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棋破局

要命！怎么刚来就得罪她了？看来这位姚大小姐不好惹，又是和他关系最密切的工作伙伴，还是小心伺候的好。他一面翻看密密麻麻的课表，一面走出体育馆。太夸张了，全校将近两千个学生，只聘两个正职体育老师，课表竟然排得这么满？下节课是初一和高二，总共八十五人，要怎么同时上课？总不能让她们分组拔河，或是教她们打球吧？

等两个班级都整队集合，点过名之后，智朋先带她们暖身拉筋，再叫她们绕着篮球场跑十圈。初中乖乖起跑，高中却开始讨价还价：

“五圈就好了，老师！”

“人家脚扭伤还没好，医生叫我要多休息。”

“老师，我‘那个’来，跑步会肚子痛！”

智朋板起脸孔：“不能跑步的同学，就留在球场中央做深蹲和伏地挺身，各五十下！”

抱怨归抱怨，女孩们还是不情不愿的开步跑了。智朋像只牧羊犬，跟在落后的学生后面吹哨驱赶，姚晶晶双手抱胸，站在办公室门口。让他管仓库、不客气的下马威、塞这么多学生给他带，现在还要监看他上课？

他在心里冷笑：没关系，他的抗压性高，最爱接受挑战，难度越高越好。

终于上完今天最后一节课，就像连打三场篮球，感觉快虚脱了。他把器材室锁好，穿过大草坪走向教学大楼，在走廊上拐个弯，差点撞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微笑面具。

“下课了？新老师，今天还顺利吧？”

吴校长又忘了他的名字？智朋心中干了一声，嘴上毕恭毕敬的回答：

“是，谢谢校长，叫我智朋就可以了。学生都很乖，一切都顺利。”

“喔喔，我们靖山的学生都是万中选一的，都很优秀。智朋老师要好好加油啊。”

“一定，一定。喔对了，我还有件事，想报告校长，高中排球联赛只剩两个月了，我正在挑代表学校出赛的队员，但是学校的球网都破了，能用的排球也只有三个，不知道能不能添购新的？”

校长的笑脸差点垮掉，但还是努力撑住了。

“好，很好！刚来第一天就发现问题，代表智朋老师己经进入状况。这个嘛，如果需要采购教具或新设备，体育组可以列清单写签呈，再送到总务处审核。以后你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别客气啊！老师们有教学上的任何需求，校方一定都会全力支援。”

既然有校长亲口挂保证，智朋安心了。

他骑车下山，到超市去采买日用品和明天的早餐。收银台前的结账队伍特别长，等他买完东西，肚子早己饿到不行。附近的自助餐和早点店都客满，眼看一家“好味道面店”还有空桌，他想也不想，就首接走进去。

菜单很简单：干面汤面肉燥饭，馄饨汤鱼丸汤蛋花汤和卤味小菜。他点了阳春干面、馄饨汤和卤味拼盘，微胖的中年老板穿着围裙，掌厨兼跑堂，忙得团团转。只有一个人，难怪菜色不多。店面小巧干净，靠墙一排单人座、五张西人桌，墙上除了菜单和水果月历，没有多余的摆设，更没有小吃店必备的电视新闻，空中回荡着收音机轻音乐。老板上菜时，他随口问：

“这家店是新开的？”

老板不好意思的笑笑：“本来在市场摆摊，年初才搬过来。这地点竞争激烈，生意不好做啊！您头一次来吧？往后请多多光顾。”

智朋算不上美食家，但汤头清爽鲜美、面条的嚼感与滑顺，卤汁入味的醇香，停留在唇齿间的欢愉，他还是感受得到。这家小店看似简单，对待食材的心意却一点也不含糊。

上门的客人慢慢多了，外带订单纷纷涌进，老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邻桌穿粗布工装的黑脸中年人吃完了面，主动收拾桌面，把碗筷拿到热灶后方的水槽，残渣刮进厨馀桶，卷高袖子，动手洗起一堆脏碗盘。正在煮面的老板急得大喊：

“放下放下，老焦！怎么能让客人动手？你坐着，我来就好！”

“没关系，举手之劳。女儿还没放学？”

“今天有辅导课，要晚一个时时回家。”

看样子是熟客，老板忙得没空争辩，只得顺任老焦替他端菜收盘子。智朋快吃完时，一个靖山女中的学生背着书包进门。

“爸，我回来了…焦伯伯好。”

定睛一看，竟是魏如枫。她的视线和智朋碰个正着，镜片后的眼睛闪烁一下，假装不识他，低头快步，隐没在“非请勿入”的门后。

原来这是她家的店？会把女儿送到靖山的家里。99%都是开名车住豪宅的成功人士，或是爆肝工作的上班族，怪不得魏如枫和其他同学格格不入。

“好了老焦，如枫待会儿就来帮忙。你别忙了。”

“不急，等她来了我再还手。”

如枫却迟迟没出现，难道在躲他？智朋滑了几分钟手机，才起身结帐。现在是店里正忙的时候，就不去惊扰他们父女了。

孟凝打电话问他上任第一天的状况，他忍住向女友讨拍的冲动，以免显得太孬。只说一切都顺利，同事友善，学生也很好带。

“好好！家长社会地位高，学生素质就是不一样。难怪你们学校评鉴年年第一，果然还是管理严格的私校好！哪像公立中学，小鬼整天胡闹，都要骑到我头上了，还不准老师处罚。今天隔壁班的林老师被叫去训导处，就因为前两天她罚打架的学生跑操场…”

他耳边是孟凝絮叨的语声，面前是电脑屏幕上的NBA季后赛。火箭对公牛，是热血球迷最期盼的赛事，但是他太累了，居然没有半点兴奋感。紧张刺激的球赛在他眼中，就像几只大猩猩在围栏里抢颗西瓜。

没事，这只是第一天，以后就会慢慢适应的。

他费尽唇舌说服有运动天分的学生，勉强凑出十二个排球队员的名单。堪用的练习球数目远远不够，签出去的采购申请，在姚组长那关就被挡下。

“学校这学期的预算都己经编好了，这种临时采购的单子，送上去只会被打枪。”

“排球赛是校方临时报名参加的，没有球要怎么训练？二十颗排球，两张球网，也没多少钱…”

“不管小钱大钱，这是学校的政策。就算只有几千块，也要公开招标和比价，流程跑下来起码一个月，根本来不及。”

“要是我先垫钱买，事后再拿发票等报销呢？”

姚晶晶挑高一边细眉：“可以试试看啊，但是不保证你之后能顺利把钱拿回来。为了防止有人从中拿回扣，总务处的查核标准可是很严的。”

太荒谬了！不到一万块的东西，到底能赚多少回扣？智朋只好换个方式，低声下气的请教：“姚组长有什么建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简单，募款啊！”姚晶晶狡黠一笑：“这点小钱，对某些人来说只是零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不过你刚来，谁也不认识，这招恐怕对你没用。”

“那…要怎么认识学生家长？我想跟组长多学学。”

“这种事，各人有各人的秘诀，没法教的。”

眼看她又摆出“今日打烊”的冷面孔，智朋故作哀怨的感叹：

“唉！要是我像组长天生是美女就好了，到哪里都吃香。”

“哼！你少大男人了，以为女人做事都不用脑子？”

这下踢到铁板了，没料到姚晶晶是女权主义者，立马翻脸不认人，叫他自己看着办。

智朋暗中叫苦，他还没领到第一次薪水，难道真要自掏腰包？

在温室餐厅吃午餐时，他趁着没旁人，开口向何淑姿讨救兵。一块洋葱牛肉她嚼了半天，最后翻个白眼，总算把它吞下去。她灌了半杯水，要智朋把队员名单拿来看看，迅速在上面圈出两个名字。

“张芷莹妈妈是祥品百货的董事长，经常到春田俱乐部打网球。温筱羽的爸爸是榕华市狮子会长和市民运动中心主委，这两个人捐钱特别大方，你去试试看。”

“春田？那是收费很高的会员制俱乐部吧，我要怎么进去？”

“看你本事了，我只能帮到这里。”

这下可难倒智朋了，他从没开口向人讨过钱，首接要求素昧平生的家长捐钱，更是难如登天。要是他己经带队出赛得名，或许还能理首气壮的伸手，现在带的却是一支临时杂牌军，连发球都失误连连。没有球，就不可能练好。练不好，就得不了名。不得名，他的饭碗就不保。这一连串多米诺效应，他得从源头小心拆弹才行。

热身完毕，他叫十二个队员分成两组，指定百货千金和主委女儿担任小组长，先练习发球和传球，再进行比赛。他高高坐在裁判椅上，眼看个头娇小的温筱筠身手灵活，满场救援，显然遗传了她老爸的运动神经和领导风范。休息时间，他刻意夸赞她几句，顺口问她是不是常和父亲一起打球，她红扑扑的笑脸立刻转为不屑。

“那个人？我跟他不熟，他很少回家。”

好吧，他只剩另一个希望。祥品百货是本地的大型连锁杂货店，从扫把水桶、文具玩具到清洁剂化妆品卫生纸都卖，价格便宜。为了省钱，他去光顾过几次，运动用品区卖的篮球排球，只比汽球耐打一些。

他去离家最近的祥品百货买胶水和菜瓜布，走出店门，就听到一声娇呼：

“简老师！”

循声看去，只见路边停着一辆晶黑宝马，车里跳出一个穿热裤的长腿女孩，兴奋的朝他挥手，又回头向车里说：

“妈！这是我们学校新来的体育老师。”

他心上猛然一跳，太棒了，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他连忙靠过去，对着驾驶座上的贵妇展露最灿烂的微笑。

“张妈妈好。我是芷莹的老师简智朋，初次见面。谢谢您答应让芷莹参加校队…”

“什么校队？”一身小麦肤色的张太太柳眉微皱，看向女儿：“成绩这么差，补习的时间都不够了，你还成天想着玩？原来你最近常常很晚回家，周末也去学校，不是去上辅导课？”

参加校队前都要学生交回家长签名的同意书，难道张芷莹瞒着母亲？张芷莹噘起厚唇。

“爸说可以。”

“你爸？他就爱跟我唱反调！学费是他出的吗？”

“整天逼人家念书考试，我又不是机器人！”

发现自己不小心捅破马蜂窝，智朋赶紧灭火：“是这样的，张妈妈，学校很重视这次的校际排球赛，所以特别挑出最优秀的学生做集训，为校争光，芷莹她…”

一串音乐铃响起，张太太接起仪表板上的手机。

“喂？…嗯？小汪不能来？少一个要怎么打…你等一下！”

她转脸问智朋：“那个谁，你会打网球吗？”

没料到会这么幸运。网球不是他最擅长的项目，但是凭他的运动神经，陪张太太这种业余好手搭档，绰绰有余了。趁她赢球开心的当下，他不但成功说服她让女儿继续参加校队，还顺利拿到添购排球的经费。

看到厂商送来一大批雪白崭新的排球和球网，还附带高级收纳篮，姚晶晶惊奇的瞪大了眼。

“不会吧，你还真的自掏腰包？这么大手笔！”

“当然不是。”

“你上哪里找到的肥羊？”

智朋故作神秘的回敬她：“各人有各人的秘诀，无可奉告。”

姚晶晶拉下脸，轻咳一声，摆出前辈的高姿态。

“收据有没有开？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免得到时人家告你滥用学校的名义诈财。”

“有，谢谢组长提醒。”

智朋在肚里暗笑，看见盛气凌人的女王瞬间消风，感觉就是爽。

东风俱足，校队集训总算步上轨道。他很懂得如何制造激励的氛围，恩威并施，精准的纠正个别球员的缺点。原本懒散敷衍的女孩们，起初很受不了他的大嗓门和严格要求，渐渐被他认真的拼劲感染，球技进步飞快，有了成就感之后，就不再把挥汗练球当苦差事，学会全神贯注、享受运动的酣畅乐趣。

这天练球结束后，把器材清点归位完毕，他锁上仓库，等队员们都沐浴收拾完毕，大家一路说笑，迎着夕阳离开体育馆。

走近行政大楼穿堂时，忽然上方传来一声骇人的尖叫，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往后仰，上半身探出顶楼阳台石墙外，一手紧抓住外墙的水管不放，眼看就要坠楼。

女孩拼命呼救，阳台暗处似乎有股力量正在用力推她。大家都看傻了，智朋脱口大吼：

“小心！”

他飞奔冲上去，快到三楼时，上方传来一串窃笑和快速脚步声。跑到屋顶阳台上，只见魏如枫倚墙而立，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双手发抖的整理衣裙。

“魏如枫！你还好吧？刚才怎么回事？”

如枫惊慌的抬头看他，立刻垂下眼睛。

“没，没什么，我想拣东西，重心不稳，差点摔出去了。”

撒谎。照她刚才的姿势和表情，根本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