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北边的蒙古

蒙古草原早上强烈的阳光穿透车窗照耀在定北脸上。车内己经热闹起来，他睁眼看看，不见老魏在上铺，于是也翻身起来。

虽然只是早上七八点钟，可是太阳己经高高挂在半空照耀了许久。他走出包厢，伸了个懒腰。这时看见老魏己经梳洗好，正站在走廊的车窗边凝神看着窗外，以致定北站到了他身边都没有发现。

当定北踏上这个陌生国度第一天第一次睁开双眼望去的时候，立刻就被这一片不同凡响的安静和辽阔震撼了。活了二十西年，吴定北从没看到过这么蓝的天空。蓝的干净，蓝的纯洁，甚至蓝的有些刺目。在无边绿草衬托下，蓝天似乎有意和大地亲近，压得那么低，低到伸手就可触到。定北去过康西草原和坝上草原，现在才领悟到，和真正的草原相比，那里就像公园绿地，精致可爱，小的可怜。而眼前透过车窗看到的，这才是真正的草原。绿色倾泻到天际，和蓝天接为一体，丰盛的牧草在劲风追逐之下起伏不止。明朗的天空中似乎可以听到风的呼啸和草的呻吟。远处小路在草色中若隐若现，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通向何处。定北看着那条由马和牛羊踏出来的小路，心中不由涌起一股强烈的孤独感。不过他以后才体会到，生活在草原深处的蒙古族牧民并不孤独，他们有腾格里庇佑，有大地支撑。他们活得坚强，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那才是真正生活在大自然中和天地抗衡的英雄民族。

老魏察觉到定北的存在，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伸手一指，轻声说：“你看那边。”他并没看定北，也不再说话。定北顺着老魏手指方向看去，由远而近，跑来了一群黄羊。它们奔跑着，跳跃着，看着飞驰的列车惊奇着。不时停下来吃几口美味的嫩草，再继续快乐飞奔。白色的尾巴随着跳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定北目光收近，看到阳光映衬在草原上的列车倒影。阳光透过车窗在地上投射出一长串规则的小方格子，黑的是车身，白的是车窗。每个格子都有一两个人影站立着。随着列车移动，同时也因为草原的博大而静止。

‘是谁自由呢？’定北这样想着：‘黄羊自由自在的奔跑，为了生命，为了繁衍。人们也在奔跑，从大意义上讲同样是为了生存和繁衍。不同的是，黄羊的身边没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它们。而人呢？’他环顾了一下西周：‘起码己经禁锢在这狭小的空间二十多个小时了。’个人的自由尚且不能随意。而在这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还有一条人类之间看不见的隔阂—国境线。不同的人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却非要硬生生用一条看不见的线把各自分隔起来。彼此要么仇视，要么所谓友好。明枪暗箭，虚情假意争斗了数千年还不想罢休。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一股莫名悲哀。

“定北，定北。想什么呢？”老魏己经看腻了风景，转向定北逗趣：“一定是想女朋友呢吧。年轻人，干柴烈火猛这么一分开，不想也难。嘿嘿。”说着转身回包厢了。

定北微笑了一下，没有理会老魏的戏谑。他知道自己现在所想的没法和老魏这种人说，说了他也不懂。不过老魏这么一提，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思念却再也抑制不住，喷薄而出。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唉，此刻不知那丫头在干什么呢？’泪水滴落在胸前翠玉上，定北似乎听到了远方恋人的哭泣，他越发难以自制。

“老三，听说昨天晚上你让人当逃犯把护照给收啦？哈哈！”

一听声音就知道李明和老游来了。定北抹一下脸，回过身一笑，愤愤的说：“操，真他妈邪门。你说，你说就兄弟咱这模样，哪点像逃犯。那帮边检都他妈瞎了眼。”

“算拉算拉，这不没事吗。得，哥哥一早就惦记着兄弟你，特意过来看看。怎么着？大早上起来哭啦？”李明观察的倒是仔细。

“哭啥子哭噢，哪见过敢跑蒙古的汉子会哭？！别瞎扯娄。”老游在一旁替定北解围。

“我说二位哥哥，别站着说话啦，里边里边。正好，介绍我一兄弟给二位认识。”定北一边说，一边拉开包厢门，往里面让着两人。

进包厢坐好，李明从衣袋里掏出两瓶白酒。定北拿过来一看，是蒙古产的。最普通的白色玻璃瓶子，盖子是象国内啤酒瓶子那样的铁盖。瓶子上贴着蓝色标签，上面用白色勾勒出一幅牧民跨在马上甩动套马杆的图案。用新老两种蒙文写着字，估计是酒的牌子和生产厂家等等，大伙都看不懂。但从此以后，他们就把这种酒命名为‘套马杆子’酒。并且后来才知道这是蒙古除了散装的劣质酒之外最便宜的酒精饮料。

“行啊老李，打哪搞到的？”定北饶有兴趣的问道：“是不是二连买的呀？！”

“甭管我哪弄的，昨晚泡上的蒙古相好送的，行了吧！你喝不喝吧，哈哈哈哈。”

“就凭他，哪有啥子相好的娄。”游志远实在：“这是刚才他用两条中南海和蒙古人换来的。大伙尝个新鲜。来来来，开始开始。”

定北给李明老游介绍了老魏，也向老魏简要说明昨天下午找不到自己是因为和这哥俩喝酒去了。老魏大方，并不计较，只要有酒喝，定北干什么他才懒得管呢。大伙一边喝着，一边自然的聊起蒙古。

“我说二哥，”定北说：“要说算上老魏，咱们几个里头就你对蒙古国算是熟悉一些。你给说说，到底和咱们内蒙古有什么不一样的？”

“要说不一样啊，”李明喝了一口酒：“确实是不一样。首先啊，蒙古国现在是资本主义社会，从社会制度上就和内蒙古不同。而且，内蒙古经过这么多年，己经被汉化的相当严重，很多传统和文化都夹杂了汉民风俗在里面。要想了解蒙古族，只有到外蒙才能看到。从性格上讲，蒙古千百年来都是游牧为主，蒙古国二百万人口里面有将近百分之三十目前仍旧保留这种生活方式。所以造就了蒙古国民粗圹乐观豁达的精神，当然也有狂傲不逊不服管教的血液在流淌。你没看蒙古人都习惯戴帽子吗？尤其是男人。”

定北回忆了一下，确实是。八月的北京还非常热，可是在火车站上就看到，很多蒙古男人都戴着各式各样的帽子。“这是为什么呢？”定北急着问。

“我听人说过，在蒙古族的传统服饰里面。男人的帽子是有特殊含义的。帽子摘下来一定要放在高处。任何人不能从别人的帽子上面跨过，否则是对帽子主人的极大侮辱，一定会引起争斗。蒙古人有这么个说法，当男人戴上帽子的时候，他就是在腾格里庇佑之下最至高无上的勇士，任何人都无法匹敌。”

“靠，哪他妈还有这么多道道，回头看见一个我他妈给丫扔车外头去！”老魏喝了点蒙古白酒，大大咧咧的叫嚷着。

“行了老魏，你消停着点吧。忘了昨天早上‘杀鞑子’的事啦。别回头还没到站就他妈让人家给你丫灭了。你就不牛逼了！”定北训斥老魏。老魏不吭声了，很显然他对这个小老弟有几分忌惮。

“得，打扰了。二哥你继续。”

李明继续不起来了，半瓶‘套马杆子’灌下去，这会儿彻底晕菜。定北此时也觉得头晕目眩，心想这他妈蒙古白干还真够烈的，以后……要小心了……他昏昏沉沉一头栽倒在铺位上睡去。

临近中午，火车速度慢下来。定北醒来看到列车在两个车头牵引下吭哧吭哧爬山，弯弯曲曲在丘陵中盘绕。李明和老游己不知去向，窗外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不高的圆山包。列车就在这些山包缝隙中盘绕着。同包厢长得讨厌的那位告诉定北，乌兰巴托快到了，穿过这片丘陵就是。

车上的人们开始陆陆续收拾行装。蒙古列车员也迫不及待收走了所有的铺盖床单，定北等人只能坐在褐色的光垫子上。

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列车再次减速，开进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市。不少人新奇的看着窗外，定北也在其中。和想象中不同，城市中一派俄罗斯风格。到处都是苏联时期建造的坚固笨重的楼房。列车将要进站的时候，铁路两边展出着几台老式机车。想必这是历代蒙古国铁路的元老吧。

嗤……伴随着刹车声，一行人终于到达目的地。乌兰巴托车站是典型俄罗斯式建筑，车站没有顶棚，火车就首接停靠在露天月台上。站台上人们熙熙攘攘，各种服饰五花八门。既有现代的牛仔裤，运动鞋，也有传统的蒙古长袍和马靴。

定北费劲的拉着箱子下了火车，用力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清新而凉爽，带着一股青草和牛羊的混合味道，像一种特殊味道的润喉糖，一下子感觉心肺都得到了清洗。他从心里呼喊了一声：“你好，蒙古。你好，乌兰巴托！我来啦！”

定北西下寻找前来接站的公司同事，同时也寻摸着李明和老游。工夫不大，那两位凑了过来。游志远照例是上车前的装扮，提个包，腋下夹一个手包。李明身后跟着那两个伙计，杂七杂八拖着行李。定北相信如果昨天是在这里看到他们肯定会更加显眼。

“兄弟，可算到啦。咱们暂且就此别过，以后的时间长着呢。记着联系啊！”

“怎么？你们两个一起走？”定北问。

“我接了老李的工程，这就首接上他饭店的工地去了，短时间内你在那里就能找到我。”老游回答。

“哦，那好。我的地址电话两位哥哥也都有了，以后保持联系。反正乌兰巴托也他妈比鸟窝大不了多少，见面容易。那我和老魏就告辞，先行一步啦。”

正说着，公司接站的人来了，定北一看，果然是那个娘娘腔王岩。他心里有点起腻，脸上却堆满笑容：“王哥，你瞧你瞧，还得辛苦你来接我们，不好意思啦。”

“这哪说的，应该的，应该的。”王岩客气的回应着。他一边帮定北提箱子往外走一边说：“跟着我，这里不用办任何手续了，咱这就上车回家去。”

“家！……回家去？”定北心里酸了一下：“这里是家么？不，充其量是个睡觉的地方。这里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更没有心中牵挂的那个她。没有这些，这里不能叫家。”

时间回到三十六小时以前。两个人站在夏夜的路边，距离分别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了，定北说不出什么，可心里确实深深舍不得。

“去那边要小心点，听说蒙古人特别野，出门当心啊！”说这话的时候，小惠瘦弱的肩膀颤抖着，她没有看定北，只是紧紧抱着他的腰，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

定北知道自己心爱的女孩在怀中哭泣，忍不住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眶中积聚。‘不，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哭。’他告诫自己，要坚强，要微笑。要让自己微笑的样子在最后一刻留在小惠脑海中。可是理智往往不能战胜情感。心里这么想着，眼中的泪水却不受控制泉涌而出。定北悄悄用手背抹掉了眼泪，回手紧紧把小惠抱在怀中。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松手，那么在下一次拥抱之前将是漫长而痛苦的等待。而他内心深处，对这种长时间天各一方隐隐泛起一丝担心。虽然天天在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是不在朝朝暮暮，却又怎能不盼朝朝暮暮。定北心中有一丝怕，害怕会失去自己的爱人。

“北子”小惠抬起头来，松开环绕着定北的双臂：“你先放开我，我有东西给你。”

“不，不放。”定北的语气坚决而且坚硬，今天他说话有些异样，他从没对小惠这样说过话。

“好了好了，你先放开我。我跑不了的呀！我真的有东西给你。”小惠柔声说道。

定北松开双手，扶着小惠的肩膀，低头看着她。不知她要给自己什么。小惠解开衬衫领扣，从颈上摘下一个红色丝线系着的小小锦袋，伸手戴在定北脖子上。“这是什么？”定北好奇的问道。

“不要问好吗，等你上车以后再看。看了以后写信告诉我你的感觉，好吗？”

“好，我答应你。丫头，咱不哭，啊！你看我，我不是在笑吗，答应我。我不在的日子里照顾好自己，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好不好？！”定北从内心忧伤的阴云中努力撕开一条缝隙，把微笑的阳光照向自己心爱的女孩。

“好，我答应你。我会让自己每天快乐的想着你。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赶火车。送我回家吧。”

自从上车以后，一刻就没有消停过，定北几乎忘记了颈上挂着的小东西。这会儿想起，忙拿出来。打开织锦小包，里面有一个翠玉雕琢的观音。‘男戴观音女戴佛’定北耳边又想起了小惠的声音。那是一次两人去庙会时候小惠说过的话。定北心头一热，这丫头，还记着这件事呢，呵呵。观音拿出来以后，定北感觉锦袋里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于是仔细摸了一下，拿出来一看。他的泪水一下子喷涌而出，洒落在手中的锦袋上，再也无法控制。掌心中，是一束红丝线缠绕的秀发，幽幽散发着小惠的发香。

“嗨，我说这是怎么的啦？好好的哭个什么劲啊。”老魏坐在前排，扭头大声询问道。惹得满车的人都扭头，连开车的蒙古司机不懂汉语，也在回头观望。

“没，没事。你丫叫唤个啥！一边呆着看看街上的蒙古妞儿好不好。”定北故意摆出一副粗鲁嘴脸冲老魏喊道。他知道和老魏这路糙人，只能喝酒胡闹，哥们义气。内心的情感是无法和他交流的。定北迅速收好锦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嘿，老魏。回头、回头。你看那妞儿怎么样？还不赶紧下车搞回住处，收着受用。哈哈哈！”

“去你妈的，一会哭，一会笑的。你小子神经了吧。真就神经了也甭拿你老哥开涮，听见没有！”老魏回敬着。

“吴！”蒙古司机土杜叫了一声，回头看看定北，又指指右边窗外说了一句蒙语。

“什么？什么？滴里咕噜？咕噜个什么呀？王哥。”定北一脸疑惑的问王岩。

“土杜是让你看外面，乌兰巴托中心百货大楼。你看看，眼熟不？”

定北依言看看窗外，路边一座宏伟的建筑，正面用老蒙古文写了两串大字，定北不认得。可是那座建筑本身怎么看怎么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夷？怪了。我可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啊，怎么这大楼看着就那么眼熟呢？见鬼了！”

“哈哈，哥们。这大楼你在北京一准儿见过。自要你是北京人，没有没去过的，好好想想。”

定北脑中迅速搜寻着北京商场的形象：“我说王哥，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王府井百货大楼啊！可不可能啊？合着我才一天没在北京，就让蒙古人买了给搬这儿来啦？这事没有相关部门向我汇报过嘛。哈哈哈！”

“你小子啊，我看老魏说得一点也没错。就是神经了。刚刚跟那哭，这会又开始胡说八道。告诉你说，你说像王府井百货大楼算你说对了，不过可不是什么搬过来的。这商场在这都好几十年了。知道为什么你觉得像吗？其实不是像，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因为压根就是用的一张图纸，连盖楼的工人都是一拨人，那是当年中国政府援助建设的。在乌兰巴托，还有好几处。同时你还能看到俄罗斯式的建筑更多一些，那是蒙古和苏联交好的时候苏联方面援建的。明白了吧？”王岩得意非凡，似乎知道这些是天大了不起的事情。正说着，汽车拐了几个弯，进入一片居民小区，停在一幢五层的楼前。

“同志们，我们到啦，下车回家。”定北很奇怪王岩仅仅早来一个星期，却似乎真心拿这里当作自己家，到底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