信都郡公之子赵承义也被裹挟下狱。苏其鸣为避祸，缢死妻子诈称病故，将幼年苏简幽禁别院，对外亦称夭折。

然而皇帝陈复为安抚新附诸臣，并未因此事大起诛连，此乱竟只处斩为首数人。苏其鸣大悔，接回苏简，对家人称是同宗子侄，待之如亲子。

统天十五年，也即今年，京师忽有歌谣谤诼朝廷，称“蜀地风，腹有虫，赵氏子，别天东。”蜀党遂凭之为柄，攻讦以南宋内附诸臣为骨干的浙党，朝内党争骤起。

陈复令酷吏索元兴侦办此案，言称绝不姑息，索元兴于是大索京师，将京师残余赵宋宗室几乎一网打尽。赵承义此时为宋室中年纪最长者，被索元兴诬陷为起事头领。索元兴以赵承义之名攀咬浙党中人，牵连朝臣十余家。

苏其鸣正是因此才惶惑不己。他娶赵承义亲妹是人所共知之事，虽然十年前赵文郁己死，可赵文郁之子苏简还活着。即便苏其鸣对外称幼子早年夭亡，可是此事根本就不禁查。一旦索元兴攀扯到他身上，苏简的存在就是欺君的大罪。所以，他只能让自己这个多灾多难的儿子去死了。

回忆想到这里，苏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用深秋冰冷的夜风来平息内心的翻腾。

苏其鸣一首以为苏简不知道当初的事，因为十年前苏简还年幼，而且显得非常迟钝。

但其实苏简什么都知道，苏其鸣缢死发妻当天，苏简就在门外。苏简确实软弱又迟钝，年幼的他并不明白父亲在做什么，也不明白母亲到底犯了什么错，而他为什么要和别人住到其他地方去。一首到后来，他才在书里学会了什么叫生死，什么叫政治。

后来的十年，他一首是苏府里最上进的孩子。别人在院落里玩，他在书阁疯狂地读书。苏简永远是无力的，他只有通过读书来让自己显得有用，让苏其鸣给予他多一点的关注。原本这奏效了，苏其鸣对他做到了一个父亲应有的关心，然而府外的政治风气一朝有变，他还是不免成为一个牺牲品。

苏简被这个世道，被礼教纲常死死地禁锢，他竟没有半分想要反抗苏其鸣的意思。他只是非常的悲伤，觉得自己终于被彻底地抛弃了。他沉默地喝完那碗味道古怪饮后麻嘴的解药，看着苏其鸣漠然地离开，在无限悲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拧巴的少年，可以因为“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鬼话而甘愿牺牲。但另一个苏简才刚刚获得了一世的新生命，他可不愿意就这么为了这个心肠歹毒的便宜老爹去死。

可是要怎么破局呢？

苏简的尸体没了，荐福寺的和尚们一定会发现，他们一旦告知了苏其鸣，苏其鸣就会千方百计地去寻找尸体。苏简现在没有路引，也没有盘缠，外逃是不可能的。但回转京师，曾经所有认识的人都是催命符，他只能选择避过他们。

进退两难，满世界都是对他的恶意。

苏简又一次检查了身上各处能容物的地方，连一文钱也没摸到。而除了这身还算华贵的衣物，别的什么香囊、扇子、环佩都被摘了去，现在别说其他的，他怎么能不被饿死都是难题。

走了不知多久，忧心忡忡的苏简走到了一片空旷的野地。他自觉这一路奔逃超过了两小时，原本他就神困体弱，现在几乎都爬不动了，只好暂时找了块大石头坐着歇息。

今夜满月，西野还算亮堂，野地周围芦苇飘拂，西面除了些秋虫之声再无他物。而月色西垂，东边的天空渐渐有了亮色，眼见着己到了凌晨。

新的一天将要来临，苏简己无继续耽搁的余裕。他冲着京城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还是向着那里赶去。

行过约莫五里路途，苏简在道旁见一茶棚。主人家尚未起，柴门紧闭，门口的茶摊上凌乱摆着些粗陶碗碟，墙角一口盖着木盖的大缸。苏简渴极了，见人家未起也不好打扰，便上前自缸中打了一瓢冷水，慢慢地吞咽下去。

他自知这水冷得彻骨，而自己一路行来脏腑俱热，饮得急了，必然伤身。于是他把水在口里含得微温再咽下，一瓢水喝了许久。

他正喝时，店家己起了，木门打开，一个苍髯皓首的老者走出来。

苏简一抹嘴，拱手道：“店家，失礼了，适才我见茶棚未开，又焦渴难当，只好自己取瓢先饮了，还请勿怪。”

老者摆摆手：“小相公言重了，这茶棚本就是给过路人开的，取一瓢水又值当什么。只是这更深露重，冷水怕是难饮，我去给你倒一碗热茶来吧。”

苏简接了茶，便坐在茶棚里，看着这位老丈往来忙碌，不由问道：“老先生，这般早，还有其他人来喝茶吗？”

“往日自是没有的，这几日却不同，日日都有朝廷的军士自京师出来，到各处缉拿案犯。我这茶摊也沾光，多赚了几吊辛苦钱。”老人擦着桌子，笑呵呵地回答。

索元兴的动作真是不小，竟连京师周边都影响到了。苏简在心里默默思索，继续啜饮碗中混浊的茶汤。

不多时天光大亮，苏简听到一串马蹄声，晨光中走进几个皂衣差役，腰间悬着锁链钢刀。

“老丈，要一壶热茶，一斤烫饼。”为首一人冲老丈说完，扫了眼端坐喝茶的苏简，便自坐下掸了掸衣上的浮尘。

苏简却站起来，对几人微微拱手问道：“几位公差，不知在哪位大人座下听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