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腾的群山

吉顺对这次突然的合围抱着很大的希望、他的目标并不单是游击组，他想捉住尽量多的群众。但是沿着栗树沟一路进来，白白遭到游击组一次又一次的袭击，又踩了不少地雷，却什么人也没有捞到。这真使他气恼极了。

到了高丘，他就把兵力分散开，到各处搜索，除了搜索群众，还到处挖掘群众“坚壁”了的东西。这群经过训练的鬼子兵把牛圈、羊栏、厕所全都挖开，又在屋里、院里刨了很多坑，除了找到了几只鸡和几头猪，还有张子义的那头驴以外，并没有弄到更多值得他们高兴的东西。首到近中午的时候，才在一道小沟里挖开了一个“坚壁”着公粮的洞子，这是从张家店转移出来的那批公粮的一部分。吉顺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决定把粮食驮到张家店去。

敌人为了急速合围，没有带牲口驮子来，想弄走这批粮食，就非抓到很多人背不可。这一来，吉顺更为捉不到人而气恼。

吉顺带着一个小队到了流水沟。敌人一进山分散搜索，就乱打起枪来，只听到满山沟里到处枪响。吉顺本来不许士兵乱打枪，自从在白岩遭到了那次突然袭击以后，也就不禁止了。因此，一进到流水沟，也照例乱打了一阵枪。见没有什么反应，吉顺才走到沟中间，坐在一块青石上，指挥着他的“勇士”们搜索。

他很憎恨这样的战争，因为这样一点也不能施展他的“威力”。他简首为皇军惭愧，不能在战场上树立功勋，却在这穷山沟里挖掘什么破烂东西。这和他多年梦想率领着皇军在西伯利亚浩浩荡荡的进军相差得太远了！

他点了一支烟，只吸了半截，就不耐烦地扔到地上。突然，他发现烟头旁边的草丛里有一些粮食粒，机警的吉顺就仔细地看起来，他发现粮食粒撒的像一条线一样，一首伸向他坐着的那块青石后面的一个狭窄的石槽里去，他马上喊了几个鬼子兵过来。

这几个鬼子兵按照他的指示，趴在石槽边上向下喊起来：

“老百姓，出来的没关系，一放毒气，死了死了的有！”喊了一阵，没有结果。一个鬼子向石槽里甩了一个手榴弹，硝烟还没散尽，里面就有声音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皇军，别打、别打，我们出来。”

吉顺好像忘了刚才的气恼，哈哈地笑起来，看起来，事情有些顺利了。这时，一个鬼子就跳下石槽子，一脚踏在一个什么松软的东西上，冒起了一股烟，鬼子只当是地雷，立刻趴倒了一片，吉顺也狼狈地缩下身子。可是并没有响声，才发现踩的不过是个灰坑（群众把做饭的灰，集中埋起来，怕暴露目标）。石槽的一角有一个洞口，这时正从洞里钻出一个中年妇人来，她一见面前的鬼子都趴在地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慌忙地跪下了，口里说着：

“皇军，我们是大大的良民。”

这正是张若堂的儿媳妇。原来张子义并没有把地主撵走。鬼子一见是个女人，就都站起来，几把利刀立刻指向了她。

“里边的人还有？”

“有，有，皇军，都是良民，我们叫八路军治苦了。”接着张若堂一家人陆陆续续地爬了出来，跪了一片。吉顺斜着眼向他们扫了一眼，马上看出张若堂是家长，就到他跟前，用皮靴尖踢了踢他的肚子，问道：

“你的，什么人的有？”

张若堂见是一个日本官，就慌忙地叩了一个头，说：“太君，我的大大的良民！”

“什么的良民！八路的大大的！”“太君开恩吧，我们真是良民！”

张若堂这样一说，他的一家人就跟着一起讨起饶来：“我们是良民呀，皇军！”“八路治死我们啦！”

多吉顺刀抽出来，压在张若堂的肩膀上。这时张若堂的脸色早吓得像张蜡纸，浑身打战，话也说不出来了。吉顺见他害怕，就把刀在他脖子上蹭了两下子，问道：

“你的良民，人藏在哪里的知道？”

“知道知道，”张若堂趴在地上，紧这样说着，“知道，太君，我知道。”为了取得吉顺的信任，连忙指给他隐蔽在石槽、窄沟里的大小石洞。

吉顺刀收了回来，立刻叫鬼子兵分头堵住了这些洞口，用刚才的办法威胁里面的人们出来。可是事情并不像刚才那样容易，好半天一个人也不出来。吉顺暴跳着，叫鬼子兵弄了柴火来，点起了一个大火堆，然后夹着燃着火的柴火向洞口里扔。

这一来，很多洞里的人就坚持不住了。有的因为洞浅，有的因为没有信心，有的单是因为害怕，总之，有些人就这样从象灶火口似的洞里爬了出来。

出来的人，多半是些妇女、老年人和孩子，也有一些因为生病不能爬山的青年和壮年。李七奶奶、风祥嫂、葛娃子都在内。敌人逼着他们围着火堆蹲了一片。

一群鬼子正向张子义的洞口里扔着冒烟的柴火。敌人一进到流水沟，张子义就知道大难临头了。这些天来，他就担心敌人会无情地报复一下，为了游击组的屡次袭击敌人，为了那些地雷，也为了八路军在这里打的伏击战，他越有这种想法，就越怕惹敌人，越感到敌人厉害，因此，也就变得越发胆小和没信心。

等鬼子围了洞口，他己经完全失去了自制力，像一只被困的野兽似的，只知道往里面缩着。桂菊娘也完全被恐怖压住了，不过，她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住一家人的性命，当呛喉咙的烟一钻进洞来，她就忍不住了，她很肯定地说：

“他爹，躲不住了，我们出去吧：”

张子义除了想到一家人的性命，还想到自己是党员，是干部，正因为这些关系，他一时反而变得没有主意了。桂菊娘正相反，她目的很明确，情况越紧，就越明确，她对丈夫说：

“人家一放毒气，咱一家人就都活不成了，你害怕，我先出去。”

桂菊早被挤得出不来气，但是一听娘这样说，就双手把娘拉着，说道：

“不，我们死了也不出去！”

桂菊娘正向丈夫斗争，没想到碰到了女儿的反抗，不由对桂菊骂道：

“小死丫头子，你不想活啦？”

“不活就不活！我死了也不出去！”桂菊又怕，又气，又没别的办法，急得哭了起来，嫂子要在这里有多好哟！

情况越来越紧，冒着烟的柴火一抱接一抱地投进来，烟己经呛得人出不来气，鬼子还在洞外喊着：

“毒气的，死了死了的！”“出来大大的良民！”

这时桂菊娘单独做了决定，她透过浓烟向外边喊了声：“我们出来！我们出来！”

她这一喊，张子义反倒觉得好办了。因为事情反正己经这样决定了，这总比由他自己做出这个决定来要容易得多。他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藏着的那几张“归顺票”，一种反感使他的手又缩回来，但是现在己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只能硬着头皮往洞外爬去。这时高永生的影子突然在心里闪了一下，和他在一起领导过减租减息，护滩，生产，以及多少其他工作啊！这一切都亦成了遥远的过去的事情，他越爬近洞口，这些事情就显得和自己隔得越发遥远。

桂菊一头钻到洞角里，紧搂着一块石头，这低窄的洞口分隔着两个世界，这块冰冷冷的石头是在自由的土地上，她死也不肯跨过这几步远的道路，虽然只有几步远，但是它却通向另一个可怕的世界。这石洞不管怎样黑，石头不管怎样冷，总是她在这个自由世界里能抓住的东西，不管怎么样，她要留在这里。

张子义一到外边，就好像落到一口井里似的，这口井的西壁就是鬼子狰狞可怕的嘴脸，在这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他完全丧失了对环境应付自如的能力。

“里面还有什么人？”

“我家里，还有我闺女，都是良民！”他鄙视自己这种卑躬屈节的态度，但是他又不能不这样。

石洞一经有人钻出来，就不再是一座堡垒了，鬼子知道里边没人抵抗，就大胆地钻了进去，拼命挣扎着的桂菊终于被拖了出来。

村长一家人也被赶到火堆前的人群里。

敌人在东梅的洞前遇到了真正的抵抗，向洞里扔进柴火就立刻被扔了出来。有一个鬼子试着向洞里钻了一下，

就被狠狠地敲了一石头。洞口很窄，里面又是曲折的，敌人向里打枪，但是没有效果。

这样的抵抗出乎吉顺的意料，皇军不是在战场上作战，而是抓捕手无寸铁的平民，这己经够气闷的了，谁知用了快半天的时间，才抓住这样一点人，还有这样一个地方拼命抵抗，这不能不叫他发火，他走到火堆跟前，向人们问道，“说！这洞里是什么人？八路的有？”

人们都低着头，一声也不响，低沉的气氛压得人们出不来气，连小孩子也不出声。风吹过一股烟来，正呛着人们的嗓子，也没有一个人咳嗽一下。

吉顺到人群中间穿着走。这时蹲着的也好，坐着的也好，都把头扎得快挨到地面。突然，多吉顺把葛娃子拉起来，喊了声；

“你的，这边的过来！”

葛娃子恐怖地看了大家一眼，跟着吉顺走到群众前面去。立刻过来两个端着刺刀的鬼子兵站到他的两边。

吉顺指着东梅的洞问道：

“你说：洞里什么人？土八路的有？”“没有！”葛娃子摇摇头说。

吉顺走近葛娃子，声音变得温和地问道：

“你说实话。说了实话，皇军送你到保定上学的，不说实话，死了死了的有！你的明白？”

葛娃子点了点头。吉顺笑了笑，又问道：“你的明白，明白的快说实话，洞里什么人？”“老百姓！”

吉顺好像受了愚弄似的，狠狠地上前一巴掌就把葛娃子打倒了。葛娃子挣扎着站起来，吐了嘴里的血，对吉顺说：

“就是老百姓！”

“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的，”吉顺一边骂着，一边抽出刀来，“你的不说实话，立刻劈了你！什么人？说！”

“本来是老百姓嘛，你还不信，自己看去。”葛娃子扭过了脸，

吉顺举起刀来，斜着劈了下来，吓得老头、老太婆紧掩起脸，李七奶奶惊叫了一声，刀砍到葛娃子的脖子上，原来只是刀背，葛娃子咬着牙忍住了疼，没有吭一声。

吉顺这时才知道他应付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青年，收回刀，另打别的主意。

他转身向着群众说：

“这个人不怕死！好样的大大的！是共产党的？八路的？你们的知道，说！”

谁也不吭声，他叫人把前面一个中年妇女拉起来，问道：

“你的快说！他是什么？共产党的？游击组的？”桂菊躲在娘背后，偷眼一看，原来这个女人正是那天和葛娃子吵架的凤祥嫂，不由心里一凉。

吉顺又追问了一句，风祥嫂吓的哭了起来，她的孩子扑到她腿边，大声哭着。吉顺气得不行，吼道：“你的装哑巴？说！”随手给了她一巴掌。

风祥嫂和孩子都倒在地上，她爬起半个身子来，像发疯了似地喊道；

“他不是，他什么也不是！”说了原地搂着呺哭的孩子不起来了。

吉顺没办法，就把葛娃子押到东梅的洞口，命令他说： “把里边的老百姓叫出来，死了的没有！”

葛娃子是青救会的骨干分子，因为腿不好，才没有参加游击组。他从小就没有娘，爹一九西一年叫日本人杀了。一九西二年边区展开“军民誓约”运动的时候，他做了很多宣传工作，入了党，被选成青救会的宣传委员。过去，他不大瞧得起妇救会的工作，可是在流水沟这一段生活，他对东梅非常尊重，今天东梅在洞里拼死抵抗，给了他很大鼓舞。吉顺刚把他拉出来的时候，心里很害怕，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反而镇定了。他好像没有听到吉顺的话似的，站着动也不动。

“快去叫！”吉顺再一次下命令。葛娃子向洞口走近了一步，喊道：

“千万别出来，鬼子没办法！”

吉顺脸突然红得像猪肝似的，狂暴地叫起来：“共产党的，死了的有！”

立刻叫人把葛娃子拉回火堆前。吉顺气狠狠地一脚把葛娃子踢到火堆上去。葛娃子只觉得炽烈的火焰扑到了身上来，就猛向外一蹿，跳了出来。他的裤子己经着火，周身冒着烟。

鬼子兵又把他推到火堆上去，他的皮肉烧伤了，上身也着火了，头发冒烟了。但是他还有一股力量，突然，像一个火人似的，从烈火里跳出来，一首向吉顺扑去。

完全没预料到的吉顺狼狈地向后退着，葛娃子带着愤怒的火焰一头扑到他的身上。

几个鬼子兵紧赶上来，用刺刀把葛娃子刺倒。吉顺掏出手枪，疯狂地对着葛娃子的尸体打了几枪。“扔到火里去。”

鬼子兵把尸体投到火里。吉顺闪着凶残的两眼，向骚动着的人们吼道：

“都给我说，不说，像他的一样，统统的死了死了的，洞里的什么人的？”

鬼子兵端着刺刀向人们逼过来。早己吓软了的张若堂扑通跪在地上，说道：

“太君开恩，我说、我说。”

他回头看看众人，突然又胆怯了。嘴也结巴起来；“洞里，洞里，妇女，妇女，妇救会……”

“妇救会？妇女？”吉顺不相信地摇摇头，“妇女的不是，土八路，打人的！”

“太君，是妇救会，共产党……”

吉顺看看自己的部下，突然恼怒起来，用日本话吼道：“妇女你们也怕，进洞抓出来！”

敌人“集中兵力”向东梅的石洞“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