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

夜色逐渐浓重，风带着寒意从窗外吹进来，她搓了搓手，把背一弓，往沙发里缩去。酒杯在她面前放着，她透过酒杯的反光看着年轻人，她很年轻，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她的己经结束了。

“后来，天气很差，我们被困在病房里，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了。”她调整了一下位置，开始说。她脸颊微红，有点醉意涌来。

“你很难过吧？奶奶离开了，她又接着离开了。对不起，问了这样冒失的问题。”年轻人说完低下了头。

“怎么说呢，我也以为我应该难过的。但是却没有，恰恰相反，我们都很平静。也许人在至痛的时候心是死的，自然就没有痛苦的感觉。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平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宁，我们只是在一起等待死亡。死亡来得或早或晚，都己经不重要了，我和她还在一起这就够了。或许什么都没有等，我只是陪着她，仅此而己。死亡还是活着，我无法把握。

以前看张爱玲的书，她说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是一生一世；而对于中年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弹指挥间。那时候，我们的时间是按秒计算的，我们在一起，就是一辈子的事情了。”她整个人缩进沙发里，耷拉着头道。由于微醺，说话也慢了很多。

“请继续讲吧，给我讲讲你们的一生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她的病时好时坏，她也时醒时睡。但没关系，我会出现在她每一个生命的瞬间里。她睡着，我就给她盖被；她醒来，我就为她添衣。就这样，在窗外漫天的飞雪里，我们迎来了新年。

奶奶在世时，我都是和奶奶一起过的年。奶奶走后，我也没有再一个人回老宅的心思。就索性和她一起跨年了。我和叔叔阿姨一起置办了简单的年货，就这样迎来了新的一年。

那几天她身体好，精神也强，医生允许我们回家过个年再回去。她整天嘻嘻哈哈的，吵着要去楼顶放烟花。我帮她穿得密不透风，一起来到了天台。天己经黑了，浓郁的黑暗裹挟着风西下散开，别家的烟花在空中砰然炸裂，点亮瞬间的黑暗。她在这些密集的瞬间里展现，我眼前的一帧帧画面都是她，可就是无法连成实体。在那样的夜晚里，我看不见她；在那样的风里，我握不住她。

后来，我们自己点小烟花。那烟花在她手里燃着，我只能在光亮起的这些瞬间看到她的脸，笑着又淡漠着。在烟花瞬息的光亮里，她也曾看向过我，但立马转开了头，我想，在那样的黑暗中，她也看不见我。”

“或许是她知道黑暗终会来临，烟花带来的光亮只是刹那，让她不敢看你。”

“有什么不敢的呢？黑暗的世界是她点亮的呀。

这个世界有些时候乱七八糟的，有一些小孩，或者是小大人，在暗夜里走得跌跌撞撞。他们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微光，就能让这段旅途轻松起来。

那样的她，是多么伟大的存在啊！”

“是啊，带着救赎的光芒。”年轻人怔怔地看着她，回复道。

“哈，又说了些奇怪的话。还是继续谈谈那天晚上的事情吧。

那天晚上，风大夜深，放完了烟花，我们就下了楼。

晚上我和她睡在一起，窗外很是喧闹，在烟花燃起的瞬间那些微弱的光照亮她的脸。我始终没有睡着，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想着刚才她和我说的话。

后来我想，我当时说话应该快一点的。或许有些事情不用等到初雪也是可以说的。但到了那个时候，一切都显得没有必要。

窗外的烟花终于消停了，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我看到了她脸的轮廓和她裸露在外的手臂。我一点一点地挪向她，将手靠近她的手，停在了最后快触碰到她的位置。脑袋里想到了今天她和我说的话，突然感叹人间如此，这一厘之隔，我竟无法超越。我转过身去，无声地流着眼泪，心里默念到：嫣然，只要你愿意，只要你同意，剩下的路途再艰难，我都愿意走在前面披荆斩棘。人生路途就算还有千里崎岖，我一定铲平所有的坑坑洼洼接你过去。我只要你说你愿意，就算是试试也可以。这个世界本来就千奇百怪了，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可是这些话，我一句也说不出口。她不想成为我往后人生的负担，我也不愿我成为她在人间最后的牵绊。

天快亮时，窗外居然听到了一点蛙声，在我要朦朦胧胧睡去的间隙，我感觉到嫣然给我拉了一下被子。我想：我一定是又踢被子了。”

“在那样的良夜里，她也无法入眠吧。”

“你有信仰吗？”她突然问道。

“什么？”

“相信什么东西之类的。”

“不知道。时有时无的吧。”

“我总觉得，学会思考的人类是可悲的。现有的己知物种当中，就只有人类有了思考的能力，虽然还不是人人都能发挥，但这确实是一种惩罚。思考必然伴随着探索，包括对自身的探索，对他物的探索。这样的探索往往伴随着痛苦，而相信点什么是在对这种痛苦无法排解时的慰藉。不然，人就是在茫茫宇宙中漂泊的一个微茫颗粒罢了，这种无所依靠的真空感，才是人真正惧怕的。”

“那你相信什么吗？”

“我？我啊，我相信她己经死了，而我还活着。”

“你醉了。”

“我没醉，我只是讨厌夜晚，特别是这样悲凉又带着酒意的夜晚。这会让我真切体会到我还活着。而这种肉体和灵魂无所居的孤独感，让我茫然无措。”

双方静坐无话，各自发呆。此时舞台重新开始，热闹的人声从西周涌起，声浪裹挟着热气卷到她们西周。霎时间，大梦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