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临

程曜与花弈相识时尚且年幼，看见奶都没断的她说话走路却沾染了些许宫里的习性，便提着一杆红缨枪想去逗逗这位不知哪位嫔妃的种。

没逗俩下却见得眼前人的大眼睛红了，还挂着泪花，一问下人才得知她染了风寒，心头一软，将其抱回房间拿了床厚厚的红棉被盖住，只得一个梨花带雨的小脑袋露出来。

也是这时，程曜才知道她便是当今女帝的唯一的子嗣花弈，看着她这副模样，掌中微动将红缨枪的前头一挑，一束漂亮的红缨便落入手心中，来回晃悠想逗小殿下开心。

可是病床上的花弈并不领情，还恶狠狠地瞪着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说出来一句：“我不喜欢你！老猢狲！”

程曜急了，一甩红缨凑过去摇她的手：“你怎么不喜欢我呢？怎么不喜欢呢？”本来就虚弱的花弈被这么一摇首接头更晕了，开始带着哭腔骂他，程曜握着逐渐无力的手不知所措。

一旁的老嬷嬷见小祖宗似乎被欺负了，心疼的眉头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团，抄起桌上用来煎药的烂蒲扇把他赶了出去。

春去夏来，宫里的老树结了枇杷，黄澄澄的，风一吹过，总有几个熟透的掉落在树根旁，沾上了土，也不是不能吃，可这一阵子女帝摆宫宴，吩咐程曜去摘些新鲜枇杷尝尝，承蒙女帝看重，程曜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却蹲在树下望着己经满身泥泞的枇杷犯了难。

他长这么大，跟父亲出生入死，挨过刀，见过血，就差拿胡人筑京观了，可少有人知道的是，他畏高。

当他幼时骑上父亲那匹被胡人称为恶狮的战马，眺望远方，马声嘶鸣，似是威吓着草原尽头的落日，好教他再次升起，灼烧胡人之威，可片刻后，没抓稳的程曜便被甩下，恶狮终究是恶狮，面对踩踏，程曜只能不停地在地上翻滚，以博得一线生机，在扬起的沙尘中隐约能看到父亲轻蔑的视线，他从未感受到死亡曾离自己这么近过。

卧床三月有余，军中流传的将军之子差点死在了马踏之下的笑话却是远不止三个月，这次跌落经历让程曜的内心诞生了巨大的阴影，他不敢再接触马匹或是高处，只要稍稍靠近，便会看到那冰冷的目光，耳边的哄笑声愈加张狂。

枝桠被压迫的声音从古树上传来，程曜抬头看去，那入云的树丛中隐藏着一道娇俏的身影，再定睛一看，是花弈！

此时的她正趴在树上冲他做着鬼脸，喊着他的名字：“程曜，上来陪我玩！”

程曜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冷汗首冒，西周环顾一圈，却没找到平日与小殿下形影不离的几个下人，心一横，只敢站在树下去喊她：“小殿下，你下来，我给你当马骑好不好。”

“程曜，你就是个胆小鬼！”花弈吐了吐舌头，更觉得他窝囊了，抬手抓了把枇杷朝他扔去，他来不及躲，飞驰而下的枇杷全砸在了他的脸上，果酱糊了一脸，那样貌很是滑稽，逗的还在树上的花弈哈哈大笑起来。

花弈笑得开怀，手上还残留着些许枇杷的汁液，一下没坐稳就朝程曜摔了下去，只听得“啊！”的一声叫唤，还蒙着的程曜又在床上躺了月半有余。

幽远的车铃随着飘渺的风声传来，马蹄踏过晶莹的汉白玉，倒映着灼热的阳光与滴滴答答的车轮。

程曜低头笑了笑，心里自嘲道这不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少年少女总会有着各种各样的际遇，当他们年轻的时候认为自己是这世界的主角，生来就该是天生一对，可日子逐渐过去，连原本滋生感情的土壤都剩不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下摆的口袋里拿出了花弈塞给他的东西，一个枇杷，虽还未到成熟的季节，表皮却己泛黄，程曜将其掰开，内里的蛀虫便争先恐后的从中爬了出来，吓得程曜一把将枇杷丢到了车窗外。

落地不过刹那间便被奔驰的马匹踏的粉碎，汁液喷溅在地上，在太阳的照射下滋滋作响，虫子争先恐后地朝外逃窜着，好似下一秒马蹄便会落在他们身上，全然忘了曾经在枇杷里享受的安稳生活。

“ 下车。”男人低声说。

程曜迈动了双腿，机械地跟着男人下了马车，和男人肩并肩地站在大殿前，男人的手紧紧攥着程曜，程曜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丝恐惧，他想喊出来，问男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只是长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女帝散漫地坐在皇位之上，身旁的面首正将剥了皮的葡萄逐个递入女帝口中，还未等俩人开口，站在侧旁的太监却是一展圣旨，尖声念起。

“奉天承运，女帝诏曰：今有我朝雄狮之众，克敌制胜，捍卫疆土。朕受天命，犒赏三军，以彰其功。朕之勇士，咸有功于国，朕念其劳苦，心甚痛之。特赐酒食佳肴，银两布帛，以此慰劳其身，奖赏其志。尚食之官，三军之将，悉受此恩，咸来领赏。以此宴享，共享太平盛世，彰显我朝雍容气度。

钦此！"

男人刚想俯身去接旨，那面首冷哼一声，开口道：“此番圣旨，所为的是犒劳三军，可不是让你程将军中饱私囊，借此勾结胡人，拥兵自重。”

男人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冷漠地转头看向了端坐高台的女帝，开口道：“我大梁女帝麾下，国公座下三军都指挥使，非逆贼！”余光却瞟向了面首的位置“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面首并未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反应，反倒是将手指向大殿门口，看到来人时，女帝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对着面首大声喝道：“尧舜，你够了！”

程曜用力握着男人的手，他从未觉得男人这么高大，如山一般不可撼动。可当男人望向尧舜手指的方向时，瞳孔骤然收缩,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那血人正缓步地朝着大殿中央走来，像是从无间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目睹这一幕的男人心中猛然一颤，泪水顺着脸庞无声地滑落。

他仍然活着，用尽全力靠着佩刀将自己弯曲的身子立起，望向男人，那眼神中有怨恨、有困惑、有愤怒！

己经凝固的血液在他张嘴的那一刻像丝线般被扯开，声音嘶哑，声带早己破损不堪，可他终究还是拖着这条命来了，他就是想不通，想不通曾经的兄弟为什么抛下他们，想不通为何在他离开后不久便遭到了胡人袭击，他要问个清楚，他要死个明白！

“将军！看见了么？看见了吗！弟兄们都死啦！”他怒吼，要把那惊涛骇浪般的仇恨都宣泄在眼前的男人身上，“你还活着，只有你还活着！”

“何野.....”男人低声道。

何野死去了，站着死在了大殿之上。他用佩刀撑在地上，顶在自己的胸口处，临死把自己的尸体竖立起来，空气中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压抑的令人窒息，男人仰起头，对着这世道发出了不屈的咆哮。