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戏

小保姆正站在镜前帮我编麻花辫，粗粗长长的一条辫子侧在搭在肩上，为了搭配素净的盘扣蓝上衣，只在辫子尾端绑了个宛若小小白蝴蝶的结。

我满意地看了看镜子，小保姆特地给我用了小苍兰的头油，莹莹的香味散在房里，我站起身拍了拍黑裙子，扣上女式黑皮鞋，从头小心套好书包，满心期待的下了楼。

白亚夫妻和白琳还有白湘珺正在吃早饭，见到是我，原本聊着天，现在突然安静，我上下打量了他们，白琳依旧一身旗袍，用流珠簪子挽着如墨一般的头发，耳边垂着两颗硕大透绿的翡翠耳环。

白亚穿着衬衫与背带裤，我嫂子追赶时髦，穿着蓬松的西洋裙，做了精致的罗马卷。

至于白湘珺，她真真是最惹眼的，涂了脂粉的漂亮脸蛋，披在肩后的头发微微卷曲，怕碎发挡了那双灵动的眼睛，于是用珍珠发箍把碎发撩了上去，耳垂上也吊着小巧玲珑的珍珠，明明和我是别无二致的服装，看起来却华丽繁荣了好多。

“小白，快来吃早饭啊。”嫂子看见我笑眯眯的，她主动打破了僵局。

我点点头说了谢谢嫂嫂，而后走过去拿了个新鲜出炉的面包，张妈这时端来热得正好的牛奶，我咬了口面包，接着喝暖和和的牛奶，霎时间感觉身体暖和了不少。

白亚看着白琳和白湘珺，似有若无地开口道：“真有意思了，吃个饭还要别人请来叫去的。”

我知道，他这是又在讲我。不过我真的不屑于理他，这些话听惯了根本伤不到我。

白琳看着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来，嫂子不喜欢这样也想缓和气氛，于是她伸出手捶了下白亚的肩，故作不悦道：“会不会说话啊……”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嫂子，嫂子点点头叫我别放在心上，白亚这次没再说话。

我安安静静地吃完了早餐，拿起帕子擦干净嘴唇，起身准备离开。这时，白湘珺放下叉子，看着我挑挑眉戏谑地开口：“对了哦姐姐，今天你可不要上家里的车，那是给我和湘易哥准备的。”

我望向白琳，她同我对视那一瞬，神情晦暗不明，她没有表态也不愿面对我，于是轻轻撇过头。我瞬间心下了然，冷冷睨了一眼白湘珺后转身走了。

临出门时，张妈追出来，手里拿着厚厚的藏青色毛围巾和钱，她把围巾和钱递给我，嘱咐道：“最近天冷，围这个保暖，这些都是你母亲托我给你的，钱拿去找个车，她让你好好上学别迟到了。”

张妈总是爱做和事佬，白琳刚刚的态度己经让我明白一切，她根本不可能这样对我，只是为了不让张妈难过，我点点头接过了。

我围上围巾，拿着钱同张妈告别了，张妈挥挥手后进了房子，白琳也吃完早餐，准备上楼时看见了张妈，开口问道：“她拿了吗？”

张妈点点头，回应道：“钱和围巾都拿了，我想下次要是你亲自给三小姐，她会更开心点。”

“是吗？”白琳没什么表情，她思忖了一会儿，开口道，“她拿了就行，我要上楼看信去了。”

冷风宛若锋利的刀，幸亏我有围巾，不然一定又冷又痛。

我没急着去学校，出了庆云巷往旅馆去了。老板娘见到我这一身装扮，有些不可思议：“呀，哪里来的漂亮洋学生哦。”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询问道：“老板娘，那个……他现在在楼上吗？”

“在的，之前吃完早饭，非要帮我洗碗，刚刚洗完了，好像是在楼上休息的样子。”老板娘应当是误会了，她见我低着头，俏丽的面容还染着些许红。

我扶着扶梯上到修素在的楼层，敲了敲门，修素换了干净的新衣裳，在老板娘那儿借的衣服正被叠的整齐放在床上。

“你是要去上学吗？”修素见我这身打扮，目光闪了闪。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见他收拾好一切，像是要离开的样子，我抬头望着高大挺拔的修素，问道：“你要走了吗？”

修素同我对视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几块大洋递给我，开口道：“是的，不过我不离开上城，我这次是来寻亲的，这是我全部的钱了，还你还是有些不够，等我找到我父亲，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我摇摇头，把他给我的钱重新放回他手里，开口道：“现在先不用了，等你有钱再全部给我，这些你拿着。”

“真谢谢你。”修素露出感激的神情。

我摆摆手说没事，随后看了一眼房里的时钟，我差不多该去上学了。

“让我送送你可以吗？”修素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拿了行李箱准备同我一起离开。

我本想拒绝，可我想开口时，修素就会像被雨淋湿的可怜小狗，眼巴巴地看着我。

“好吧好吧，你和我一起走吧。”我无奈开口。

下了楼，老板娘依依不舍和我们告别，今天天冷，可黄包车依旧络绎不绝，只是拉车的人都换上了厚厚的袄子。

我开始有点恐惧坐黄包车，修素看出来了，找了个面善的小哥，拉着我过去了。

小哥的棉袄破了几个口子，露出的棉花有些发灰，见到我俩来，他红红的脸露出个淳朴善良的笑。

“小姐先生，你们快上来，我这个坐垫软，都干净的，你们不用担心。”他走过来拍了拍垫子，怕我们冷就把遮挡的棚子也拉起来。

修素决定坐这辆，礼貌地朝面善小哥点点头，拉着我上了黄包车，他用力提起车，我说了学校的地址后他点了点头，车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

小哥脚步轻快，完全没有因为天冷而懈怠，没一会儿就到了学校门口，周围有许多车子，我眼熟两辆，蒋枝家的和我家的。

蒋枝今天终于换上朴素的校服，没遮盖原本的艳丽伶俐，倒是多了一丝清纯可人。她手里提着皮包，穿得暖暖和和，裹了厚厚的大衣，戴了保暖的毛帽子，手上也是保暖的棉手套还有蕾丝花边围着，正笑眯眯的站在车前和家里人告别。

我家的车嘛，这个时候才刚好停稳，司机先下来，打开后边的车门，先出来的是我弟弟白湘易，脸蛋不用说，大家都继承了白琳的好基因，我一看，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白湘易不常在家出现，现在总出门玩，以前的他总是跟在我后面姐姐姐姐的叫。现在长大了，他心思越来越多，同我说话的时间也逐渐少了。

他西处望了望，无意间瞧见我和修素，愣了一瞬后收回视线。

白湘珺这个时候蹦跳着下了车，她和白湘易都穿着温暖的新外套，白湘珺围了毛茸茸的白狐围巾，比我的围巾不知道好了多少，她揽住白湘易的手臂，语气兴奋的说着什么。

修素瞧了瞧白湘易和白湘珺，又打量打量了我，开口询问：“那是你的兄弟姐妹吗？”

我点点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修素安慰似的摸摸我的脑袋，我莫名其妙地望向他，修素认真道：“等着我，以后让你穿得比他们都好。”

“哈哈哈哈，真是谢谢你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这副模样，哪怕是玩笑话也会让人开心。

“不过吧……”我话锋一转，“我不要你给，我自己也会有的。”

修素抿着唇点点头，他是相信我的。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看蒋枝正站在校门口等我，同修素告别后往蒋枝那儿去了。

蒋枝见我向她飞奔而去，赶忙也跑过来，我俩抱在一起，高兴的不得了。

“你怎么穿这么多，手还是那么冷。”我揽着蒋枝一起进学校，隔着手套我还是能感觉她的手凉凉的。

蒋枝无所谓地摆摆手，开口道：“没什么，天生的就这样，我是真的羡慕你，套个围巾就热的跟个暖炉似的，好养活。你该像你妹妹似的，整天学林黛玉啊。”

“我不冷嘛。”我拉着蒋枝，不远处就是白湘易和白湘珺两人，不想让他们听到多生事端。

“放学了去逛街吧，我知道上城新开了一家裁缝店，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蒋枝挑挑眉凑过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想给我买，明明没有很差劲吧，就是正常的打扮，怎么会这样……

我开口拒绝了蒋枝，蒋枝才不管我这儿啊那儿的，撇撇嘴拒绝了我的拒绝。

咚咚咚——钟楼传来几声催促的声音，周围人的脚步不自觉加快，我拉着蒋枝也跑起来。

踏进学堂，梁项忆正站在几个同学前面组织纪律，我路过时，无意间抬起眼同他对视，他望着我愣了半晌，我赶忙收回视线。

蒋枝的目光在我和梁项忆之间辗转，首到梁项忆被身边的师妹拍了拍。

蒋枝拉着我走，她轻轻用胳膊肘撞了撞我，神情八卦的询问：“你们，气氛怎么这么怪？”

“有吗？”我不自然的捋了捋耳边的碎发，不太想让蒋枝知道。

“哦对了。”蒋枝想起了什么，她故作悲哀的叹了口气，随后道，“你知道吗？霍玉舒今天也要去医院报到了，他要上班，我们要上学……”

“我之前有听他讲，我其实有点羡慕的，毕竟他长大了，能自己挣钱。”我找到位置坐下，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的想法有多天真愚蠢。

霍玉舒要是听到，一定会骂我傻。可惜现在吧，他只能站在医院的花园里发愣。

他本打算低调些的，可自家父亲特地给院长打了电话嘱托，院长一听霍玉舒是股东的小孩，立刻把他当宝似的供着，找了个办公室让他好好休息。

霍玉舒是不愿意的，他之所以留洋学医，就是为了救死扶伤，能让悲剧与哭泣少一些，可现在这样，他实在受不了。

站起身出门在医院游荡了好一会儿，除了收获小护士红着脸的窃窃私语和其他年纪年长些医生的不信任，其他便再也没有什么了。

不想回到沉闷的办公室，霍玉舒走到花园里，此刻树木花草凋零，整个花园毫无生息，霍玉舒呼出一口浊气，这儿也没什么需要自己的，刚准备离开，一团顶着雪的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霍玉舒转身回去，顺着声音找去，他蹲下身伸出手扒开树丛，里面窝着一窝唧唧叫的小狗幼崽，还有一只浑身湿漉漉正朝他龇牙的黄毛母狗，霍玉舒吓了一跳，跌坐在地。

母狗很敏感，被霍玉舒发出的声音刺激到，立刻大叫起来，霍玉舒整理好情绪，拍了拍被泥水沾到的白大褂，看着这只小母狗凶巴巴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难过。

他伸出手，没有首接往小狗头上去，保持安全距离后，朝汪汪叫的小母狗使了个眼色，母狗这才缓了缓，嗅了嗅霍玉舒的气味。

待母狗冷静后，霍玉舒试探的摸了摸母狗，母狗先是缩了缩，随后又小心翼翼的蹭了蹭。

霍玉舒勾唇笑了笑，这才回过神，他站起身，母狗又被吓得一个后退，霍玉舒轻轻对狗狗说了句抱歉，赶忙跑回自己的办公室，找了几个柔软的垫子和保暖的旧衣服，急急忙忙回来。

母狗似乎知道了霍玉舒的意思，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的宝宝，抬起湿漉漉的爪子准备离开，却不想霍玉舒下一秒便抱起它，又赶忙回了办公室，随后一个个帮它把崽子运回来。

办公室里是暖和的，霍玉舒帮母狗和小狗身上的雪水擦干，想起自己家里带来的饭还没吃，于是拿出来，找小护士们要了个碗，把自己家精心准备的排骨啊鸡蛋啊什么的，一股脑全倒到碗里去了。

随后他摆到正睡在柔软垫子上喂奶的母狗面前，怕它害怕又立刻走了，去换上了干净的白大褂。

霍玉舒坐回椅子上，翻着自己没看完的书，拿出本子记了笔记，不过了多久，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铃声倏地又吓了母狗一跳，它开始凶呼呼地大叫。

霍玉舒朝狗嘘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听筒，母亲关切的声音响起：“小玉，怎么样？还习惯吗？”

霍玉舒忍不住笑了笑，但他不打算让母亲担心，不清不楚道：“谈不上习不习惯，毕竟才第一天，我还不大熟悉。”

“哦，那就是没事做了。”母亲毫不留情拆穿。

霍玉舒应了句是便没在说话，母亲在那边低低哼出笑来，随后安慰道：“好了呀，清闲点也好的，我没衣服穿了，听说上城开了家店，你下班了陪妈妈去逛好不好？”

“你又没衣服穿了？”霍玉舒忍不住反问，他想起母亲那一柜子几大箱的衣服，有些不可思议。

母亲啧了一声，接着开口道：“哎哟，那些都过时了不好看了，你必须陪妈妈，我是来通知你一声的。”

“那……”霍玉舒看了看旁边正在吃东西的母狗，有些委屈道，“可以的，但我没饭吃了，您得让人给我送饭。”

“早上给你装那么多，你现在就吃完了？”母亲惊讶。

霍玉舒正准备解释，母亲先一步打断：“等一下，你不会是给哪个小姑娘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