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又是一年上元节，我像往年那样拎着食盒来到肃王府探望殿下，可惜这自古热闹的团圆佳节却从未在这城中心的肃王府中看出过半分。好似是从多年前偏院的锁弃了后，我就不曾再见过府里有哪怕一丝欢愉。

他还是往日那副样子，感受不到一丝生人气息。我知晓他为何这样，却不能够感同身受，那时的我应该更是无法理解。

我只记得那一年的上元节没有月亮，阴云密布，天上稀稀拉拉的下着雨，他期盼了好久也为之忙碌了好久，提着亲手做的兔子灯去那偏院，多日疲惫来的倦怠神情仿佛烟消云散，喜形于色，却是没能自己走着出来。

陷入昏迷数日又昏昏沉沉的睡了数日，我怕他的身体实在是吃不消，硬是拉着让他喝了些粥，他的嘴唇干裂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死死地盯着一处，却终于是久违的有了表情，说了话。肃王哭了，此时的泪珠和往日威武的模样大不相同，他哑哑嗓子，一字一字地对我说：“十六，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清儿了…”

肃王垮了。

自那之后他散了几乎全部的家仆，甚至于我都被他“赶”出门，后而成家。我不知道他荒废了多少天，亦或是多少月，更甚是多少年。我见到的他没再笑过，脸上也慢慢有了时间的痕迹，鬓边多了许多白发。但或许他本来也就是不会笑的，或许他的沧桑是在一夜之间的。

我来的时候他站在凉亭里，沐着月光却从不看向月亮，石桌上的茶杯己不冒热气，看着他的样子，这茶应是凉了许久，我到书房里重新沏了一壶茶端了回来，目光触及空空如也的餐碟：今日皇宫倒是没派人送些节日特有的吃食。想来也是，当今陛下是当年肃王一手扶持上去的亲弟弟，是这世间少有——真正把殿下当成亲人看待的人，所以陛下自然了解，也清楚，这肃王府的大忌便是这上元节的华灯，春天的梨花，和那从未过门的肃王“发妻”原清秋。

我知晓他们的全部过往，知晓肃王的不甘与恨，也知晓那偏院里凄凉的生活。肃王恨这国法，恨这世道，更恨自己。他曾几次跟我交代如若他随他的清儿去了，定要替他打点好王府的各项事宜，切忌不可发丧，他要朴素的走，好去跟他的清儿赎罪，或许这样，清儿能更好的原谅他。可是我知道，他不会走也不能走。他终是无法原谅自己。

#关于我和殿下

当年皇后娘娘怀着小殿下时，曾去庙里拜过一次佛，在一处偏远城镇落脚时不幸遇到了散落兵寇，皇后娘娘不想大动干戈，劳民伤财，于是微服出行并未携带多少护卫，我爹爹应是在混乱之中救下了皇后娘娘从而受了重伤，归家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不过关于我爹英勇的具体经过我从未听说，这些还是我听墙角从一个多嘴的丫鬟那儿听来的，后来我就没再见过她。皇后娘娘也从不让我多问，只叫我记得我爹爹很爱我和我娘。至于我娘，她是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故去的，我从未见过她，好像…也是见过的，爹爹有好多娘的小像，都是他自己画的，我小时候见过不少，是个林黛玉式的普通人，五官娇小又看着病恹恹的，跟宫里大气又雍容华贵的娘娘们比自然算不上是一个美人。

我应是幸运的，在爹爹走后不久皇后娘娘便派人接我进了宫，我当时正饿的在家里啃霉硬的馒头。

皇后娘娘说男人以后总是要当家立业的，多读点书并不是坏处，问我愿不愿意做殿下的伴读。当时殿下正跪坐在一旁的书案边，我并不理解什么是伴读，只觉我喜欢这个娘娘也喜欢这个哥哥，他们对我笑，笑的很好看，人也好看。那时的我家里无人入朝为官，便从未学过礼仪，只是个粗鄙的乡野儿童——在入宫前被嬷嬷带着临时抱了一阵佛脚，笨拙的跪伏在地上说着我想做伴读。

我甚至认为如果现在的我去看过去的我，定然会觉得那种动作好似一只鸡仔，跪礼必是做的丑陋不堪的。

自那以后，也是我能清楚记事起，我就一首跟在殿下身边，我不记得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应是三月十六入的宫，娘娘便以此做我的生辰，十六为我的名字，从此我就叫十六，我是有名字的，我叫十六。

长大以后听宫里掌事的嬷嬷说我刚入宫时生了一场大病，烧的脑子都糊涂了，名字生辰怕也是因此忘掉的，我不记得我生过病；殿下很担心我，我记得的。

嬷嬷又说我自小便爱粘着殿下，是个不守规矩的奴才。殿下是个很重情义，顶好顶好的人。年龄上又长我几岁于是自幼便护着我。皇后娘娘也是顶好顶好的娘娘，她待我很温和，待我们所有奴才都很温和，我们大家都很敬重娘娘，记得当时宫里头都说能在皇后宫里办事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福分。

可惜，皇后娘娘也未能安度晚年，似是在殿下立府后没多久便病倒了，说是晚年其实好像皇后娘娘薨时也不过三十出头，宫里的事自搬出以后我便不是很清楚，我只是要跟在殿下身边。

我一首是个反应迟钝的人，尤其对待感情，但我唯独“偏爱”殿下，这词是皇后娘娘教我的。殿下小时便爱说：“十六啊，你啊，真是个脑袋缺根筋的。”皇后娘娘总是为我说话，教殿下不要再如此说我。许是幼时家庭打击太大落下了病根。这也是我听墙角听来的，皇后娘娘从不在我面前说这些，现在猜想应是怕说了这些会打击到我。

回顾此番，我竟然敢听皇后娘娘和殿下的墙角，我确信我小时就是个不守规矩的奴才。

可我觉得皇后娘娘太温柔了。

皇后娘娘平日喜欢穿素色的衣裙，和宫里其他妃嫔都不一样。其他娘娘们的衣服上总是勾着各种花样的金线，绣着不同样式的鲜花。

记得那年的百花宴上娘娘们穿着各式样的罗衫衣裙，瞧着要比百花宴上的百花还要鲜艳，我瞧着眼乱，陛下似乎也不是很喜欢这些娘娘，娘娘们彼此炝话，陛下总是瞅着手里的茶杯一言不发。

殿下总是怕皇后娘娘受委屈，娘娘也总是笑着安抚殿下教他不要多虑。我不是很懂殿下的逻辑，却也很担心娘娘，平日妃嫔来请安，那头总是抬的高高的，教人看着很是不舒服。娘娘还总是笑着关切她们。

不过，我只管跟着殿下。

后来又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没来得及回想，思绪便被扑鼻而来的梨花香打断。“十六。”殿下唤了我一声，我应到：“殿下，幺幺的热症己经退了，今日早知道我来，吵着也要做一块糕托我给您带来，慧娘也很感激您，改日等您有空我领着她来。”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我，不知道何时从哪里折来了一枝梨花，方才应是一首捏在手里，此刻己有些蔫了，殿下正抬手将它插在桌上的瓶里——是一只很好看有着雕花的白脂玉瓶，看着干干净净。

我瞧着瓶子眼熟，“不必了，我不喜有人来我府上，你是知道的，替我问了慧娘的好，她有这份心是好的，我记得了。给幺幺吃些好的补一补，这一场病定是要消耗许多精力的，孩子小的时候最是要照顾了，尤其是刚出生的孩子，”殿下顿了一下，似是又想了一会儿眼里划过了很浓的悲伤。“你家小二更是要多加照看，才几个月莫要染了什么疾病，用好的吃好的，若是缺了少了跟我提。这些年缺席了你不少人生大事，做了这许多年的主仆，参与这些本该是你我之间的情分，这次就当是一份补偿吧，也不知道残生还能不能补完。”少见的，殿下说了好多的话。我又忘了我刚才，在想什么。“殿下，残生不是好词。”我似乎只听见了殿下对自己的咒怨，他望了我一眼低了头去，似是嘴角微扬。

“十六啊，你啊，真是个脑袋缺根筋的。”

声音小小的哑哑的。

但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