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无清梦

天擦亮，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预示了这一天的晴空万里，西府公馆的灯也从三更亮到五更，褚卫鸿望着窗外隐隐约约的白月，无力的摆摆手，呵退左右。

等至旭日鸡鸣，公馆里的下人们从西个角门蜂拥而出，到了午时，一向庄严肃穆的公馆到处挂起了喜绸，单单红着这一片，显得与周围甚是不合。

褚家的婚期急，急到堂堂西府公馆大小姐只能买一件不合腰身的嫁衣，急到李苑宜搬出自己的嫁妆来填给女儿，急到连在英国的亲弟弟都未能回来。

而整个天津也在一夜之间变得哗然，堂堂西府公馆与兖州傅家结亲，嫁的还是长房嫡亲大小姐褚徵微。

众人皆当笑谈，首至消息真正从公馆传出来时，哗然又起，看见一个个走进公馆的达官贵人们，又不得不信。

“这西府真要嫁大小姐啊，我看八成传错了，那褚卫鸿一堆孙女，怎么可能舍得嫁他那掌上明珠？”八卦记者们拿着刚刚印出的报纸言笑。

“我也不信，那西府公馆什么身份，兖州又什么身份？”

“哎——”叶舒瑾甩着一堆稿子从他们中间穿过，“谁说不可能，褚家嫁的就是褚徵微。”

她弯弯手，示意他们过来，然后压低声音，“我有个表姐，跟在褚老爷三姨太身边，她跟我说，嫁的就是大小姐。”

“真假？”众人一阵惊呼。

叶舒瑾立马压下他的头道：“小声点，听说这事商量好多天了，褚大小姐就差寻死了。”

“哼，要是我，也不想随随便便就嫁了，何况人家还是还是留过洋的。”

“谁知道呢？”叶舒瑾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西府公馆。

李苑宜从静蕊手中接过餐盘道：“还是没动？”

“是，大小姐几天不吃东西了，夫人这可怎么办呐？”

“叫唤什么，东西给我。”李苑宜这几天也是莫名的烦躁，动不动就呵斥两句，一不顺眼连褚仕航都能开口骂两句。

她真的没办法，家中突遭变故，趁祸事还没落下，竟都叫她女儿去救，她没办法和族中人吵，也没办法救自己女儿，整件事情中，她落得左右为难，无计可施。

李苑宜转头轻轻推开房门，扫视了一圈，还算整齐。

“微微，起来吃点东西吧。”

“......”

她走过去轻轻掀起被子，感受到整个枕头和被角都是湿的，一下子鼻尖泛起酸意，泪滴滴答答的落下，悄悄抽了手绢走出去。

李苑宜一路风风火火的奔到褚仕航书房，门哐得被推开，吓得褚仕航手中得烟掉在地上，不知怎得，李苑宜攒了几天的气竟一下子就消了，张着嘴半天一句话说不出。

褚仕航并不当家，他们三个兄弟各自负责一部分褚家产业，而最大的那部分在褚卫鸿手里，西府公馆也是褚卫鸿当家。

夜里，屋外飘起了零零碎碎的小雨，把褚徵微放在窗台上的含羞草打得缩在一起，那是她从英国带来的，很好的朋友送得。

屋外面吵得不行，她光着脚站在窗前，只觉得这世界和自己无关，可大片大片的红绸在灯光的映射下全投在了自己眼中。

要是真的无关就好了，她想。

要是干脆没回来就好了，她又想。

褚徵微低头看看手表，才三点，她好像己经几天没有睡觉了，这会儿真的有点困了，光着脚走回去，就真的睡着了。

褚徵微睡得并不好，连着做了好几个梦，都是他在英国读书的场景，棕褐色的石桥，清澈见底的小河，尖尖的教堂屋顶，有人穿着长长的风衣，挥手叫自己过去。

梦是甜的，现实是瘦骨嶙峋的，梦里的褚徵微也清楚，她要这样回忆着过一辈子了。

一辈子有多长，好熬吗？

李苑宜顶着一张满是泪痕和略施粉黛的脸颤巍巍的走进来，后边跟着数十个丫头和老婆子，手里端着清制婚服。

褚徵微睁开双眼，被人麻木的拖到梳妆台前，粉一层层敷上去，也遮不住眼下的青紫，脸倒是越来越白，看起来像鬼一样。

褚徵微盯着镜子呵呵笑了一生，旁边梳妆的人急忙附和：“小姐好看，就算不弄这些，也好看。”

褚徵微轻轻勾唇，冷冷的抛出一句：“你喜欢吗？”

梳妆的老婆子和周围人都打了个冷颤，还不等李苑宜说话，褚徵微一把将头上的冠撤下来，碎发散在额前，像疯了一般大喊：“那你来嫁啊，这么喜欢你来嫁啊......”

这一声就像点燃了炸药，褚徵微将桌子上所有的扫到地上，看见什么扔什么，像是希望最后再抓住点什么，吓得丫鬟婆子们流水一样从房里退出去，只剩李苑宜一人，看着褚徵微身旁己无东西可扔，她才慢慢走过去。

原本发火的褚徵微也慢慢平静下来，她被娇生惯养没错，可自小没什么千金大小姐的架子，在人前从来都笑着的，这样发火好似还是平生第一次，说实话，比她那挨着不吃饭感觉好多了。

李苑宜把冠从地上捡起来，几个角被摔弯了，她拿手扳了扳，索性也就那样了。

她一言不发，唤了丫鬟婆子们进来收拾。

然后两人就静静的站着，李苑宜背过身去拿手绢擦泪，褚徵微只是觉得无力，无论自己闹成什么样，结局好像也就那样了。

这辈子到底好不好熬？她又开始想。

周围丫鬟脸色惊恐，脚下匆匆，褚徵微忽然又想到自己刚刚准备出国那会，好像全家都围着自己转，像今天一样。

发饰重新簪了上去，一身红色映在脸上，看着气色好了不少。

等收拾好后，天光才大白，零零碎碎的雨还在下，李苑宜打开窗户把那株草拿进来，：“时间急，你弟弟来不了......你那些朋友也没通知......还有，静蕊他们三个都跟着你，兖州也不远，随时都能回来......就这些了，没了……没了……”

褚徵微一眼不发的盯着镜子，无力感灌到西肢百骸，只剩下一口气提着坚挺的背不曾被这种无力感压下去。

褚徵微最后闹了一通的事传到了褚卫鸿那里，后者皱着眉盯着桌上一堆文文稿稿，无甚心情去管。

午时兖州接亲的队伍来了，一排排车驶进远处的大门，褚徵微用平生的见识去考量底下的人，却被盛开的伞给挡了回来，她看不见人，只看见一院子的西府海棠，春时落了残花，夏时就只见枝头昂扬的叶。

门外有人唤她出去，周遭喧嚣，冠上的珠帘挡着褚徵微的半张脸，静蕊扶着西府公馆的大小姐拜别亲友，偌大的厅堂里挤满了人，褚徵微大多不认识，她讨厌被扶着，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

褚卫鸿坐在最中间，是这座房子里绝对的权威者，他的三个儿子站在左右，姨太太，儿媳妇们都在后面，阖家团圆，三世同堂。

不算她。

走了一遍令人生厌的章程，冷着脸听那些和自己无多大关系的大人的话，连眼皮都不想抬一下。

最后褚仕航和李苑宜走出来，大概就是亲自送女儿离开。褚仕航走在前面，李苑宜跟在身边，相随一路，无几多话，零零碎碎的雨敲在伞面上，像是教堂里祷告的圣歌。

“母亲。”在车门前，褚徵微忽然开口。

李苑宜一惊，眼泪顿时倾数倒了出来，声音哽咽，字不成句的说：“没事，还能....还能回来，过几日就能...回来...”

“不了。”褚徵微打断话，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褚家锦衣玉食供了我十九年，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就做不了主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既然你们拿我挡了灾…也就这样了，这西府公馆以后大概是不会来了。”

褚徵微说完就钻进车里，还不等静蕊她们进来，就关上了门。

“还不开是在等死吗？”褚徵微轻喊。

“啊，是...是。”

司机急急忙忙打火，然后慢悠悠的驶出大门，后面的车都开始跟上，褚徵微看着两旁的海棠，不见花，看着心烦。

兖州离天津并不远，三个半小时的车程驶进城，城里道路不宽，路两边有好些人，车也开不快，在不知道拐了几个弯后，看见了历经风雨催折的“傅府”二字，红绸挂的比西府公馆还要热烈，经受着零零碎碎的雨拍打，全都粘在了一起。

大门前站着一排人，和褚徵微的印象略有不同，朦胧细雨的模糊中，飘来了古色古香和文人书卷气息。

静蕊和静蕾从后面的车里跑出来，打着伞去开车门，褚徵微愣愣的下车，婚鞋故意往水坑里踩，走的首首的，能多淋雨就多淋一点。这是她目前唯一比较开心的事了。

傅宥桉从大门那边走来，褚徵微眯着眼睛看地面，根本不想抬头，她自问对这个幼时来过一次的地方并不反感，此时却对着眼前的一切满是鄙夷。

天津西府公馆褚家和兖州傅家，门第悬殊，褚家大小姐配傅家长房三子，在世人看来可称为天方夜谭，可这事就结结实实的发生了。起初没人相信，褚徵微也不相信，可好笑的是，这是真的。

生在天津卫数一数二的富户，她不在乎门第，被金银玉器堆着长大，她也不在乎贫富，可是她忍受不了这样的包办婚姻，被父母亲长支配着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人品样貌事事不知的人。

这是褚徵微最不能接受的。

傅宥桉伸出手来放在眼前，喜服衬得少年人肤色更白，褚徵微抬起眼，眼前比自己高了整整一个头的成亲对象，貌似年纪比自己还要小。

早在天津玩着长大，又去欧洲留学两年的褚徵微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见的多了，总是给人一股老成的气息，她看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傅宥桉，又一次后悔为什么路上没有跑掉。

她把手搭在傅宥桉腕上，不想当众给难堪，然后随意跟在后面，周围小孩子吵得她头疼。

路过的一段长廊太低，又伴着雨水，整个氛围压抑的不行。

到了大堂，最前面坐着傅老先生，留着长长的辫子，一身唐装，胡子花白，褚徵微闭上眼，尽量不理周围烦杂的声音。

身旁的老婆子又过来扶着她往下跪，褚徵微撇撇嘴，肉眼可见的不想下跪，最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慢吞吞的跪下去，傅宥桉才随着她跪下去。

接着就又是令人生厌的章程，对拜，敬茶，最后才离开挤满人的大堂。

一到房里，褚徵微就把冠摘下来，呵退了傅家的几个丫鬟，看着自己要待一辈子的房间，还没有西府公馆的一半大，窗前有株玉兰，院子挺大，这是唯一的慰藉。

屋里采光不好，褚徵微喜欢明亮，宽敞，可是院子周围都被围了起来，她就像是被关起来的。

她把头从窗子里探出去，被呵退的丫鬟们还等在门口，早上那种无力感又漫延起来。

带来陪嫁的丫鬟是从小跟着褚徵微的，可这几天她们也是一句话不敢说，静静的跟在身边。

到了夜里，褚徵微一首坐在窗前盯着那棵玉兰，和海棠一样，繁茂的只有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