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我的人间烟火

西

转眼五年过去，叶冰裳满了十三岁，上了初中。

兄妹三人读的还是付闻樱曾经挑选的那所学校，不过叶冰裳和许沁读初中，而孟宴臣读高中。

孟家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五年里，付闻樱与自己的心理医生秘密地会见很多次。

最初，她因为分不清现在和曾经而无法入眠寻求心理帮助。但在咨询过程中，心理医生就察觉到了她那因为强迫自己放手而更加旺盛的控制欲和武装到牙齿的强硬。

她劝说付闻樱放松，试着对家人展露自己的内心。

“夸奖他们、自然地叫出你偷偷给他们取的昵称，用那些柔软的词汇和语言并不会损害你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刚开始，付闻樱觉得啼笑皆非，那样做了她还是付闻樱吗？

众人皆知，“付闻樱”就是强势与威严的代名词。

心理医生没有重复她的建议让付闻樱接受，而是转换话题让付闻樱聊起了自己的过去——那些被严加管教的童年、引以为傲的少年和性格变得越发冷硬的青年。

在这个过程中，心理医生并没有打扰她的讲述，只是在她表现出遗憾或者懊恼等负面情绪的时候引导她倾诉更多。

付闻樱像是一台追求完美和秩序的仪器，但是她始终是一个人。因为那在长年累月中形成的强硬而紧绷的性格，她其实比其他会表达自己软弱的人更需要情绪上的出口。

表达软弱并不会让人变得软弱，相反，掩盖软弱才更容易让人走向另一个极端——因为否认自己的软弱也是在否认自己的一部分，也一样可能会让她陷入痛苦，不断地挣扎、困惑乃至恐惧。

这种精神上的消耗最终会影响她的正常生活。

而付闻樱所执着的父母子女之间的控制更是一把双刃剑。她在抱有期待地控制着孩子的时候，她的一生也在被自己的母职所控制、被外人眼中的自己所绑架。

所以，在心理医生来看，当一个孩子出了心理问题的时候，其父母才是该最先接受咨询或者治疗的那一个。

“……最近有什么愉快或者烦恼的事情跟我分享吗？”心理医生微微一笑。她知道付闻樱最近又申请开了一些安眠药和抗焦虑药。

付闻樱将取下口罩和围巾叠好，放进了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她的动作很优雅，但比起之前来说略微有些焦急。

“嗯。”付闻樱回忆着，“我小女儿昨天不小心丢了一个文具盒，又成了小哭包。”那是付闻樱给她选的。

“阿姨说，到家门口的时候她还在抹眼泪，但一进门就表现得什么事也没有。”付闻樱轻笑，“还是她姐姐发现她心爱的文具盒不见了，她才说出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叶冰裳那么重感情的孩子，家里人给她的东西再破再旧也舍不得扔。

“二女儿在学校里有了好几个新朋友，上次的考试成绩也上升了。”

付闻樱想起交了新朋友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记得这个时候应该是一个女生嘲笑许沁普通话，然后她为许沁出头的时候。

“大儿子一个月前去参加了博物馆的生物探索团，去了马达加斯加。”付闻樱面露嫌弃，“跟块黑炭一样。”

心理医生笑了，问道：“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到目前为止，付闻樱一首在谈子女。

谈及自己，付闻樱捏了捏自己的手。她说道：“最近捡起了年轻时候喜欢的插花，在插花的时候……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放空感。”剪裁、控制让她觉得很舒服。

说完，付闻樱给心理医生分享几张自己的作品。

闲聊得差不多了之后，心理医生让付闻樱做了一个格盘。

付闻樱拿起那些熟悉的小木头人，想起了许沁那些木雕作品：“我二女儿还加入了木雕社。”她叹了口气。

心理医生问道：“这件事让你觉得不太舒服吗？”

“没有，只是她手上多了很多伤口，我担心她是拿木雕在发泄心理压力……”付闻樱突然想起了这段时间会发生的重大事件。

许沁和孟宴臣相互有了好感。

付闻樱觉得手中的木头人变得沉重起来。

此时，北清中学的初中部刚刚放学。

叶冰裳围好了妈妈选的白色围巾，背上了自己的书包去找初三的姐姐许沁。

许沁班上大部分人都还没走，叶冰裳在门口探了探，就有认识她的人喊道：“许沁，你的妹宝来了！”

许沁听到动静，望向门外。

叶冰裳半张小脸埋在白色的围巾里，笑眯眯地对她招了招手，口型隐隐约约像在喊姐姐。

“马上来，谢谢。”许沁快速地收了书包。

门口传话的人跟叶冰裳说：“妹宝，你姐马上就来了。”

“谢谢。”叶冰裳又纠正他，“我不叫妹宝。”

那男生转着笔：“嗯嗯嗯，我知道，小冰糖嘛~”

许沁走过来，听到这话，她没好气地拉过了叶冰裳：“走了。”

叶冰裳觉得她有点怪怪的：“姐姐，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你。”许沁停了下来，“胡新每次都调侃你，我跟你说过不要理他。”

叶冰裳抿了抿嘴：“噢。”她姐今天怎么这么生气啊。

“我们快走吧，妈妈说晚上我们一家人去吃烤全羊，就是上个月妈妈说好吃的那家……”

叶冰裳换了话题，絮絮叨叨地说着。许沁只觉得自己被“妈妈”、“妈妈”、“妈妈”给包围了。她吐出一口气，忽然就看到叶冰裳的围巾上有一块污渍：“这是怎么回事？”

叶冰裳连忙把那块污渍藏了藏：“今天有个同学的可乐撒到我的围巾上了。我洗过，但是洗不掉。”

“你就戴着脏围巾回家？”许沁皱眉，“妈妈得生气。”

众所周知，付闻樱的眼里容不得脏东西。

叶冰裳也有点烦恼：“那怎么办啊？”

许沁翻着围巾的标签：“再去买一条一模一样的。”

“不行。”叶冰裳抓住了围巾，“那不是妈妈给我买的。”

许沁忽然又生气了：“……我问你。”

“我和爸爸妈妈你选哪一个？”

叶冰裳疑惑万分。

不是在说围巾的事情吗？

“为什么要选啊……”叶冰裳有些无措，“姐姐不要哥哥了吗？”许沁的选项里居然没有孟宴臣。

许沁情绪更加烦躁了：“那哥哥和我，爸爸和妈妈，你选哪一边？”

叶冰裳试探着问：“不能都选吗？”

许沁语气变得有些哀伤：“我们不能那么贪心。”

“算了，不说这个了，去买围巾。”许沁又牵起了叶冰裳的手。

“可是妈……”

叶冰裳还没说完，许沁就打断了她：“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几个‘妈’，你先别说话。”

“好吧。”叶冰裳鹌鹑一样地缩了缩。

情绪恢复平静后，许沁发现自己有些过分。明明是她自己的事情不顺，她跟叶冰裳发什么脾气。

“对不起，刚刚凶你了。”许沁低声跟叶冰裳道歉。

叶冰裳根本没往心里去。

她知道许沁表面上斯斯文文、安安静静的，其实很有个性和脾气，也只会在亲密的人面前表达自己的情绪。

“没关系。”叶冰裳想问许沁为什么要问那么奇怪的问题，又害怕她不高兴，所以三缄其口。

随后，两人去学校附近的商场买了一条一模一样的围巾，把叶冰裳被弄脏那条围巾替换了。

叶冰裳舍不得扔：“应该还能洗干净。”

“色素都染上了，这材质也不能漂白，怎么洗得干净？”许沁又叹了口气。她这妹妹才是有恋旧癖。

“那我收藏着……”叶冰裳认真地说：“我想留着。”

许沁没办法，只能帮她把围巾放进了书包的最里面：“回去就藏好，别被阿姨和妈妈发现了。”

叶冰裳有几分高兴：“嗯，谢谢姐姐。”许沁给她拉好书包，两人走出了商场。

看到旁边的麻酱糖火烧铺子，许沁问她：“吃吗？”

“妈妈……”

许沁忍不住翻了白眼：“不许说话，我去买。”

叶冰裳连忙噤声，一会儿又忍不住追上说道：“只能买一个，吃多了晚上吃不下饭。”

“嗯，就买一个，我们分着吃，吃不了的给哥哥。”说是这么说，许沁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是比妈妈还能絮絮叨叨。

两人吃完糖火烧才打电话叫了司机。

回到家里的时候，许沁先进门问了阿姨，得知付闻樱还没有回来，她转过头对叶冰裳比了个手势：“安全。”

叶冰裳连忙抱着藏了脏围巾和半个糖火烧的书包进了家门。

许沁看她的动作，忍不住提醒：“自然点。”

叶冰裳点头：“好。”她重新把书包背上了。

两人佯装无事跟保姆打了招呼，回到叶冰裳了房间。

关上房门后，许沁忍不住笑了起来。瞒着全家干坏事真好玩儿。

叶冰裳把糖火烧藏在枕头下面，又开始到处找地方藏围巾。但她发现每一个地方都有可能被整理房间的阿姨发现，因而有些焦虑。

许沁坐在她的床上，看着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突然灵机一动说道：“藏到我的木雕室去。”　那是妈妈永远不会去的地方。

叶冰裳赞叹地说：“姐姐，你好聪明。”

“哼。”许沁不为所动。

两人去木雕室藏好了围巾，又去楼下下了一个小时的围棋后，孟宴臣回来了。

“哥。”叶冰裳神神秘秘地拉着他，“有个好东西给你。”

“好，我先去换个衣服。”孟宴臣看了许沁一眼，许沁正假装玩手中的棋子。

叶冰裳跟着他就上去了。

等孟宴臣换好衣服，她偷摸地把那半个糖火烧递给了他：“姐姐和我给你留的。”

“你姐姐给我留的？”孟宴臣语气有些轻快。

叶冰裳歪了歪头。

但是战况紧急，可能没一会儿爸妈就回来了，叶冰裳也管不了那么多，说道：“你快吃。”

于是，孟宴臣三下五除二把那半个糖火烧吃完了，却被噎得首可走。

叶冰裳又慌张给他倒水：“……也不用这么快啊……”

“你和姐姐都这么爱吃这个，下次可以叫阿姨做一点。”这样不买外面的还不用打“游击战”。

孟宴臣跟她解释不清楚，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才说道：“是挺好吃的。”

叶冰裳没再多想，和孟宴臣一起下了楼。

因为妈妈回来了。

说明：

1.格盘：家庭治疗工具，是一种专门的可视化的、利于反馈的、降低复杂性的获得一种关系元沟通模式的媒介以及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