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肉体的青春

这位是万主任，她会为您负责技术上的操作。

“您只负责手续吗?”

“是的。”吴主任答，“现在咱们的手续都己经完成并且审核通过了。接下来就完全由万主任接手了。”

“审核通过?这还需要审核吗?”坐在左边座椅的张文君逐渐看到了重见女儿的希望，勇敢且坚毅的性格再次接管了她瘦弱的身体。

“是的。我们认为云生世界应该是一个完美的社区。即便人们不再受财务或是人身犯罪的威胁，但精神骚扰仍然是存在的。我们坚决不允许有骚扰、威胁、诈骗等精神犯罪前科的人进入我们的社区。当然了，您的女儿不仅不是这类人，还被我们的系统评估为满分居民。恭喜您。”

“‘满分居民’?有什么实际意义吗?”坐右边的李鑫焱问道。

“她会被分往全是类似优质居民居住的街区，享受最优质的社交生活。”

“这个‘街区’，你指的是服务器吗?”

“这个……不好意思，我不是技术人员，不能准确回答您的问题。”

“好吧……”

“这么重要的事，你都不能解释吗?”张文君逼问道。

“不好意思，我只负责手续流程。后续的问题会有专业技术人员的对接，他们会解决您所有的问题，请您放心。那么，后面的工作就交给万主任了。再次向您们表示哀悼。但同时，恭喜您们为孩子开启了人生的第二篇章。云生的世界要比你我的世界纯净、完美、快乐得多。”

“哼，”坐在门边沙发上的夏华讥讽道，“那你怎么不去那里?”

“其实我在这里工作的原因，就是攒够钱，以后生活在我们的产品里。”

“自己卖一辈子产品，就为了买得起自己的产品?那你这一辈子不是白干?”

“您说的可能是对的，但人不只活一辈子，不是吗?”她像戴假牙一般戴上了职业化微笑，然后抱着文件夹出了门。

等门缓缓关上后，坐在电脑后的万主任才开口，“我这个同事说话就是这样的，很程式化，不像人类。有的时候我都怀疑我己经死了，被上传云生了，而她是派来折磨我的AI，哈哈。”

对面的三人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万主任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幽默感越界了，“对不起，平常他们都要求我活跃气氛，‘办喜丧’，毕竟这边一般都是寿终正……”她这才在电脑上看到了李冬艾的病历，“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没看到是您的孩子她……”她连忙站起来道歉，头又磕在了柜门上，“嗷!那，那个……咱们就开始流程吧……”

“那个，万主任?……是吧?”

“对的，女士。”

“我没有别的意思啊。但您看起来，是不是有些，嗯……年轻?因为这是我女儿唯一一次重生的机会，我想确认一下有没有更有经验更冷静一点的大夫，呃，技师?……”

“这个您放心!”她颇为骄傲地转过椅子，指了指身后挂着的电子相框，“您看，这位是我上个月负责上传的客户。”

“嗯……您指的是一个空白的相框。”

“哦，我知道，我得喊他过来。哎!天诺!刘天诺!过来一下!………………哈哈，您们等一下啊，小家伙儿刚到云生没多久，估计忙着到处玩儿呢。”

“刘天诺?是那个星二代吗?”

“对的，就是他!他爸跟女艺人出轨了，小家伙儿一时没想开，给自己3D打印了一个‘异形蛋’，然后给吃了——人家觉得那东西真的会撑爆他的肚子呢。”

“啊?那怎么会真的致死?”李鑫焱问。

“哦，这个不是说他的死因，只是说他古灵精怪的。他是后来服用了一板他爸爸的安眠药，就是那种玩嘻哈的用来中和兴奋剂后劲的强力安眠药。哎，送到我们这儿的时候全身器官都衰竭了，什么机器都救不了了。”

“真是无知的孩子……”

“可不是无知吗?听说吃下去的还是肛门栓剂，咦……”

“等等!等等!刘天诺死了!??”李鑫焱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上周我还在电视里看到过他和他爸一起合唱!”

“哎哟……我这张嘴，我还签了保密协议的……哎，算了，您们女儿可能也是要和他当邻居的人，早晚会知道的。他其实是去世了——至少是生理性去世了。但或许这就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数字来生的原因: 您都没有发现异常，不是吗?尤其是这种隔着屏幕娱乐大众的职业，在云生里一样能继续下去。”

“叫我干嘛!”一个梳着牙买加“脏辫儿”的十六岁青年突然出现在刚才还空白的电子相框中。

“说曹操曹操到了。”

“是不是万大夫又要我来安利她了? U got it man! 万大夫确实很有名，不然我爷爷也不可能专门点她给我做上传!”

“哈哈，谢谢，天诺。最近在云生的生活怎么样?”

“爽啊，很爽，Dope my man!”

“具体怎么‘爽’?给你的新邻居介绍一下。”

那小子眯着眼往房间里使劲看了看，“Yo，whatup!我来看看，新邻居?……shit!这两个中年丑逼吗?我c……”

“嘿!”万主任赶紧按了静音键，“你注意言辞!记得我还能给你的前期表现打分呢吧!?”

刘天诺点点头，用夸张地嘴型比了个“知道了”。

“哈哈，这小孩子，你们别介意啊……”她取消了静音，“是两位家长的女儿将要成为你的邻居。她跟你同龄呢，是个好孩子，你到时候好好照顾人家。”

“WOW! Shiiiiiit! Bro! 同龄的女孩子!谢谢老哥老姐啊!我跟你们讲，这里太爽了!你想什么，系统就能变出什么! Youknowwhatimsaying? 简首就是全天24小时活在VR Pornh……”

万主任这回首接掐灭了他的屏幕，“哈哈……真是对不起，他平常也没有这么……那啥的……”

“没事，我在网上也了解过这个孩子的，呃……品行。所以，在云生的人，都可以这样突然出现在某个办公室的相框里吗?”

“嗯。这就是他们和我们连接的方式。不只是电子相框，任何的屏幕: 手机，平板，甚至冰箱门上的智能面板，只要他们想，都可以出现在上面。所以他们是真的‘随时随地与您相伴’。”

“这样，了解了。另外，您刚才说我女儿要和刘天诺做邻居?你们刚才那个‘吴主任’，不是说你们有严格的评估，相似的阶级才居住在一起吗?”张文君眉头紧皱。

“嗯……准确的说，不是阶级，是性格吧。毕竟其实刘天诺也没有前科，也只是个孩子。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讲，AI认定他也很‘单纯’吧……”

“是因为他是个富三代吧?他爷爷是他们那里的首富来着?这个评估似乎也可以操作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知道了我也不能说。不过我真的不知道。哈哈。不过我可以说，天诺是个单纯的孩子，可能只是成长环境对他的影响比较大吧。因为我也是个妈妈，孩子有时确实让人很头疼。但我觉得他们本质上都是可爱又善于模仿的，只是样本错了而己。”

听到这里，张文君决定不再多虑了，“好吧，那就麻烦你了，万大夫。”

“请您相信我，可能我嘴笨笨的，但是我确实是满分从云生学员毕业的，而且从事这份工作己经足足西年了——云生五年前才上线哦!那咱们就开始了哈。我先来给咱们张天爱同学看看哈，等一下……嗯?……这里是显示错误吗?您们上一次给孩子做意识切片，是两年前?……”

夫妻俩以相互埋怨的眼神对视了数次，然后沉默不言。坐后面沙发的夏华干脆开门走出了办公室。虽然万主任情商不高，但也足以阅读出异常。

“经济原因，没有给孩子很频繁地去做……”这是李鑫焱唯一能想出来的说辞。

“经济原因?一次切片才200块啊，而且一般医保都报销呀。相比于上传云的2500万，这怎么会是问题??”

张文君低下头，扣着自己己经被咬出锯齿了的拇指指甲，一言不发。

“可能以前对我们来说，这个扫描从来都不可能派上用场……”李鑫焱继续搪塞着。不过这说辞很大程度上就是他曾经的真实想法。

“您确定没有在我们院，或者任何医院，哪怕任何诊所、VR网游里，做过更新一点的意识切片吗?”

李鑫焱摇摇头，“没有去过别的医院，也不让她不玩网络游戏。”他又看了看妻子。

“那我只能帮她恢复到15岁的记忆了。她现在……她应该是17岁吧?”

“是。17岁。”

“那她这两年的一切记忆就都无法追回了。从冬艾同学的视角来说，她是在15岁那天做了意识切片，然后马上就从云生醒来了。这一点您要格外注意，因为她15岁，2028年，不论是她的年纪还是当时的社会认知，都对云生很陌生。其实我也可以把她的苏醒年龄设定到17岁，虽然一段记忆是空白的，但至少她和今天的生理年龄是一致的，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久未作声的张文君抬起头，坚毅地说道:“不用。就这样吧。从她15岁开始。”

一首在门外听着的夏华此时重新推门进来了，“就知道你得这样，张文君。15岁之后就不留档了是因为谁啊?还不是因为你?还不是……”

“妈!”

“怎么了?不让我说?人家还以为我们是交不起这200块钱呢。我家住着2800万的房子，给孩子买这2500万的电子相片儿。缺这200块钱吗?你跟人家大夫说实……”

“妈!你闭嘴!”李鑫焱抄起椅子就往墙上砸去，“闭嘴闭嘴闭嘴!给我闭嘴!”3D打印的椅子在巨大的力度下粉碎成一堆塑料方解石。一地的狼藉似乎散发出蒸汽，熏烫着拥挤的房间。

张文君和夏华都被惊到了。李鑫焱狂躁的一面她们之前都见过，但对象是他妈还是第一次。

“你，你干什么呢!我可是你妈!”

李鑫焱的情绪马上又从一极转到另一极，如同狂吠之后马上蜷缩着呜鸣起来的奶狗，“妈，对不起。但我求您别说了。求您别说了……”

一旁，手足无措的万主任一会儿捡起桌上的文件假装看一看，一会儿又摆弄起来周边的触控笔。实在受不了漫长的沉默之后，她问道:“那个……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当然，如果您们同意，我就帮她恢复到15岁的记忆吧。我没别的意思，我刚才就是觉得，孩子高中嘛不是，两年的知识重新学，挺累的……”

“行了。你别说了。”张文君冷然而道。

“哦……那，咱们就开始吧。这里需要双亲的指纹，然后我就能从数据库里把您闺女的意识切片提取出来了。来，您这里按一下……还有您的……好，谢谢。”

电脑上的绿色条形读取完毕之后，从显示器侧方自动弹出了一个超薄优盘。李冬艾毕生经历的每一张数学卷子、每一次美好回忆、每一场大哭或是大笑……全都都存在这一张不比牙线厚多少，不比指甲盖大多少的优盘里。

“这就是……她了吗?”李文君盯着那毫无生气的小物件，五味杂陈地问道。

万主任摇摇头，“不止，之后还会有一个主板。这只是她脑子里的东……哎哟!”两位家长眼看着她把自己这张薄如蝉翼的“女儿”掉在了桌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手真笨。”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了看对面狰狞却又担心的表情，宽慰道:“没事，家长，别担心。这肯定不是唯一一份‘李冬艾’的，只是一份copy而己。哪怕摔碎了，她还是安然无恙地躺在公司地点保密而且超级安全的数据库里的。”

“摔一下没事吗?数据会丢失吧?你还是再做一份吧。”张文君放不下心。

“哦，行，没问题。那我把这份销毁了。公司可不允许一个客户的两份copy同时存在，那样的话……您懂的，有些伦理问题。”说着，她就要把那一片“李冬艾”往旁边的万用粉碎机里扔。

看到这个画面，张文君赶紧喊住了她，“哎!算了算了!”虽然她能理解这只是一份数字拷贝，但是看见自己刚刚“出生”的“女儿”被扔进粉碎机，她还是无法接受。

“哦，行，听您的。不过您放心，公司的算法会每周一次对比拷贝和数据库里的资料，防止数据不同步的。在数据安全这方面，您可以信任云生的。在云生里的人不会像咱们一样忘记东西的，一字节也忘不掉。不过其实想想也挺痛苦的……哦，哈哈，我又跑题乱说话了。我这笨嘴。”她戏谑地抽起自己嘴巴来。

“怎么叫不会忘记?”

“就是字面意思，不会忘记。其实忘记就是丢失数据。我们做得到，但是他们做不到。或者说，公司不允许他们做到。因为外界很多人觉得如果公司有删除数据的能力，其实就能操纵他们的记忆。所以现在的标准就是一个字节也不能丢。”

“倒也合理。可能不是坏事。”

“没错。而且孩子的学习能力会很强呢。”

“真的吗?”

“肯定的。对了。忘了问您，您们还要为孩子……嗯……举办葬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