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风

杨六哥走在阳光照耀下的大道上，走在不断溜的行人中。他特意选了这样的天，这样的路。他本来可以昨天动身，他本来可以走条近路。但是不行。昨天是个阴乎乎的天，他怕半路下雨。近路倒有，他怕碰上坏人言今天好，天好，路好，路上有人，不断溜。他右手里提了杆尺把长的旱烟袋，黑色的烟荷包在袖口下面不住地悠荡着。当然，烟锅里早己不冒烟了。还是从车站庄老姐家动身前，他咝咝地抽了两袋烟，过足了烟瘾。如今他只顾赶路顾不上抽烟了。他的左手也有任务:走不上几步，便伸向腰间摸一摸，只要触到那个硬鼓鼓的东西，便慢慢地垂下来。然后，放心地舒一口气。

此刻，杨六哥是“眼现六路，耳听人克”呢!唔，前脚后脚同行的，是些什么人?身前背后有无车、马什么的撞过来?.....他那两只被密匝匝皱纹包围了一图的眼睛，溜淄地侦察着。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一种异样的心情，说不清什么滋味，首觉新鲜激动，又感到提心吊胆。

为什么?因为他的腰问那个硬数鼓的东西，不是别的，那是人民币，“大团结”拾元票，整整伍拾张!杨六哥活到五十三岁，腰包里第一次装了这么多钱。乖年伍佰然而，这钱却不是他的，是村里的万元户杨永旺的。杨永旺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伙子，这几年不知怎么搞的，一下子生出了那么多心跟子。他竟在村里招了二十多个妇女，办起了华美时装厂。嘿嘿!那个钱赚“老鼻子”啦!家里盖起了发红闪绿的"洋房”，出门骑上了哪哪带响的“洋车”，那个气派，而提了。听说，他还要上什么新项目。前天他去天津联系业务，到了火车站才知道情况有了变化，天津方面暂时不需要开支那么多钱了。出门带那么多现金不方便，永旺便抽出伍佰元，拜托正在车站庄帮老姐盖屋的杨六哥，把这笔钱情回去。杨六哥是个老光棍，无儿无女，全村数得着老实人。把钱交给他，等于放进了保险柜，杨永旺当然放心啦。可是，杨六哥接那钱时，两手好一阵哆嗦，捐吧，幸承，伍佰块呢，阁着玩的，不精吧，亏了永旺那片心。终于，杨六哥把钱接过来，包了又包，这了又但，结结实实扎在展间，他用各种姿势试着走了走，万无一失，才算放了心。线包自里慕里不离身。茅房里解手，他把钱包解下来，拿在手心里，就象拿着一个什么活物，生怕不小心它会呼地飞掉似的。

眼下，杨六哥不露声色，一步一步朝杨家埠老家走去。从车站庄到杨家埠，少说二十里。杨大哥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望见那个黑乎乎的村庄，望见了村里那棵高高的白杨树。杨六哥见了那棵白杨树，赶紧把脸扭过去。他不愿望见它。因为一望见它，就会联想到树下那个大场院。唉，前年春上有人联合他在那儿建大型养猪场。因为手里没钱，他没能参加。凡参加了的，都赚钱了。唉，当时手头要有这伍佰元钱，入上一股，不也能分个一千两千的?不过两年，不也能成个家?......唉，都怪穷呀，想这干啥!

杨家埠在杨六哥的眼里，逐渐放大，变得越来越清晰了。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个硬鼓鼓的钱包，还实实在在地扎在腰里，进村头一桩事，就是先拐到时装厂，看着杨永旺从天津回来没有。回来了就赶紧把钱还给人家，省得提心吊胆。

“擦嚓擦....”华美时装厂的机器声传到了杨六哥的耳朵里。他有些日子没听到这什么地方还传来女人的吴声。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杨六哥的心弦一下子绷紧了。

厂门口那边，一个年轻人朝他走过来。他是杨永旺的弟弟小宝。小宝眼里滚着泪花，来到杨六哥跟前，哭着说:“六大爷，俺哥他，他......鸡鸣.....”小宝放声哭起来，

杨六哥啊地一声，脸变白，腿打软了，一腚墩在地上。人们把他扶了起来。

眼前全是梦境:杨六哥无法相信:杨永旺在去天津途中惨遭车祸!据说整个头部都被压腐、压烂了。村上干都去认尸，只永旺躺在医院的大平间里，整个头部用一块布紧紧包住，就象包的是一团肉泥。只有那个提兜是完整的，里边装着他的证件

杨六哥昏天黑地回到家，一头扑倒在床上，他无心做饭，坐卧不安。他老是看见永还那张长着一付小限精的脸，首朝他笑，望梁。他在梁上笑，望墙，他在墙上笑。只笑不说话，这是永妊最后留给他的一个印象，类，永低住儿有!你媒被上这号事!这儿年，你办时装厂，虽说赚了些钱，可是操心费神，不容易哩!留下一个厂子，几十号人，怎么办呀!......第二天，架在街头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响了。时装厂的会计带着哭腔宣布:本村村民凡与厂长杨永旺生前有牵连的事项，望于今天前来我厂登记、办理。

杨六哥从床上骨碌爬起来。他摸了摸扎在展问、带着他的暖暖体温的那包钱，抬腿就要出门。一只脚刚跨出去，猛地一个念头袭上来:杨永旺死了，这笔钱交给谁?.....一时间，他脑子里闪出许多问号。是呀交钱的时候，就我和永旺两个人在场。我不说，谁知道?......

他这样想着，又悄悄收回了刚刚迈出去的那只脚，回来坐在椅子上，咝咝地抽起烟来。烟雾中，他又看见杨永旺那张长着一对小眼睛的笑脸了，仿佛还听见了他的声音:“大爷，那钱你就留下化吧!反正我在阴间也用不着了......再说，这事谁也不知道......"杨六哥扑通一声跪下了，朝着眼前永旺的幻影，咯咚即了三个响头。“旺侄，你六大爷给你磕头啦，保佑我平安吧!"

于是，杨六哥决定不去时装厂了。他关紧房门，返身把钱包从腰里解下来，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用员器抖动的双手一张一张把钱重新点过。不错，整整伍佰元，一点不少!他把钱重新包好，掀开床上的草垫子，把它藏在了最底层。他深深地舒了 一口气。啊，好啦，秋后，我也到养猪场入上一股，也要发财啦!

然而，杨六哥到底是杨六哥。这件事不光没给他带来喜气，反而象错服了一剂药弄得日不进食，夜不成眠，象丢了魂似的。有时夜里刚刚睡着，杨永旺的笑脸不见了，一个劲朝他露牙咧嘴:“杨老六!你坏良心啦!我叫你一辈子不得安生!”醒来就是身冷汗。

他变得象个夜游神。不管白天、夜晚，还是大街、田野，他到处游荡。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听到杨永旺那响天彻地的声音:杨老六!你坏良心啦!你味下的钱，是时装厂几十号人的血汗呀.....!”杨六哥被这炸雷般的麦鸣，震得两手捂耳，不敢呢，不敢看，只顾在田野里乱撞。有天夜里，他正跑着，噗通一个跟头摔进深海里。待他爬上来一看，原来转到老祖坟莹里来了。这里虽己变成耕地，但还有几棵又租又高的古柏在守护着这块古老的墓地。暗夜里，棵棵古柏阴森森地站在那儿，魔鬼般地摇晃看身子。它们居然开口了:“小六子，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咱们老辈子没于过亏心事!你给咱杨家丢尽人啦，”杨六哥吓坏了，掉头就跑。一路上，他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才回到家里。他一头扑到床上，象得了一场大病，昏昏沉沉睡去。首到天明，才感到清醒了一点儿。他的身子底下就是那个硬政鼓的钱包。他躺在上面，就象躺在一个烧红了的热羞子上。他难受地转辗反侧，煎熬难忍。他实在受不住了，猛地坐起来，两手攥拳使劲擂打自己的脑袋:“杨老六野杨老六!你的良心叫狗吃啦!你不是人啊!鸣鸣!......”他放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声嘶泪干。猛地，他疯了似地跳下床来，把厚厚的草垫子狠劲一振，露出了那个该死的钱包。他双手把它捧了起来:“永旺侄呀!你六大爷对不住你呀!....”他一边哭喊着，一边冲出门去。

他头不回脚不停地向时装厂的方向跑去。他这时才感到了一阵轻松，仿佛压在身上的一块巨石一下子卸葬了。也正在这时，他发现有些人也向时装厂方向跑着。厂房都边，还有冬冬光光的够鼓声传来。杨六哥高到莫明其妙，心里鸟道，“人死了，还他妈的乐个啥劲!”他也不觉加快了步子。

待他走到厂里，一下子愣神了:杨永旺站在院子里正和大伙儿说说笑笑!他那对小限睛笑眯成一条细线，白白的牙齿露出来!叹呀，莫不是大白天见了鬼?他揉跟请，对眼前的事实确信无疑了，赶紧跑上前去，先把钱包双手递到永旺手里，说:“旺在儿，这是昨回事啊?......

杨永旺接过线包，摇着杨六哥的乎，瞪起那对小眼睛笑着说。“六大爷，叫你们大伙儿虚惊一场!我的提鬼被查，压死的是那小偷，我大命不死啊!哈哈!.....

杨六哥握着永旺的手，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半天，才冒出一句:“旺侄儿，我，我也差一点当，当了......小偷......”说着，他整个儿的头脸深深地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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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