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

她本是出来买弹弓，逮只画眉来玩的，却被弟弟拖着去看武林大会。说是今年来了个刃坤派的收关弟子，容貌冠绝，剑术无双。

擂台之上，女子尖叫声中，那收关弟子六重轻纱，长身如玉。纤指间，剑如白虹，贯日而出，更是连她弟弟也拍手叫好。

男子不带喘气的连战几十人，无一落败地夺得盟主之位。而其年龄，大抵二十出头，遂把盟主之位，让与其师。

鼓噪声中，她瞥过男子微微上翘的眼角，嘴边的弧度并未多弯一分：“不过尔尔。”

她弟弟可不依：“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她依然是那个笑容，不恼不怒：“会散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大会谢幕，男子与门人驾車驱返，路上停歇，适逢口渴，他见一白纱遮面的女子摆摊卖瓜，便信步上前。

“姑娘，你这瓜怎么卖？”男子声如拨玉，透彻温淳。

她信手揭开白纱，露出一双怜怜生惜的眼：“小女子卖瓜分文不取，只随意讨客者身上一件器物。”此话实乃唐突，哪个卖瓜的会如此怪诞？

然而但凡见过她双眼的人，便不会注意这话语的奇怪之处了。她的眼瞳始来如滴水的黑鲛珠子，慢慢又成了涌起漩涡的无边深海。

他竟是挪不开眼了：“这件可还换得？”

她点头，半点都不讶异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柄震惊擂台的碧水佩剑，再将瓜抱起，要呈给他。

这副娇弱的身板，令他忍不住兀自上前来接，动作有些急，纱衣也蹭上了泥垢。

她掩嘴一阵轻笑，男子羞赧，转身欲行，走了两步又觉得还有必要说些什么：“在下擎蔽，刃坤派最小的收关弟子，姑娘千万记得。”说完又觉后悔，逃也似的抱瓜上车。

她这才将连着白纱的斗笠又戴上，把碧水佩剑往林中得意的晃了晃“你看，他终究不敌我，落花流水跑了！愿赌服输，拿钱来！”

哗啦啦，一吊铜钱从云千赫怀里掏了出来，他无奈摇头：“瓜钱是我出，弓钱是我输，剑却是归了你，不公，不公啊……”

的确是不公的，当她提着金丝鸟笼，握着檀木弹弓，别着碧水长剑从家中后门溜进之时，她的父亲大人己然带着一打的家丁杵在门后，恭候多时：“云千赫！你给我站住！”

云千赫撇着惨兮兮的八字眉：“你为嘛不叫云千灵，非要叫我？”

如果叫他姐姐有用的话……云千灵从小既不怕骂，也不怕打，怎么处置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她父亲好生打量了她一身行头，赫然盯住那把碧水佩剑。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睛生气起来，竟会那样森然：“把剑还回去。”

“我不！”她提起金丝鸟笼，戳了戳里面的画眉，眉开眼笑。她的不以为然，终于在云千赫被打折一条腿之后荡然无存。以前她父亲生气，从来也只是吓吓她，断不会对她弟弟下这样的狠心。

这次父亲异常严肃：“剑的主人是刃坤派最得意的弟子，他早晚是要顺承武林盟主这个位置的。我身为欲仙阁阁主，自己的女儿却夺了他徒儿的剑，你猜江湖上人会怎么道我们欲仙阁？”

她聪慧无比，又怎会不知。欲仙阁因魅瞳一术令天下人心生畏惧，此事一出，怕是要道他们欲仙阁妖风猖獗，祸害武林的。

她明事理，懂人心。本来也只是准备借剑玩上两日就送回去，此番可好，不得不提前完璧归赵了。

次日清早，云千灵孤身到了刃坤塔下。高耸入云的塔顶，有一穿轻纱的男子立在塔角的灵兽上幽然下望。

擎蔽似乎等得太久了，有些走神，忽然听见塔下有吵嚷之声，才顺着望去。见一女子，白纱遮面，站在塔下，众人驱而不恼。他眼角流露出几分欣喜，足尖一点落地而去。

擎蔽刚刚站定，她就把碧水佩剑拿出来：“喏，还你的剑。”

他细睇她白纱下若隐若现的神情：“姑娘在生气？”

她是在生气，却不是生他的，只是不正经惯了，顺口就道：“正是，公子的佩剑太过于沉重，把玩之时不小心划破弟弟的腿，害他要在床上躺上一月有余。”

擎蔽眉目微皱：“姑娘且稍等。”随即进塔里取来个一个紫青长颈瓶：“此药乃家师亲赠，可让令弟好得快些。”

来者不拒，她点头收下，抽身欲走，他却轻声叫住她，“姑娘为何总是以白纱遮面，这么大个斗笠戴在头上，久了不觉得沉么？”

这句话算是说到她心里去了，她早就厌了这白纱斗笠，厌了这拘谨受怕的日子。

“沉，脖子都撑得酸。可我有眼疾，见不得强光，也只好这样遮着。”她面不改色的撒谎，还顺便揉了揉自己的颈项。

他毫不犹豫的将靛青色的衣带一解，细长的指节握着衣带奉与她身前：“姑娘如若愿意，可用此覆眼，在下送姑娘回家便是。”

她犹犹豫豫的伸手去接，却又有些娇羞的收回手来：“如何送？”

“执袖。”他的声音，无端地让人心安。

而她对好听的声音向来没有抵抗力，不然也不会整日想着要打画眉来玩。

于是两人进了城，却鬼使神差的没有首朝家走，而是央求他花了三两二钱听戏，西两五文用饭，一两七文品茶，通通都是他掏的钱。

这比拉云千赫那个小气鬼要有意思得多。但有意思的时日，总是过得特别快。他提醒她，是该回家了。

“其实夜黑了还可以去放河灯，那才是最好玩的！”她嬉皮笑脸的。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你这样看得见河灯么？”

自然是看不见的。

“告诉我你家在何处，我送你回去。”

她是万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身份的，遂撒开他的袖子，乱走乱撞起来，哪晓得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固执。”他笑着叹了声。

他的怀暖得有些烧脸，她别过头去：“那你还是把我带到少人的巷子里吧，我换成斗笠自然可以独自回家。”

那条巷子当真寂静无比，只有几只画眉落在蔷薇花上，吱吱吱地聊个不停。

她换上了斗笠，吹着口哨一蹦一跳地消失在他视线里，影子都看不到了，他才舍得转身。

抬头，恰逢河灯百盏自青石小桥下流过。他捏着那半截余温未褪的袖子深深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负剑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