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录

“咚——咚——咚”

屋内点了一灯昏黄烛火，伴随着一阵一阵木鱼声，时而还能听到低低的诵经声。

过了小会儿，木鱼声慢慢地停下。

空闻提笔欲抄经文，宣纸上落笔却是一个差了一笔的“秋”，他的手顿在了半空。

“阿弥陀佛。”空闻忙念了一声佛号，“小僧罪孽深重。”

他起身踱步到窗前，外头月明天青，清风徐徐。夜幕中唯有偶尔传来的鸟鸣声，扑棱着翅膀飞过。

空闻心中一算，也有数月未曾听到那叽叽喳喳的少女声，也不知道她如今是在何地，过着何样的生活。

恍然一想，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自己八岁那年。就在那瀑布之下，水里坐着一个糯糯的小女娃。

从第一眼看到她起，空闻就知道，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娃。他十岁的时候，她就己经是现在的模样，到他十八岁，她的模样丝毫未变。

空闻想来，她不是神，便是妖。

在这十二年里，空闻从未与她说过话。如今想来，平日里诵经、抄经、修行，但耳边都是她的声音。

“阿弥陀佛。”空闻觉自己动了妄念。

俗世十八载，于他而言，除了与佛相伴，唯一的执念便是修行得道。这是他从有记忆来，如宿命一般的存在。

山中空幽，夜色沉沉，空闻立于窗前，见外头月明星稀，忽而在瀑布的那段，隐隐有蓝色的光芒，在月光之下晕染开来。他定睛看去，在光华之中，似有人影浮动，流光飞泻，随着影子晃动。

迟疑片刻，空闻开门而出，穿过寂静的树林，沿着一路的月色，快步走到了瀑布之前。他这才看到，在那瀑布之上，水流飞旋，在月光之下星光点点，而似飞花的水波之中，蓝色光华之间，女子翩跹起舞，水随着她的步履而动，在她的身边、指尖，似一只只有灵性的蝴蝶。

他不由驻足，被这番景象所震撼，见那女子缓缓自月光之中降落，立于水面之上，她的容颜姣好，尤其是一双眼睛，如水明澈。

她似乎也看到了站在树下的空闻，竟踏着水面轻盈飞过，落在他的面前，莞尔一笑：“小和尚。”

空闻这才认出，面前这清丽容颜的女子，正是数月未见的少女。

此时的她没有过去的稚嫩与青涩，多了女儿家的温婉。

唯有那双眼睛，与他记忆里分毫不差。

“小和尚，你不认识我了吗？”

秋水围着空闻转了好几个圈，又跳回到他面前。

空闻不动声色，稍稍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子，随即双掌合十道：“无所他事，小僧先回去了。”

在空闻转身的刹那，秋水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咕哝着道：“小和尚，我己经好久好久没有和你说过话了，虽然现在我还认识了小离，但是她总是不在，都没有人和我说话，你不能陪陪我吗？”

空闻转身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停下了脚步。

在两人不远处的大树之下，在月色之中拉长了一人一狐的影子，静静地看着空闻与秋水。

“你不打算去制止他们吗？”阿月梳理着自己的白色绒毛，偷偷看了看身边懒懒靠在大树干边的陆离。

陆离双手交叉环抱胸前，若有所悟道：“小阿月，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事情，你难道还不习惯？宿命是不可更改的，若是我们动了他们的命运，是有违天理的。”

阿月满意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

陆离看着不远处的秋水蹦蹦跳跳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小和尚前身乃是天上的佛菩萨，常坐水边演讲佛法。后来那位佛菩萨为历经人世七苦，便转身到了人间。故而这小和尚生于饥荒时，又被父母所抛弃，梵音寺的老方丈是在死人堆里将他带回来，可谓是见证了人世生死。而这丫头是水里的一尾红鱼，许是受到佛法的加持，渐渐便有了形。”

阿月闷哼一声：“然后呢？”

陆离神色凝重，继续道：“这佛菩萨来人间的时候掬了一抔水，落到了梵音寺，这里是最聚灵气之所，便有了秋水现在的模样。要说他们二人之事，多半是生死可以勘破，但这前世今生的缘劫却无法逃脱。她在水里天天照了佛菩萨的脸，早己将情刻录心中了。这就是天道缘分，谁又能去改写？”

阿月晃了晃脑袋：“罢了，你我何尝不是可怜人。”

“可怜人。”陆离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是啊，红尘滚滚谁不是可怜人，救赎得了别人，唯独救赎不了自己。”她看着一旁老老实实坐着的阿月，也不由想到在他身上的往事，低头陷入沉思。

“铛铛铛——”

“铃铃铃——”

正在陆离黯然神伤之时，她腰间的铃铛竟忽然响个不停。她不由吃了一惊：“哑铃怎么会响了？”

阿月眯起了狐狸眼睛，盯着陆离道：“哑铃响了，那说明你在等的那个人，他也要出现了。”

陆离不由踉跄，顾不得与阿月多争执：“赶紧先回一步栈。”

面前便泛起了白光，她匆匆忙忙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等阿月慢悠悠地回到“一步栈”，回到先前的屋子里并未见到陆离，秋水和那叫沐霖的少年倒安稳地沉睡在一旁。

它想了想，又快速地跳着进了里屋。

别看外头是一副正堂模样，里面确是一条昏暗的小道。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两旁尽是上了年岁的古树，爬满了干枯的藤蔓。

阿月顺着这寂静的小道首到尽头，是外形如佛龛的房子，陆离正站在那里。

而她旁边，还站着一个身着红色衣衫、挽着发髻的女子，发上的红色飘带垂在肩头。

“孟……孟婆”

阿月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却见那女子转身，一双凤眼随着眉梢上扬，她的肤色极白，与她红色的衣衫以及头上簪着的一朵彼岸花发簪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神情波动，沉着的眸子略微扫过阿月，冷冷开口：“哟，是那只小狐狸。”

她，就是阿月口中的“孟婆”，便是这人世间记录的那个掌管黄泉路，世人常道“孟婆汤”的那个孟婆。

阿月忙慌地跳回到陆离身边，紧紧地靠着她蜷缩起了身子，低声地呜咽着。

陆离见此摇了摇头：“阿音，这千百年他谁都不怕，唯独见了你回回都这样，看来以后他若是不听话了，还应该送到你那里去。”

孟婆阿音冷哼一声：“我那里可不喜欢这样的活物。”

陆离没有接话，目光落回到面前的案台之上，上头除了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别无他物。

这剑不足三尺，看着就己有了年岁。剑鞘之上镌刻各式祥云纹饰、八宝，剑柄乃是龙凤图案，尤为精致，剑穗用的是红绳打的盘长结，缚了一只精巧的小铜铃，看去便是与陆离腰间的哑铃是一对。

“你留在黄泉的彼岸花破土了，这可是千年来的头一遭，虽说它不一定会开花，但我还是觉得有必要来看看你。”孟婆阿音淡淡而道。

陆离难得神色凝重：“我的承邪也有千年没有响动了，看来是要出点事了。”

孟婆阿音伸手拿起这把剑，隐隐可以看到剑柄上刻着“承邪”二字，她用力想要拔出剑身，却怎么也动不了，只得放了回去。

“承邪沾了太多的血气，此时虽然封印住，但如今看来解开封印的人快要出现了，你打算怎么办？”

陆离的目光凛冽：“怎么办？当然是杀了他。”

孟婆阿音拍拍陆离的肩膀：“前尘往事还是看开些，你渡了世间诸多的前世因果，也该领悟天道、世道。你且放心，黄泉的花我替你守着，若真开了，也是你的缘，我会早些告诉你。我来够久了，该回去了，免得漏了汤茶就不好了。”

陆离点点头：“阿音，谢谢你。”

孟婆阿音的目光扫了扫陆离腿边的阿月：“阿离，若是当初让你饮了我的汤，岂不更好了？”

陆离笑笑没有说话，孟婆阿音才挥挥手道：“罢了罢了，皆是注定的。”说着她便化作一道红光，消失在屋中。

待孟婆阿音离去，阿月这才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看着神色凝重的陆离，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

“承邪动了吗？那也就是说你等的那个人，他就要来了？”

“也许吧。”陆离握住了腰间的哑铃，“这一对铃，本就是相互感应，他的气息出现了，铃响了，承邪便动了。”

阿月跳到案台之上，绕着剑走了一圈：“那你，真的会杀了他吗？还是说，像一千年前那样，你终究舍不得。”

陆离沉默了半晌，忽然上前揪住阿月的脖子将它提了起来：“小阿月，我看你是想要去阿音那里待上几天了？”

阿月扑腾着双脚，满脸的不情愿：“我就是说破了你的心事，那你说，你真的会杀了他吗？”

陆离犹豫了许久，眼前似乎又回到了当初。

她一个人从千军万马的尸堆中走出，一身的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衫，那时候她手中的承邪也是浴满鲜血。

那时候的她面对那个人，发了誓是要亲手杀了他。可一千年过去了，面对阿月的这个问题，她却依然会犹豫，依然会在心里问自己，会吗？

当然，会，必须会。

为了满城的将士，为了她爱着的那些人，为了这一千年茫茫无期的煎熬，她也必须要杀了他。

“我会，当然会。”陆离斩钉截铁地答道：“我会用承邪，亲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