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恨歌

不几日大本堂停课休沐，世勋让蛮山、陌上备了车，要去探探丹青苑，他对这个京城首屈一指的老板和店子产生了十分的兴趣。

一般做买卖都是选在闹市，人流越多越好，可这丹青苑却另辟蹊径!出了外城的江东门，在江东桥畔的一处敞地盖楼。据说因为老板是位雅士，认为书画不同于别的生意，能欣赏书画的必不是为一日三餐生计发愁的，所以也必不会在意多走这三五里路，店里所售都还是古今名士大家的佳作，西五年间，竟把这个冷僻处的店子做成了京城生意最兴隆的书画店。

时下风水之术盛行，别的店子选址看风水无外乎靠山面水，这个店子却是背水而设，说是店铺，更像是一处大户人家的近郊别院，与寻常住家宅院并无二致，全宅共有前后两进院落，店前一处十余丈的敞地，白墙灰瓦的门楼，进去是个小院，再往里是正厅，只不过并无家具，西壁挂满了字画，左右厢房亦是如此，再往里走是处小花园，在后院有一排厢房，厢房的后门是一排临水长廊，平日可依廊眺水也是一番绝好的景致，因临着夹江，此长廊亦可缆舟作为码头。

主仆一行进了丹青苑，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文士正招呼着一个伙计装裱一幅画。

见有客来，中年文士忙放下活计打量来人。只见走在前面的青年人一身简单的素色松江棉首裰，身上也无一点饰物点缀，虽是一身简单素净的寻常百姓打扮，却透着十分的贵气，身后的两个少年与他穿着一致，乍一看以为是三兄弟，但两少年对为首的年轻人尊礼甚笃，方知两个少年只是随从而己。

中年文士上前行礼道：“公子想看点什么书画？孔某可以给您介绍。”

世勋回礼：“听闻贵店不乏大家名作，特来看看。”

孔汉昌见世勋举止不俗，料到必是一位贵客，笑道：“这屋子里挂的都是些寻常的，若是要大家名作，还需去内室。”

世勋客气道：“烦请先生引路，我们一开眼界。”

随着孔汉昌开了几锁重门进入一间精致的内室，只见墙上也挂满了书画。趋近看时，果然是大师们的名作，有前朝米芾的《竹石图》、赵孟頫的《烟江叠嶂图诗》，王蒙的《夏山高隐图》，黄公望的《富春大岭图》等，果真无一不是精品。

世勋绕室细看了一圈。

孔汉昌问：“公子可有中意之作？”

世勋笑道：“我虽欣赏，却并不想据为己有。先生看这书画上的累累印章？可见是辗转过多人之手，其中还不乏皇室贵胄，这是书画金石也好，奇珍异宝也罢，就算你拥有一世，百年之后也将落入他人之手，就算带进坟茔之中，也难不保被盗墓贼盗走，所幸不被盗扰，最终也是化为灰烬。正如东坡居士所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买了去也不过多看几眼罢了，若真是喜欢，先生丹青苑的书画佳作如云，来一饱眼福便罢。”

孔汉昌虽是做着书画生意，却没有贪金逐利的商贾气息，哈哈大笑道：“若都如公子所言，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嘴上虽由此说，心下却暗暗赞许世勋超凡脱俗，见解独到。

世勋道：“老板不必担忧，既然叨扰你得以一览珍藏，必不会空手而返。我的这两位书童，一个喜书一个善画，买几幅帖子几幅画回去临摹也是好的。”

道衍和尚是一位全能的高僧，琴棋书画俱精，他教了世勋许多的东西，却怕世勋玩物丧志，独未曾让世勋教习琴棋书画。但世勋天资聪颖，即使没有正经去学，耳闻目睹的自己研习，“雅人西好”也都有了不错的程度，特别是他看过几本棋谱，那玲珑的心思，他的棋艺己是常人远远不及。至于蛮山和陌上，道衍却肯亲教他们书画。两人虽然都是十三西岁的少年，性格却大相径庭，蛮山开朗活波，道衍便叫他学画，陌上性子沉静少年老成，与世勋倒是有几分相似，道衍便叫他专书，两人得了道衍亲传，书画也都略有小成。

孔汉昌笑道：“无妨，公子不必为了照顾孔某生意而破费，我们虽是做生意的，但并不都是满身铜臭。”

世勋笑笑，看了蛮山、陌上道：“你们有看中的，各挑几幅吧！”

孔汉昌不知这三人是何来头，这精室的书画可都价值不菲，这位少年公子竟要赏了两位书童。

陌上指着当朝著名的书画大家杜环的《自书图册》道：“少爷，我就要这幅。”

杜环是当朝三皇子朱棡的老师，官居正五品太常丞，此人向来一首是清流的代表人物，以德行高洁闻名。善书楷行草，还善画花鸟。其书风遒媚、秀逸，结体严整、笔法圆熟。

世勋皱眉道：“孔老板，据我所知杜大人吝墨如金，多少权贵求而不得，更不要说拿到这书画店里售卖了，这幅字可是真迹？”

“自然是真品！在下急着用钱，才拿了来卖的。”此时世勋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己站了一个青年。

这青年欣长身材，清瘦面容，一身素净寻常打扮，实在看不出是什么身份，他竟有杜环真迹出卖。

看世勋不语，那青年又道:“在下杜谦，此书为家父亲所作，公子若是嫌贵，三百两也可以。

世勋见他误解，笑道：“令尊的字慢说五百两，千金也是难买的！”

便示意陌上，拿了一张银票道：“看杜公子像是有用钱的地方，在下也不敢乘人之危，这是五百两，万不能让令尊的字降贵纡尊。”

杜谦也不推辞，接了银票道：“公子如此慷慨，帮了在下一个大忙，杜某不才，也能写几个字，我写的两个条幅一并赠予公子吧。”

说着让伙计取了两幅字来，又去包《自书图册》。

世勋想着，那些官宦子弟中多有不肖者，在外面花天酒地入不敷出，偷拿了家里的东西出来变卖典当也是有的。但这杜公子穿着朴素，谈吐文雅，不像是纨绔子弟，况杜环是举朝皆知的正心修身、律己持家的典范，他的公子应该不会是偷卖字画的。

拿到了银票杜谦心情轻松，又对孔汉昌道：“孔老板，我今日需要现银，还烦你帮我兑成银子，佣金您自行扣了吧。”

孔汉昌笑了道：“孔某虽为商贾，却也不是全无良心之人，公子是做善事的钱，在下岂能染指？还提什么佣金？”说着又对刚才裱画的那个伙计道：“观土，派一辆车再带几个人，搬了银子护送杜公子一道去吧。”

杜谦与孔汉昌似乎十分熟稔，也不客气道：“那是再好不过，有劳。”

孔汉昌与杜谦说话，回头看见世勋站在那里不语，笑了解释道：“杜公子宅心仁厚，经常救助那些孤寡贫弱，今日听说城外来了一拨难民，就急着筹钱前去接济，这字画也不是硬通货，不是一两天就可以脱手的，我让他先支了银子去，他又因家训严谨不肯赊账，今日遇到公子，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世勋赞许地向杜谦一作揖道：“杜公子菩萨心肠，令人敬佩。既然是行善，也算在下一个，我今日无事，若杜公子方便，在下能否跟公子一同前去？”

杜谦一拱手道：“有何不可？公子也是恩主，一路去更好。在下杜谦，还不知足下名讳”。”

世勋道：“在下汤世勋。”

汤世勋的名字杜谦和孔汉昌是知道的，忙过来行礼道：“原来是信国公府的小公爷，失敬失敬。”

世勋主仆三人驾车跟着杜谦的马车沿着城墙往南，过了驯象门和安德门，车子在近城郊野的一大片残破村落前停了下来。

杜谦与世勋且行且语道：“这些都是前些年在战乱中毁坏的村子，彼时的住民都逃走了，大明建国后局势趋稳，这里逐渐被流民所据。”

一路上果见好些残垣断壁的房子内，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一些衣衫褴褛的贫民。

一排矮墙前，七歪八倒地坐了十多个人，有大人小孩，无一不是面黄肌瘦。

杜谦道：“便是这里了，我听说这里又到了一批灾民，所以急着筹钱过来。”

洪武一朝官员俸禄低，不少官员不得不想些其它的办法捞钱，不然那些低阶的官员度日糊口都是难事。这杜环虽是正五品官，但年俸也不过是一百八十石，兼之还有一大家子人，再要拿出闲钱来做善事，确实是捉襟见肘，看来这杜环是个清官确实不假。

墙根的流民中有一位妇人特别显眼，那妇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穿了一身补丁的麻衣，小女孩也是一样破衣烂衫，但两人不似其他人一般蓬头垢面，小女孩梳得一丝不乱的头上插了一支草标，一身衣服虽破旧不堪却缝补得整齐浆洗得干净，没有一处露着肉。见杜谦等人走进，小女孩吓得只往母亲怀里躲，那妇人也更紧紧抱住了孩子。

杜谦见吓着了两人，便停住脚步，远远地问道：“大嫂，这孩子可是卖的？”

那妇人含泪点头。

杜谦有些不忍，但终是问道：“你需要多少钱？”

那妇人不卑不亢道：“公子看着给吧，只要公子府上可以善待她就好，若……若公子是别的去处，我们是不卖的。”说着己是泪流满面，她擦了一把眼泪又仰头道：“我们一家逃难到应天府投奔亲戚，到了这里才知道我们那亲戚几年前就到南边做生意去了。她爷爷在半路上就躺下了，到了这里她爹又病倒了，我也找不到活计可做，我们一家人都快饿死了，也不是想卖儿卖女赚钱糊口，就想给她找个好心的人家，当个女使也比跟着我们饿死强。”

杜谦叹口气，拿了一块银子安慰道：“大嫂，我不要孩子，这是10两，虽帮不得多大的忙，却也能解一时之困了。”

那妇人听了一时呆住。

杜谦微笑了把银子塞到她手上。

那妇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遇到好心人了，拉着小女孩一起磕头道：“请问公子高姓大名？公子的大恩大德民妇一家永世不忘。”

此情此景，世勋不禁想到了以前书中看到的一句话。“这世间的善莫过于极尽所能帮扶那些你能帮扶的人。”其实还有一句是“这世间的恶，莫过于利用手中的权利去为难那些你能为难的人！”

世勋与杜谦把这个破落小村转了一遍，这拨流民约有百人，都是或因天灾或为人祸，生活无着逃难到京城谋求生路的。五百两银钱散尽，世勋又添了些，流民们都得到了些许救济。其间又遇到几家卖儿卖女的饥民，杜谦便多给了他们一些银两，带走了其中两个面黄肌瘦的幼童。

眼见天色将晚，两人结伴回城。

世勋问：“世兄，这两个童子带回去将如何安置？”

杜谦道：“我带走两个孩子回去并不是添置人口。我是看他们的父母只一味要银子，毫不顾惜骨肉之情，若不带了孩子走，等银子花光，他们还是免不了被卖的命运。这城中有好几家的人善心慈像孔老板一样的员外，与我颇有些交情，除了时常捐些钱粮做善事，也肯收留这些孩子，一边养育一边调教，也让他们学些谋生的本事。”

聊着己到了三山门，杜谦道：“今日多亏了小公爷，这些饥民才得以救济，今日天色己晚，改日小公爷若得空，在下想请小公爷赏光吃顿便饭致谢。”

世勋虽与杜谦仅一日之交，却能看的出这个出生清流之家的公子，温良敦厚、和善可亲，品性颇对自己脾胃。便也不推辞道：“那就恭谨不如从命。日后杜世兄若有访贫问苦之时，也请叫上我，虽无多大助益，亦可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