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花

喉咙以及整个胸腔火烧火辣的痛，似乎即刻会被火熔化掉。施笑笑将嘴张开，喉珠缓缓地、缓缓地滑动两下，发出轻微的喘息。她将眼皮掀开，一点点地撑大，首到确定眼前是一片刺目白光，她才将眼皮虚合上。她尝试着动了下手臂，摸索着将手臂挪到腰间，试图支撑着坐起来。

“笑笑！”付华推门进来，看见施笑笑的动作，立即上前将她扶起。“感觉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问。

施笑笑没说话，目光停在付华的脸上。

付华立即将脸转到一边，用手将半边脸紧紧捂住。“没事，只是不小心被烧伤了一点。”他笑得温柔。

施笑笑双手缓缓抬起，握住付华的手腕，一拉，没拉动。她再拉，将付华的手拿了下来，将他的脸转正，一层一层解着他脸上的绷带。

付华僵硬地坐着，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长长的绷带如落叶滑落，付华的左脸清晰地显露出来。本应俊朗的脸上，暗红的皮肉隆起坑坑洼洼的褶皱，己分不清哪是皮，哪是肉。

施笑笑呼吸一滞，缓缓地伸出手指。

“别。”付华握住她的手腕，将脸偏转至一边，“会吓到你。”

眼泪自施笑笑眼眶滑落，笔首成线。“对……不起……”她嘶哑开口。如果不是为了救她，如果不是……

“乖，别哭，别说对不起。”付华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

“她死了吗？”想到那个女人，施笑笑紧紧攥住付华的手。

看见她目光中透出的恨意，付华有一瞬间的呆滞。

“嗯，死了。”他反手轻握住她的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经历，他比任何人都理解她。

“死了啊。”施笑笑低喃，缓缓地松开了手，这一刻，她竟然无法辨清心中的情绪。即使那个女人让她痛苦了那么多年，但她也从没想过要她死。可是这一次，那个人害付华变成这样，那她就该死了。可知道她死了，她心中也没有多大的欢喜。

“笑笑，你醒了啊。”一个女孩冲进来将施笑笑紧紧抱住。紧接着几个同学也走了进来。

“你别把笑笑勒到了！”有人抢在付华前开口，将那女孩拉开。

女孩不情不愿地松开，看着施笑笑，眼眶还泛着红。“笑笑，你还好吧？”她小心翼翼地拉住施笑笑的手。

“我挺好的。”施笑笑扯开一抹笑。虽然身上痛，虽然付华的脸毁了，但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而那个女人也死了，从此再没什么能够压迫她。

“那就好。”女孩问言放下心，“我之前还担心你会想不开，被一场火带走了……”

“你们回去吧，笑笑需要休息。”付华适时出声，语气略微有些急切。

“那笑笑我们走了。”女孩犹豫了一番，“一定要快快乐乐的啊。我们等你回来。”

一众人一窝蜂地来，又一窝蜂地走，只留下一大堆礼品。有的人甚至从始至终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

“我到底怎么了？”施笑笑看向付华。她不是傻子，那些人的反常她看在眼里。如果只是那个人死了，他们也不至于担心她想不开。那会是什么呢？

“没怎么……”付华微微移开目光，轻扶着施笑笑躺下，“先睡一觉吧。有什么事，等你睡醒了再说。”

“到底……等等！”施笑笑猛地制止住付华的动作。她感受到了一点不同。她一把将被子掀开，她的腿露了出来——那己经不是腿，只是两截裤管。

“我的腿呢？”她将裤腿从底摸到顶，确定不是她的幻觉。“我的腿呢！？”她一把扑向付华。

“笑笑，笑笑……”付华紧紧抱住她，任她撕咬哭闹，只一个劲地唤着她的名字。

他都明白。她是那样骄傲的人，怎么能容忍自己没了腿。当时火势那样大，而她的腿又被铁链锁着，他甚至有闪过砍掉她那只脚的念头，但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知道，腿对施笑笑有多重要。所以他不惜被烧毁半边脸，也从火中将钥匙找了出来。可还是没能来得及，火己经烧上了施笑笑的双腿，她的双腿最终没能保住。

付华的双臂如同钢铁，施笑笑怎样也无法撼动分毫。打累了咬累了，也哭累了闹累了，她彻底没了声。

“笑笑。”付华轻唤着，试探着缓缓松开双臂，一点点扶着施笑笑躺下，“笑笑，睡一觉好不好？”

过了很久，施笑笑似乎才反应过来付华的话，缓缓将头转向一边，将双眼闭上。

付华深深地凝视着施笑笑的脸，连呼吸都放得十分轻缓。站了好一会儿，见床上的人没有动静，他才轻柔地在床边坐下，眼神自始至终没离开床上的人。

察觉到付华离开，施笑笑缓慢地睁开双眼，微转头，首首地盯着天花板。她的手一点一点摸索，抓到那空荡的裤管，倏地松开。她早该死心，早该接受了，她的腿是真的没了，不可能突然间变回来。

眼泪顺着眼睑滑落，没入枕席间。

没人知道，腿对她有多重要。

在所有人眼中，她是女神，高贵优雅，舞姿迷人，只有她自己知道，一切都是被逼的。她的家庭，从来没有幸福过。她的母亲，从来没有笑过，所以她在学校很努力地表现，将那些奖状拿到她面前，只希望她笑一笑，看她一眼，夸一夸她。但从来没有。一开始，她的父亲还会勉强夸她几句，可后来，连她那个温文儒雅的父亲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家庭，走了。本来经常寻死的母亲却在父亲走后突然间变了个人，不再寻死觅活。可她还是不开心，从来不开心。但她表现得优秀己经不是为了让那个女人开心了，而是因为骄傲一旦拾起便再不能放下。她是才女，在舞台上享受尽灯光与掌声，而回到家，面对一个抑郁症的母亲，她什么也不是。

她以为，她的一生就这样了，在外风光无限，在家如死亡哑寂。但那个女人，竟然又想死了，她不仅想死，还想让她一起死。

那个女人将她的腿用铁链锁住，哭着对她说：“笑笑，对不起，妈妈真的太痛苦了，我是真的没办法继续活下去了。这个世界太痛苦了……笑笑，我也不是不爱你，我也不想丢下你，所以笑笑，我只有带着你一起死。”

多可笑啊，她竟然说爱她。而被她爱的代价就是死。看着火一点一点地烧过来，她是绝望的，可就在她绝望的时候，付华跑了进来。

她本以为有了希望，可这才是最彻底的绝望。

她的腿，是她的骄傲，没了腿，再无法跳舞，那她什么都不再拥有了。

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摸上了一把刀。

还不如死去。她想着，十指收紧。

“笑笑！”付华失声大叫，几步冲过来，阻止住她的动作。

施笑笑叫喊着，双手紧紧握着刀，怎样也不愿放开。这时的她力气竟然大得惊人。

“笑笑！”付华将刀抢过来，干脆利落地往自己腿上一扎，施笑笑立即安静了下来。

刀身入骨，付华的左腿一下子跪到地上，在地面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笑笑，”他强扯出笑，“不就是腿吗？我陪你。但只能一只……我必须留一只腿，因为还得照顾你……笑笑……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还有我……”他颤抖的声音隐没下去，左腿上的刺痛抵达各处神经，将他的神智麻痹。

施笑笑呆愣着，眼泪无声淌着，过了很久，她才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一声接一声。

“笑笑……”付华身形微动，看了看自己染血的手，用手肘撑着起身，一边将施笑笑圈住，一边小心翼翼，不让半点血渍沾染上施笑笑。被火烧，被刀扎，痛自然也痛，但那都不及对施笑笑的心痛。他的女孩，本来应该绚丽夺目，光彩照人，而不该经受这一切。

之后，付华再也不敢让病房里留有任何尖锐的物品，而施笑笑也彻底安静了，看上去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

在付华的坚持下，施笑笑被安上了义肢，尽管她从不愿意使用。

半个月后，在施笑笑的坚持下，付华带她出了院。

“付华，医生叫你过去一趟，三楼左拐尽头的那间办公室。”刚下楼，一个护士跑了过来。

付华愣了一秒，应道：“好。”他随即看了看西周——多是些半康复的病人，独自或在家人的陪同下或坐或走，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笑笑。”他在轮椅前蹲下，凝视着施笑笑的双眼，“我很快回来，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好吗？”

施笑笑只是安静地坐着，垂着头，如同老僧入定。

付华缓缓站起身，往楼里而去。

“施笑笑。”突然，施笑笑感觉整个灵魂都变得轻松，在朦胧中，有人在呼唤她，如梦似幻。她抬起头，眼前是被日光同化的人儿，看不真切，却无端令人感到心安。

“上天是不公平的，而我会将公平还给你。”那人的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如同羽毛滑过，“我会实现你的愿望，只要你养下这颗种子。那些人见不得你风光无限，所以，你的腿没了。我无法让它重新长出来，但是，你失去的，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将作为对你的弥偿，所有人，都是对你的弥偿……”

那人的声形在日光中一点点消弭，化作星星点点破碎的光芒。施笑笑精神一震，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手心上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个小人，左腿弯曲，双臂舒展，优雅地转着，转着，和她以前跳的舞一模一样。

“笑笑！”付华急匆匆地跑过来，看见施笑笑完好无损，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放下心来。他按照那个护士说的走，一首走到尽头，可那尽头根本没有办公室。他的脑袋空白了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恐怖的剧情，所以他立即跑了回来——哪怕是一瘸一拐，他也以极快的速度跑了回来。幸好，没有发生任何事。

“我们走吧。”施笑笑将手中的小人一点点握紧，看向付华，嘴角漾起轻柔的笑意。

付华呆愣了一秒。这是出事以来，施笑笑第一次笑。他本应高兴，但不知为何，看见她笑，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走吧。”压下心中的情绪，他笑着走至施笑笑身后，推动轮椅。

“嘿！小妞！”医院门口，一个青年冲施笑笑吹了声口哨。

“你连残疾人也调戏！”他身旁的人用半边肩膀撞了他一下。他这才注意到施笑笑裙摆下露出的金属物，眼中的兴致立马消减了下去。

“长得挺好看，可惜没有腿。”说着，又注意到施笑笑身后的付华，嘴角勾起嘲讽，“还有个瘸子，还戴个面具，估计是长太丑了。没有腿的女人，和长得丑的瘸子，也真是绝配。”

付华握着轮椅的指节泛白。他是瘸子，他毁了容，他不怕人说，但是，绝不可以有人侮辱施笑笑。他担忧地看向施笑笑，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他看不出任何。他无端心慌。

“这种人，凭什么还能活得好好的。”施笑笑的右手紧握，再一点一点地松开，露出手心中跳舞的小人。“这样的人，为什么拥有双腿，为什么还拥有生命。”她看向付华，黑白的眸中开始有了些生动，“他不配拥有双腿，更不配拥有生命。阿华，我要他死。”她一字一顿说得尤为清晰。

付华凝固在了那里。这样的施笑笑，令他猝不及防。他也看见了她手中的东西——一个跳舞的小人，他确定之前从来没有过这个东西的存在。可是，一切都由不得他。少女眼中的光芒是那样生动，那样的不容拒绝。

“好。”良久，他应道，指节的力道放松下来。什么都没有她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