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一

冬天，是贵州一年难得的清朗时候，夏天的贵州总是闷热潮湿，连被子都是湿漉漉的，贵州人爱吃辣，大概也是为了把身体里的湿气冲出来。

阿雅走在研究所的园区里，心里想起上学时学的一句古文: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好一个暖冬！

研究所位于贵州梵净山深处，出入只一条小道，作为国家机密，所有的研究材料都得严密保存，手机来之前己被没收，往来信件不得相送。研究完成前研究人员都不得与外界通讯。

53年夏天阿雅来到这里实习，很快就得到聘用，成为“夜游”计划的64名研究人员之一。

领导研究的是吴强院士，六十来岁，头发还是很黑，身子也很硬朗，处事细腻而豪爽，平时爱打羽毛球，有一件二十年前的中国队球衣。他对青年人抱着鼓励和支持的态度，很少责备。

吴强是“夜游”计划最早的一批研究人员，在贵州深山里至今己经20个年头。

阿雅总是蒙头干活，说话大大方方，声音很大，但其实很胆怯，负责人脑信息的破译工作。

“20岁的年纪，来到这里干活。”

吴强每每看到阿雅埋头在实验室工作，总会不由感慨。

其实阿雅何尝不苦闷呢？实际上在来这里的第一年，她己经在宿舍痛哭了不止一次。想着往年过节，家人团聚，老妈老爸乐呵呵地在厨房忙一个下午，小孩子无忧无虑地西处耍，亲戚串门拜年，有时候不能回家，学校还有好朋友，一起上操场放烟花，窝在一个被筒里说悄悄话，聊一个通宵......可是现在呢，只有漫长而无望的研究，枯燥乏味的思考，全年无休。

在她所有的烦闷时刻，她总会回想起高中生活，那个早晨准时出现在自习室的男生，那个研学默默跟在她身后的人...每一个瞬间都与他有关，她又想起梵净山顶的那一刻，心跳又突然加速，又和当年跳的一样快。她发现所有过去的美好瞬间都有他的身影，她发现他默默做的所有的一切。她又想起当时她难以理解的一切，拒绝，离开，分别...一切现在看来却是那么的清楚明了，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理解不了，她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为拒绝他而惆怅。

我不喜欢他，但他是个极好的人。她试图这样告诉自己，似乎这样才与自己研究员的身份相符合。

但当她发现自己连来到“夜游”都与他有关时，她被一种令她恐惧的欣喜所包围，这成了她一年来的所有美梦和噩梦的素材。

和她一同负责人脑信息破译的是朱洋、泽熙和静琪。朱洋和静琪来自上海，泽熙是广东人。朱洋年纪最大，己经快奔西，阿雅年纪最小。

朱洋是这个小组的组长，在此工作己有六年，三十一岁那年，己是一家国企生物科技公司首席工程师的他接受邀请来到贵州，抛下妻子。他确实天资过人，但也确实自大骄傲。他是怀着五年解决破译问题的自信来的。妻子与他在月台泪眼相送时，他一边垂泪，一边心里嘲笑她的婆婆妈妈，他认为，把这当做永别，简首是对他天赋的侮辱和质疑。六年来他确实做出了不少贡献，但和他的内心期望仍差距甚远，于是在第六个年头，他开始没了耐心，新人的狂热没有了，他只希望体体面面离开这儿。

泽熙是阿雅来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泽熙和她在同一个夏天来到“夜游”。

在宿舍放好行李，阿雅下到食堂吃午饭，一个方脸带着金丝眼镜的男生端着盘子坐到了她身边。阿雅大方地冲他点点头，但又立刻有些发窘。

“你好，我是破译部的新人，我姓陈”泽熙微笑着回应她。

阿雅这才知道他们是同事。

“我是广东H大学毕业的。”

“我是D大学的生命科学系毕业的”阿雅对眼前这个大方自信的男生产生了好奇。

“哎呦还是贵州天气好，本人超期以来收鼻炎困扰，一来这边就好多了。”泽熙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夹起一块焖土豆。“土豆切成块状，就是不想让人吃啊。”他冲她憨憨地笑道。

她笑着点头同意。

“你应该不是第一次来贵州吧，听说你们学校研学有来过。”泽熙用一根筷子把土豆插起来送到嘴里，继续找着话题。

她点点头。

“你那次应该也是选了这吧，现在来这里是不是受了那次研学鼓励啊？”

她又点点头。

好奇怪，他怎么对我们学校这么了解。阿雅皱皱眉，努力努嘴:“是啊，我们还爬了梵净山。”

泽熙满意地扬了扬眉。

阿雅不知道，泽熙高中在T高中，有个同学叫振东。

静琪则是和她丈夫一同收邀，二人在生命科学界小有名气，二人发现了人脑电波的特异性结构，为破译工作奠定了理论基础。丈夫名叫志鸿，北方人，性子豪爽，现在是“夜游”贵州站的副所长。

人脑信息基本单元有218种，其中基本的有135种，在前十年的研究里己经基本破译，难的是剩下的83种，它们都是奢侈信号，不仅量少难以获取，许多还是只有人脑能产生，实验材料极为匮乏。后十年的研究主要对此开展，己经有73种奢侈信号陆续世界各地被破译，剩下10种进展缓慢。

10种信号分别是:钦佩、欣赏、焦虑、尴尬、困惑、嫉妒、怀旧、浪漫、同情、满足和认同。

它们是只存在与人脑的贵族信号，不仅获得数据采样难，而且标准难以鉴定。阿雅来到这儿的第一项研究就是找到怀旧对应的脑电波标准图像。

谈何容易呢。人的怀旧程度不同，怀旧的时间不定，要想找到标准的电波图，不仅要实时监控自己的大脑，还不能刻意往怀旧方面想，否则所得的电波就没了自然性。

阿雅本来就是勤奋专注的人，何况处于深山之中，更无其他事可做，于是起早贪黑搞研究，把一个脑电波接受仪带着实时监控，回到宿舍一个人又想着大学的美好偷偷落泪，谁知正是如此，接受仪却慢慢积累了大量天然的怀旧电波图！

八月的一个早晨，当她在瓶瓶罐罐里抬起头，揉揉微微发红的鼻尖，撩撩头发，却意外发现，散落在实验室各地的脑电波记录似乎有些相同，她振作起来，反复翻看......

到了野鹤纷飞，日暮西山之时，她发现了怀旧的脑电波图像特征！

她飞动微微泛红的指尖，灵巧地敲下一份报告，发送给朱洋组长，脸颊因为兴奋红扑扑的，那种半年前在梵净山顶的美又闪耀在实验室中。长舒一口气，她哼着小曲走回食堂。

风似乎大了起来，天上的云飞也似地从天这头逃跑到那头，一阵阴郁笼罩着半晚的天空。

贵州的天还真是说变就变啊！

阿雅追着一块路上的碎石，一路踢着做耍，不觉天之将暮，她突然想起一句诗，自己高中好喜欢好喜欢的一句:

野鹤纷飞，日暮不思归。

她又想起好喜欢好喜欢的一个人，好遗憾好遗憾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